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33
“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越衡川坐在床沿温声问。
沈末背对着越衡川摇头：“我没事了, 你去睡吧。”
沈末虽然没一开始那么疼，但身体依然很难受，鬓角仍布着一层薄汗, 他两手按着腹部，睁眼看着越衡川映在墙面上的影子。
晏承说这是情绪紧张引起的，事实上的确是这样，沈末刚才又做了噩梦。
梦里有个小孩哭着拉他的手, 让他别不要他。
小孩的声音无比清晰，身影却是模糊的。恍惚间, 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也和母亲这样说过, 求她不要走，不要抛弃他。
似乎为了印证梦里的小孩是谁一般，他的腹部没多久便开始疼痛，起先是丝丝缕缕的阵痛，再是持续疼痛，最后变成难以忍受的剧痛。
沈末原以为是梦里的他在疼，等睁开双眼看到昏暗的房间，才意识到是现实里的他在疼, 本想着忍忍就过去了，没料到情况越来越严重, 疼得他快要窒息，还吵醒了越衡川。
眼下痛感是减轻了，可梦里小孩的挽留没有就此消弭，始终回荡在沈末耳边, 在越衡川看不见的地方, 他咬紧了牙关, 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太像了, 这个孩子太像自己了。
沈末浑身彻骨冰凉，不出片刻，脑海中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打掉这个孩子，就等于他亲手杀死了另一个自己。
思及此处，沈末心头一震，这一刻，沈末终于明白自己昨夜在挽留什么——另一个自己。
他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又多出一个“沈末”。
就像越衡川说的，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意义，而这个孩子的意义，便是他的自我救赎。
如果打掉孩子，仅仅意味着“沈末”被提前抹杀，而不能说“沈末”不存在，“他”会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每时每刻提醒着他亲手塑造了另一个“沈末”。
可如何才能不让新的“沈末”出现？沈末心底立即涌现出答案：被父母喜欢，被父母期待。
“等你睡着我再睡，需要什么尽管说。”越衡川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末一顿，心里蓦地发沉，差点忘了，越衡川不想要那个孩子。
“不需要。”沈末淡淡道。
被父母喜欢何其困难，沈末蓦然发觉自己刚是在痴人做梦。
沈末盯着越衡川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恨不能瞪出一个窟窿来，直到最后实在挨不住困意，这才不甘又留恋地闭上了眼睛。
晚上这么一折腾，沈末第二天生物钟失灵，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小腹已经不疼了，人也变得有了精神。
他打了个哈欠，半睁着眼望着窗外海鸟在金黄光影里飞掠而过，耳边依稀是海浪拍沙滩的声音。
沈末没赖床的习惯，等到彻底清醒就坐起了身子，正要下床，余光却瞥到床头柜，上面除了一盏台灯，还安静躺着一张素描画。
大脑自动检索判定，他最终得出结论，这是越衡川画的。
沈末从枕边拿起眼镜戴上，仔细看这张素描。
海面之上，轮船之中，沈末肩背挺直，侧脸清隽，唇角少见地挂着一抹笑意，望着不远处两条正在嬉戏的海豚。越衡川也在画里，不过只有半个肩膀。
一如既往，越衡川的人物素描非常优秀，线条流畅，没有一丝瑕疵，画出了沈末的神韵所在。
只不过，整幅画里，除了沈末这个人物肖像能看，其余元素，如海浪、轮船、海豚甚至是越衡川自己的肩膀，全都画得一团糟，跟小学生简笔画一样，与画纸中心被精细描摹的沈末完全是两种风格。
沈末感觉这一情形，活像大二学生交上来的学期论文，在一塌糊涂不知所云的冗长篇幅中，冷不丁出现了一段博士论文，实在是太过突兀。
可他亲眼见过越衡川画画，所以清楚这就是越衡川的作品。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元素，姑且当是画得不耐烦了吧。
沈末记得越衡川说有机会再送他一张画，那时候他内心其实是把“有机会”这三个字当成“永远没机会”听的，并不觉得越衡川会重新送他，没想到如今真能收到。
沈末定定望着画中的自己，能感知到执笔人在构成他的每一根线条里都倾注了无比细腻的感情。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越衡川在画他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吃过早饭，奶奶往越衡川那辆车的后备箱塞了很多吃的喝的，两人拦不住，直到里面放不下了奶奶才罢休。
沈末回屋拿东西的时候，奶奶仰头微笑瞧着越衡川，拉住他的手，语调缓慢问：“小川，来这儿玩得开心吗？”
越衡川笑道：“很开心，谢奶奶款待，我们走了您要照顾好身体，有空会再来看您。”
奶奶笑了两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越衡川的手背：“好好好，不过小川，奶奶还有一件事想托你帮帮忙。”
“您说。”
奶奶朝后看了一眼，确定沈末还没出来，于是低声慢慢道：“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一直陪着阿末，也不会用你们年轻人的手机发视频，连阿末在外面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他这孩子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这次来，阿末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他心里藏着事，感觉那眼睛里总是含着一层雾，灰蒙蒙的，看得我心里直难受。他爸妈心肠硬不管他，可我做不到不管，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到这里，奶奶用指腹拭去眼泪，声音有些哽咽：“你可能不知道，从十二年前我从海边捡到他，他就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怎么笑。每年他往我这儿跑四五次，都是一个人来，没几天又一个人走，从没说带个朋友还是爱人一起，每次看到他一个人，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原本以为这孩子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没想到他这次居然带了你过来。”
奶奶定定望着越衡川，伸手轻拍他宽阔的肩膀，眼角被时光磨出来的皱纹聚在一起，她笑着说：“真好，你是他第一个带到我这里的人，说明在他心里你一定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奶奶希望你有空了多照顾照顾他，他老忘记吃饭，天冷也不知道添衣服，看着成熟稳重，其实还是没长大，只是比你虚长几岁。所以小川，可以答应奶奶吗，帮我多看着点他，好不好？”
回学校的路上，车流不是很多，道路宽敞不拥堵，沿途风光分外漂亮，碧海蓝天，如童话一般。
然而，坐在副驾上的沈末却没心思欣赏这些美景，时不时瞧向正周身气压低沉、一言不发开车的越衡川。
他的感觉不会出错，越衡川现在绝对心情不好。
为什么不好，因为他收了画没道谢？
沈末定了定神，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扶了扶眼镜道：“画我收到了。谢谢你。画得很好。”
“嗯。”
嗯？一个嗯字就完了？以越衡川的脾性，不应该在他感谢完后笑着说一句“沈教授喜欢就好”吗？
沈末思索了会儿，想到越衡川陪了他两夜一天，便试探问：“研究所是不是记你旷工了？”
“没有，请了假的。”
“……”
沈末沉默两秒，正要直接问越衡川怎么了的时候，对方忽然扭头看他一眼，毫无预兆问他：“冷吗？后座有我一件外套，你先披着。”
沈末偏头眯眼望向天上火烧一般的太阳，怪异道：“不冷。”
车厢内又安静了，越衡川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末感觉越衡川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情绪。
不等沈末想明白，越衡川又突然问：“饿吗？车里有红豆糕。”
刚吃完早饭的沈末：“……也不饿。”
就这样，空气又安静下来。
沈末拧眉，终究还问出了口：“你怎么了？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肉眼可见的，沈末看到越衡川英挺的眉目动了下，薄唇紧抿，半天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芷清区很美，如果你哪天还想来，记得叫上我一起。”
听到这话，沈末松了口气，只以为越衡川是舍不得离开，于是道：“嗯，可以。”
两小时的路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沈末还没感觉多久，越衡川已经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公寓楼下。
车停稳后，沈末面无表情解开安全带：“谢谢你请假陪我去芷清，奶奶给的东西你都拿回去吧。”
越衡川熄了火，视线在沈末清瘦的脸上停留片刻，打开车门下了车：“你也拿点，我一个人吃不完，会放坏。”
沈末觉得有道理，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挑了几样点心：“够了，别的你留着。”
越衡川又弯腰从后备箱取了几份糕点塞给沈末：“多吃饭，别饿着。”
沈末心想你每天送三顿饭哪能饿着，但这话没说出口，只是道：“嗯，我上楼了，你路上慢点。”
“等等。”
沈末回头，对上越衡川沉静的目光。
越衡川注视着沈末的身形，再想到奶奶之前说的那些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实实在在抱一下沈末。
可手伸到一半，他看着沈末淡漠疏离的脸庞，又生生止住了，改为克制地握了握他的肩膀，柔声道：“今天别工作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在医院等你。”
听到医院二字，沈末后背一僵，神情怔了怔，没吭声，转身走了。
越衡川凝视着沈末孤零零的背影，喉结一动，又一次叫住了他：“我一直在。”
沈末以为越衡川说的是会陪着他做完手术，他垂眸看了看腹部，没回头，淡淡嗯了声走进了公寓楼里。
按照约定的时间，沈末提前两天入院，因为心情烦闷，也是去了才知道，他忘记带换洗衣物了。
好在越衡川准备好了一切，容易穿脱的内衣睡衣、鞋袜、水杯等等，这些东西都放在沈末即将住进去的高级病房里，里面布置温馨，不像医院病房，反倒像个生活气息浓郁的卧室。
Michell医生也给他做了更全面的术前检查，血常规、血凝、心电图和彩超等等，一切准备就绪，就差沈末躺上了手术台了。
因为术前12小时不能进食进水，沈末嘴唇有些发干，浑身有气无力，只能安静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
距离上手术台的时间越近，沈末的心绪就越凌乱，他感觉自己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扯着，让他远离这个病房，远离医院。然而另一头，他又被现实绑着腿脚，迈不开步子。
越衡川花重金请来了医生，他也提前安排好了所有工作，如今只需等时间一到，他就会被推上手术台，一针麻醉过后再醒来，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没有了不该出现在他肚子里的孩子，和越衡川的羁绊也将彻底斩断，只用修养一段时日，他便可以回到最初的生活。
然而，这些他之前所向往的情景，在此刻能够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动摇了，内心即便再杂乱无章，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想留下这个孩子，留下爱爱，如果没留下，他必将记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不久，越衡川推门进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沈末模糊的视线。
越衡川想用蘸了水的棉签帮沈末润润嘴唇，沈末看也没看他，别过头，躲开了。
这一刻，只有沈末自己心里清楚，他躲开的不是棉签，而是Michell医生、手术台、以及眼前这个不想要爱爱的越衡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