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前日谈（中）

到了吉原几个月后, 终于有妈妈出钱把你从长屋买走了。

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你已经9岁了，这个年纪不上不下。去做游女太小, 当成好苗子从头教养又太大了。所以即便你的品相好, 来问价的妈妈并不多。

娘为了这事一直着急。

长屋是吉原最低级的游女屋，长长的房屋用纸门隔成一个个小格子，只能勉强供两个人躺下。

娘她们平时就坐在小格子, 有客人来了就把格子门关上接客。最东头的声音最西头也能听见。

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叫人发愁的是长屋的卖身钱太少, 叫一次长屋游女的钱连买酒都不够，这样就算干到死也赎不了身的。

你在的那家长屋靠着罗生门河畔，隔几天就有染病死的游女尸体顺着飘下来，娘越看越着急。

现在知道有人肯买你，她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何况买下你的时任屋是中见世的高级店, 椿姬花魁的风头正盛。被这样的店买下简直是不能更叫人高兴的事情, 长屋的主人收下钱，欢欢喜喜地让妈妈把你带走了。

时任屋的妈妈把你领到了椿姬花魁那里。

椿姬花魁正在抽烟。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头发像木炭一样黑。穿着华丽的和服卧坐在和室内，指间挟着一支细长的红金色烟管。轻烟袅袅的朦胧中，那张美人面漫不经心地朝你睨了一眼。

她真是个美人。

你直愣愣地看着她, 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妈妈拉着你，对你说：

“来，听好了。这位是椿姬花魁，以后你要跟在椿姬身边好好服侍她, 她会教给你很多东西的。”

椿姬懒懒地倚着，没说话。妈妈又把你拉过去按下行礼, 客气地说：“花魁, 这孩子以后就拜托您了。”

吉原里年龄小的女孩都要从「秃」做起, 这是吉原里最低的等级；如果十五六岁的时候能成为叫「振袖新造」的见习游女，以后就有机会成为花魁。

「秃」和「新造」都跟在花魁身边服侍学习。她们暂时不卖身，没有收入，吃穿用度都要从花魁账上出。

所以妈妈要请求花魁收下你，这是个必须的过程，因为在你有收入之前，你的吃穿完全仰赖于花魁供养。

进门前妈妈就把这事告诉了你。你紧张得在微微发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妈妈看着你，突然感慨地说：“你真的和椿姬很像，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花魁呢。”

你不觉得自己和椿姬花魁像。

椿姬花魁皮肤很白，瞳孔是雨水洗过天幕的青色，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样子很有种易碎的美丽，叫人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

听完妈妈的话，椿姬花魁叫你过去，挑着眉把细长烟管递给你：“来，帮我把烟管清理一下吧。”

那是你第一次接触长烟管，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去接，碰到了烧得正烫的烟管头，当即叫了一声松开手。

烟枪掉在了地上，把榻榻米烧出了一个小洞。椿姬花魁却笑得前仰后合，说：“笨蛋，那地方是不能碰的啊。”

妈妈也陪着笑起来，和室里一时充满了欢笑声，只有你看着手心红红的一片，有些惶恐和不明所以。

椿姬花魁就此收下了你。

其他秃都是从小就开始学习廓词、三味线、和歌一类。你来得太晚，什么都要学，连游女屋的活计怎么做都得从头学起。

椿姬花魁顾不上这些，是一个叫菊子的新造，手把手地教你怎么清洗烟枪、如何擦地洗衣服。每个游女都会抽烟，坐在笼子里时，那种又细又长的烟管挟在指间轻轻吐出一口雾气，然后用眼神来逗弄男人登楼。

菊子姐姐教的这些技巧你一时半会儿听不懂，因为要洗的烟管实在太多了，要一个个通好、放上棉条，等待后再装起来，连同烟包、打火石和烟灰罐一起擦干净，放进各色花纹的漆盒小提箱里。

这些活本不该你一个人做的，但你被其他秃排挤。本来像你这样被半路买进来的秃，以后只能做普通游女。但妈妈却好几次说想让你去做新造。

菊子姐姐每次都很生气，抱着你说：“做新造怎么了，彩子这么好看，以后一定能成为花魁。”

你不知道什么叫好看，吉原没有不好看的女人，到处是花朵一样娇艳美丽的面庞。但你很少见到好看的男人，来到吉原的男人大都是丑陋或平庸。

这样的男人有很多，很多很多。所以每天熬润滑油时你都非常忙。

游女屋一天开张两次，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时间很紧凑，晚上的来的人又很多。受欢迎的姐姐一天要接待很多客人。

就算是游女，身体构造也和正常的女人一样。她们一天是承受不了那么多人的，所以吉原会熬制一种特殊的油让她们涂在那个地方，不然就会很疼无法工作。

最忙碌的时候就是晚上。会有人在后院架起锅烧上水，你们负责把一种白色塑料板放进锅里煮化，然后用纱布捞起来，长筷夹着沥出那种油来，再用勺子装到小罐子里。

小巧透明的瓶子整齐地摆在木桌上，很快就被姐姐们拿得七零八落的。

她们有的把罐子带回房间，等工作中途用；有的刚送走前一位客人、后一个就已经在等，就干脆在后院撩开下摆涂上去，毫不在意会不会被人看到。

她们都只披着一件打褂走来走去。别人不把她们当作人，她们好像也不认为自己是人。

身体不是她们的东西了，妈妈和父亲要用来赚钱。

那她们还有什么呢？以后等你也做了游女，躺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下的时候，手里唯一能够攥紧的，唯一可以属于你的东西是什么呢？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你的心忽然咚咚地跳了起来，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边装瓶子边掉眼泪。

有个姐姐过来拿东西的时候，看了你一会儿，然后把菊子姐姐叫来了。

菊子姐姐看到你时，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这样哭不行啊，得像椿姬花魁那样才能惹人怜爱。”

菊子姐姐开始教你怎么哭。

吉原的女人，无论哭还是笑都是要讨男人欢心的。假如真的放声痛哭，客人看了会觉得晦气。

所以大家都是笑着的，要哭也要哭得好看才行。声音不能太大，要控制住面部的肌肉，默默地垂着眼流泪才好。

姐姐说这是最基础的，椿姬花魁能做的更好，哭泣的样子反而会让人兴奋，更能招人。姐姐抱着你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你不明白为什么就仰着头看她。

她看了你一会儿，忽然抱紧了你说：“不好不好，像椿姬那样有什么好的，净招来一些奇怪的客人——”

你捂住了姐姐的嘴，因为挑剔客人会被妈妈骂的。

不过就算想像椿姬花魁那样，你的天赋也不够好。光默默垂泪一项就练习了好久，因为你每次哭着哭着就真的伤心起来，怎么也学不会。

姐姐最后也只能放弃，转而教你笑，伤心的时候也要笑，这样就算真的流泪也是笑着的，不至于让客人看了不高兴。

刚开始你一笑就把眼泪憋回去了。慢慢次数多了，伤心的时候就算努力微笑，眼泪也会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不过这样总算能过关了，不用一直挨打了。

姐姐宣布你合格的那天，低着头坐在廊上沉默了好久。

不知怎的，你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微笑着流起泪来。

学成以后，你就不会真正痛哭了，只除了一次。

那时候是到时任屋的第三个月，一个姐姐的客人路过时看到了你，嘴里一边说着让人害怕的话，一边伸手来摸你。

你害怕地往回缩，那个姐姐也陪着笑去劝客人，反而被客人扇了一巴掌。

那只手伸过来时，你实在太害怕了，没忍住，打了客人的脸。

这下可闯了大祸。

妈妈过来之后，很用力地扇了你一个耳光。你倒在地上，耳朵嗡嗡地响，半天瘫倒在地上起不来，勉强爬起来跪好的时候，眼前还在冒金星。

脸上应该很疼，可当时你感觉不到。你实在太恐惧了，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

妈妈和父亲对客人又道歉又赔礼，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又把椿姬花魁和菊子姐姐全都找了过来，发了好大的火，还打了菊子姐姐。

那天晚上，椿姬花魁把你领回去，问你是用哪只手打了客人，等你把手伸出来后，椿姬花魁立即把燃烧着的烟管按在了你的手心上。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几秒后传来钻心的疼痛叫你下意识拼命挣扎起来，可你太小了，椿姬花魁纤纤十指像铁链般箍着你，你的手被抓着根本就逃不了。

皮肉在火烤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你几乎以为花魁把烟管直接烫在了你的心脏上。

不管你怎么哭喊挣扎，椿姬都不松手，直到你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她才放开你，用冷水给你冲洗伤口敷药。

椿姬最后对你说：“彩子，你要记住，商品是不能反抗人的。”

可你如果只是一个物品的话，物品是不会活着的。

第三个月你很想死，白天一直在看屋里的房梁哪一个够好，可以让你上吊。

最后你选在了菊子姐姐的房间，因为你很舍不得她。

只有她抱过你，摸过你的头。

姐姐可能还要卖上几年才会死。你在她的房间里上吊，这样等她接.客的时候看向天花板，看到上面这条房梁，她就能想起你来。

你越想越觉得很好。趁着没有人在，打算结下腰带来上吊时，碰到了手心那个疤。

还是疼，漆黑的，圆圆的一个疤。客人不喜欢，妈妈和父亲也不需要，是只属于你的东西。

【这样的小伤，成为魔法少女后立刻就能治好。】

话语不可思议地从心底响起，你抬起头，果然看到白色的妖精站在面前。

“你跟过来了吗？”

【嗯，】白色妖精晃晃尾巴，问：【要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

你拒绝了：“成为魔法少女之后，是要救人的吧。我谁也不想救。”

【变成魔女也可以。如果是你的话，签订契约后不久就能变成魔女了。】

“……要我把灵魂卖给你吗？”

【这样说也太难听了。我们只是把灵魂变成更容易保存的状态而已，同时还能够实现一个愿望，对你来说应该是很划算的交易。】

这很诱人，但最后你还是没答应。你唯一拥有的就是灵魂，有点舍不得拿出来。不过你也就此改了主意，你打算好好地学习工作，把钱都攒下来，以后夏子就能够赎.身了。

夏子是你的小妹妹，只有一岁多点，被留在了长屋。等她长大也要出一笔钱才能从吉原离开。

你暗下决心，以后要为了夏子忍耐一切。

后来菊子姐姐把你叫去换药，一个劲儿抱怨椿姬下手太重：“如果留了疤，别说花魁，连新造都没法儿做了。”

你低着头不说话，心里也一阵后怕，决定以后不管什么都不会反抗了。卖相被影响一点，能为夏子攒下的钱也会变少。

敷药的时候，有个游女带着一碟甜金团来找菊子姐姐，吃到一半，吞吞吐吐地说想向菊子姐姐的一个客人借钱。

那个游女姐姐叫千鹤，她的客人投资失败，欠了很多钱。千鹤找了更下级的游女屋，那家店愿意多出一部分钱来买下她。

“可是还不够，我还需要50圆。”千鹤姐姐说：“我会戒酒，从今以后努力工作的。我能做到的，我知道。”

“为了他的话，我能做到的。”

千鹤姐姐故作轻松地对菊子姐姐笑笑，咬了口团子。

菊子姐姐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团子，愣愣地看着千鹤。那样子看起来本应该很傻，可你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千鹤吸引了。

“我不想生前做一个女支女、一辈子卖身，死后被埋在公墓里、我不想过那么卑微的一生。”

千鹤姐姐脸上带着笑容，可那笑像是在拼命忍耐着哭泣，她很用力地对菊子姐姐说：“所以这一次，我想对一个男人付出所有。”

菊子姐姐盯着榻榻米不说话，咬着唇极力忍耐着。

千鹤误解了这份沉默，她不安地抿唇尴尬笑笑：“对不起，你觉得我这样很傻吧？”

“不，才没那种事！”菊子姐姐的表情也像要哭出来似的，她同样很用力地说完，对千鹤露出笑容：“我会帮你问问客人的。”

“……谢谢你。”千鹤姐姐嘴里塞满了金团，就这么哭了出来。

可你一点不觉得这样子滑稽，反而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你心折的高洁，好像有什么更光明的东西缓缓在面前展开了。

那个男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在吉原，在这样的吉原，她那样近乎献祭般的奉献，让你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对于人来说，奉献应该是件崇高的事情吧。假如这么全身心地奉献的话，你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人看待呢？

你很想问姐姐关于千鹤的事情，却一开口就被截住了。

“听好了，彩子。你千万不要像千鹤那样，绝对绝对不能爱上别人，也不要起这个念头。”菊子姐姐从榻榻米下面翻出碎纸钞来，整点着钱不知道在告诫谁：

“千鹤已经活不长了。烟花再好看，一瞬之后也就坠落了啊。”

菊子姐姐没有向客人借，而是把自己几乎全部的积蓄都给了千鹤。千鹤姐姐加上自己的卖身钱，凑足了400圆，想要交给那个男人，却被拒绝了。

那个客人原本为了千鹤和家里闹翻，投资想要把千鹤赎出来。投资失败后，家里人原谅了他，为他还上了欠款。

现在，那个客人要回家结婚去了。

千鹤姐姐被低级花楼接走，不久后染病死了。

你们无法离开吉原，而客人们不管在吉原里对游女许下什么承诺，等到天亮，穿上衣服走出这里，就能轻松把你们都抛弃掉，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菊子姐姐也没能做到她说过的话。就在千鹤姐姐离开后几个月，她也爱上了一位客人。

可那个人没什么钱，根本不可能为菊子姐姐赎身。他们约定好殉情，可那个男人第二天就反悔逃跑了。于是菊子姐姐一个人用剃刀自杀了。

你学会了逆来顺受，沉默地看着游女屋里的姐姐们陆续病死、自杀或是被转手卖出去。能够成功赎身出去的，一年也没有一个。

椿姬的身体衰弱得很快，她身上总是有各种伤痕。你知道那只能是客人留下的。因为店里打人时会用被子裹着吊起来打，很疼，但不会留下痕迹。

姐姐死后，椿姬花魁开始把你带在身边教导，好像真的打算让你成为振袖新造。

她教你面对每个客人时都要不断对自己说「我喜爱这位客人」，最高明的骗术就是骗自己，这样接客时能表现得更好。

可是椿姬也重蹈覆辙了。

吉原全是谎言。吉原的女人们擅长装出真情来欺骗男人，骗的人多了，最后就骗到自己身上去了。

你隔着门，听到椿姬对那个客人低声说「虽然我和许多男人睡觉，可我的心是你的」、「为什么不相信我、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呢」。

椿姬的样子很可怜，但那个男人却笑了起来。

他一定是觉得好笑吧，从妓.女口中说出「真心」什么的。你能看出椿姬是真心的，但平时就拿真心骗人太久了，以至于最后谁也不肯信了。

没有人相信你们的话，你们说什么也不重要。

那个男人走后，椿姬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最后咳出血来。妈妈担心地让她静养了一晚上，可第二天开门去看时，椿姬不见了。

大家都说椿姬私逃了，可她那么孱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吉原经常有貌美游女失踪的事情，大家讨论过一阵后，就不再关心了。

店里不能没有花魁，妈妈和父亲商量过后，从外面迎了一位高级游女做花魁。

新任花魁叫梦乃，她的客人也很奇怪。梦乃花魁对他们非打即骂，人气却一直居高不下。

梦乃花魁平时也很凶，她非要住进椿姬失踪的那间屋子，还让妈妈找人在障子门上画了大朵大朵盛开的薮椿，绚丽灿烂的鲜艳山茶花红得像血，你平时总是绕着走。

不过没用。你也不知道梦乃花魁是讨厌你还是喜欢你，她总是叫你在旁边侍奉，却好像看你不顺眼似的，对你万般挑剔，经常会动手打你。

当时你已经到时任屋快一年了，早就学会了忍耐。被她打了也只是立刻跪在地上道歉，梦乃花魁往往只会厌恨地看你一眼，叫你滚开。

其实你很害怕梦乃花魁。

有次她送走客人后，忽然把你拉到屋里，给了你一耳光。你正打算向她道歉，她却把你从地上拉起来，揪着你的领子把你按在墙上，咬牙切齿地骂：“椿姬，椿姬，你这个背信弃义的贱人，婊.子！”

梦乃花魁喝了酒，艳丽的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把你活吞了。

有种传言说，世上有会生吃活人的恶鬼。吉原那些不见踪迹的游女就是被恶鬼吃掉的。你看着梦乃花魁的样子，想到传言里的恶鬼，害怕得要哭出来，却只能努力露出微笑：

“花魁，您喝醉了，我不是——”

花魁又打了你，她自己却哭了：“别拿你骗男人的招数来糊弄我……椿姬，你又在骗我，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呢？”

你当时忽然明白了椿姬花魁哀求男人相信她时的心情。

谎言说多了，就算说真话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可是在吉原要怎么说真话呢？

匆匆赶到的妈妈找人把梦乃花魁拉开，梦乃花魁一直抱着你不放，你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你也没能知道。

因为梦乃花魁很快就死了。

她勒死了那个被椿姬爱上的客人，然后用一条山茶花纹样的腰带在房间里上吊了。

她一句话也没留下，只是在杀人的前一天把所有财产都给了你。

你把这些钱也存起来，留着给夏子赎身。

梦乃只做了几个月的花魁。她死时你还不到12岁。后来妈妈选了店里的鲤夏姐姐做花魁，她和椿姬、梦乃都不同，是个温柔娴雅的女子，店里因此安慰了很久。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多，你过完13岁生日，很快要成为新造的时候，店里买来了一个叫炭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