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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彼岸列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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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苏茶突然觉得他们头顶的那盏幽绿的恐怖鬼火都变得有些凄凉起来。

她在幽绿昏暗的光里往那边看,白落枫就那么蹲在地上低着头,很久都没说话。

列车长半跪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那一枚戒指。

列车长突然搓了搓那枚戒指,然后握进手心里,大拇指不停地往里摩挲——苏茶突然感觉他好像在慌张,或者不自在,又或者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列车长问白落枫:“他为什么自杀了?”

“不知道。”

白落枫道,“我其实也想问他为什么。”

列车长说:“没有什么预兆?不是你们闹什么矛盾了?”

白落枫摇摇头。

“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就自杀,还用的这么暴烈的方式?那一定是他自己家里出问题了——家庭矛盾什么的。”

“没有,”白落枫说,“他没有家庭。”

列车长:“?”

白落枫补充:“他是孤儿,他没有家的。”

列车长无言以对了。他嘴唇抖了抖,欲言又止一会儿后,吭吭哧哧地又憋出来一句:“那就是孤儿院那边有问题了。”

白落枫笑了一声。

列车长一挑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白落枫看向他握着戒指的那只手,道,“我跟你说啊,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其实是个先天性心脏病。”

“是吗?”列车长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不像啊,活蹦乱跳的。”

白落枫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其实直到五年前,我都没怎么从医院里出来过。”

列车长:“……”

“我真的身体不好。我长这么大,有一半时间都在ICU里过的。”白落枫说,“我本来以为,像我这么命不好的倒霉东西,能活几年活几年就行了,早晚是要死的,这病治不好。”

“但是五年前,突然有一天,我的病好了,自愈了。”

“我这本来不换心脏就活不了的病,突然有一天,自己就好了。”

白落枫抬起头,看向肃郁。

他说:“我高兴得不行,跑着去找肃郁,他那天也来医院看我了。我跑了三层楼,在我原来的病房门口找到了他。”

“我跑过去告诉他我自愈了,但是他没什么反应,就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个机器人,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理我……我那时候,还推了他两下。”

“然后,就有一个护士推着一个推车从我后面走过去。他突然就转过头,从推车上拿了把手术刀,直接就捅了自己的脖子。”

“血都溅了我一身。”

“我从来没想明白过为什么,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白落枫看着肃郁的眼睛,“我其实好几次都想上吊,想下去好好问问他,但是他跟我说过好几次,如果能拿他的命换我的就好了。”

“我总觉得是真的换了,就活了下来。”

列车长沉默不语,表情有点怔怔。

白落枫低头,从衣服领子里拎出一条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那是一枚戒指。

白落枫把项链上的戒指放在手里,说:“这个戒指,是我给他的礼物。出事那天之后的第四天就是他十八岁的生日,我本来是想把这个给他的,他没收到……本来应该,是没收到的。”

列车长没有说话。

白落枫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沉默了会儿,好像是被回忆给魇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开口:“后来他死了,警察来了,给他收尸,我去太平间看他,警察把这个装在一个小袋子里交给我,说是遗物。”

“很奇怪,我明明把这个装在我病房的柜子里,还上了锁,都没拿出来过,却莫名其妙跑到了他手上。”白落枫说,“更怪的是,他手上的这一枚锈了,还弯曲了,扁扁的。”

“警察说像是被踩了,还有被刀砍过的痕迹,是一把钝刀,大约是那种剁肉的菜刀,还说这戒指他至少戴了有半年。”

“我买了还没有半个月,他怎么能戴半年?”

白落枫喃喃着,看向肃郁,“为什么?”

列车长木木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懂他在说什么。

白落枫再一次问他:“为什么,肃郁。”

列车长瞳孔骤缩。

他突然抬起手,按住了白落枫的脸,砰地将他摁到了地上。

本被那只手攥着的戒指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白落枫躺在地上,后脑摔得闷痛。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过分讽刺,笑出了声。

肃郁力气很大,白落枫被他摁得感觉脑袋要生生炸了。

他在指缝里看到了列车长的神色,那是过分漠然又剧烈动摇的一张脸。两种完全矛盾的情绪正在他脸上不断撕扯抽搐,好像在打架。

苏茶大叫起白落枫的名字。她爬了起来,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她想救白落枫,刚跑过来,列车长另一只手一挥,一阵阴风将她再一次摔到了墙上。

白落枫笑得更大声了。

肃郁用力得手都在颤,白落枫抓住他摁着自己的手的手腕,头疼欲裂,笑得快要背过气儿去。

“杀了他。”

肃郁突然轻声吐出这三个字。

白落枫大叫:“来啊!”

肃郁好像没听见,要催眠自己似的一遍遍重复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另一只手痉挛着不听使唤,颤抖着去摸腰间,一把刀被摸了出来。

短刀在他手上一旋,刀尖向下,慢慢地逼近了白落枫。

“杀了他……杀了他……杀……”

刀尖横在了白落枫脖子旁边。

白落枫笑得更开心了。

他说:“你就是这么杀他的……好啊,你来啊!”

刀尖却抖着,往外挪移了几寸。

列车长拿刀的那只手痉挛得更夸张了,一会儿往外一会儿向里,好像自己在跟自己打架。

终于,列车长的手往外一翻,刀啪地掉到了地上。

按在白落枫脸上的那只手也忽然松开。

列车长坐直了身子。他跨坐在白落枫身上,神色忽然变得麻木,不再漠然也不再动摇。

片刻后,列车长站了起来,从白落枫身上离开,直直离开了房间,还匆匆摔上了门。

脚步声渐行渐远。

白落枫躺在地上,歪过脑袋,听着他离开了。

等到脚步声在耳畔消失,他才把脑袋转回来,呆呆地看着头上的天花板上幽绿的鬼火。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医疗器械滴滴作响的声音,还毫无理由地闻到了医院病房那不知是药还是消毒水的味道。

白落枫胸口上突然有些凉,感觉像是有仪器贴在他身上。

那些器械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这样紧紧贴在他身上,无时不刻把他残缺的生命换算成数值。

“阿枫。”

他又听到了肃郁的声音。他转过头,他看到穿着校服的肃郁坐在他床头边,干净得像浸泡在药里的一轮月亮。

病房已经熄灯了,他在一片黑暗里搓着双手,十分不经意地对他说:“我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

白落枫闭了闭眼。

妈的。

白落枫又听到了脚步声,再睁开眼一看,是苏茶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来。

苏茶坐到他旁边,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他:“喏。”

她手心里躺着一枚戒指。

“……谢谢。”

白落枫伸手拿了过来,放在手里,却有点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苏茶说:“我男朋友也死了。”

白落枫:“哎?”

“他在加拿大读研博,半年前我过生日,他想给我个惊喜,自己偷偷定了回国的机票。结果飞机失事,死了,在海里被摔得四分五裂打捞上来,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认领。”

苏茶很平静,“真不是个男人,自己偷偷回来又自己偷偷死了,最后还得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他回家。”

“既然会死,那回来干嘛。”

她嘟囔着说。

白落枫看着她,她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一片风平浪静。

他忽然想,他刚刚也是用这种表情对肃郁说那些的吗?

原来大家都能很平静地把那些事儿说出来的,时间真能抚平一切的。

也不一定……如果真的能抚平,那谁都不会在这里了。

白落枫躺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胳膊,聊表安慰。

这种事上,越安慰越烦,什么都不说反倒最好。

苏茶笑了笑,问:“我说,那个真的是你男朋友?”

“不知道。”白落枫说,“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苏茶问:“为什么?因为戒指吗?”

“不止。”白落枫说,“因为这么一来,就能解释我为什么突然病好了。”

苏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

“对。”白落枫声音很轻,“大概……他也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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