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逃
阿贾克斯在傍晚前醒来，看见一边书的封皮上放了一副银边眼镜。
是在富人之间很常见的款式，但做工很细致，侧边银色的搭链在黄昏的暗色中泛着冷淡的光泽。
那家伙的眼镜？他近视吗？
他捏着看了一会儿，随后非常理直气壮地将它架上自己的鼻梁。
隔着一层清晰的镜片，视野内的景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什么啊，平光镜。
这副眼镜对他来说有些大，阿贾克斯用手扶着眼镜两侧，左右晃头，搭链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紧接着，他想起房间里有镜子，于是下了床开灯，凑到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模样。
眼镜遮掩住一部分面部轮廓，让镜子里的人变得与平常有些不同。
虽然说不上来哪儿不同，但意料之中的很不错啊。
他又看了一会儿，旁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来的？！
阿贾克斯手一抖，没扶稳眼镜，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中滑落下去，先是磕上了桌沿，随后掉到地毯上，没发出任何声音——
可眼尖的阿贾克斯发现，右边的镜片已经在桌上磕出了一道裂痕。
……完了，闯祸了。
莱尔维亚旁观了全程，此时目光似乎也落在了那副眼镜上。
小孩手撑着桌子，维持着僵硬的快乐表情，飞速地转动空空的大脑。
这个行为有效，很快他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词语：“先发制人。”
所谓道歉，最重要的是态度端正——被老爹揍过无数次的阿贾克斯有着无比深刻的认知，因此立刻将眼镜捡起来放上桌子，站得笔直，开口道歉：“对不——”
“我应当有叫叶琳为你准备鞋子。”
他的道歉被打断了，高挑的少年微微皱着眉头，开口却完全忽视了那副碎裂的可怜眼镜。
阿贾克斯这才发现，对方盯着的不是眼镜，而是他的脚。
前两次跑出房间、叶琳不在的时候在房间乱晃，再加上房间里的地毯非常软和不冻脚，他浑然忘记了穿鞋这件事。此刻莱尔维亚一提，他才想起来，女仆确实有为他送来一双鞋。
小孩爱蹦爱跳，顶着黑发少年的视线，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穿上鞋。
莱尔维亚看了眼他蹦蹦跳跳的动作，感觉眼皮一跳。
他问道：“伤口好了？”
话音未落，橙色头发的小孩就伸手一捂侧腰，脸皱成一团：“疼。”
那啥，病人有特殊权利，做错事也不会被怪罪对吧？
莱尔维亚：“……”
小算盘打得响，隔着半个房间他都能听见。
只是失手打碎一副眼镜，也不是多大的事，这么努力地转动脑瓜想脱罪，倒让莱尔维亚感觉有点儿奇特。
不过他说疼，倒也不一定是假的。这个世界的基础是元素力，科技发展并不那么超前，医学自然也受限，镇痛药的效果还是个未知数。
莱尔维亚思索片刻，几步跨上前，伸手将小孩儿抱了起来。
阿贾克斯双脚骤然离地，身体骤然紧绷，为了维持平衡又不得不抱住莱尔维亚的脖子。
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被人看见自己被抱来抱去会让他感到非常羞耻，因此挣扎了两下，艰难地出声为自己辩解：“不，其实我也没那么痛，可以自己走路……”
“别乱动。”莱尔维亚轻声斥道。
阿贾克斯又想起了那副眼镜，瞬间哑火了。他是个直球性格，不懂弯弯绕绕，因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歉：“弄坏了你的眼镜，对不起。还有，你要带我去哪儿？”
“吃饭。”莱尔维亚回道。
紧接着，他想起小孩拿着眼镜比来比去的举动——当时他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异常的傻得可爱。
想到这里，他随口问道：“你喜欢那副眼镜？”
他没说“那种眼镜”，为了照顾小男孩奇怪的自尊心。
小男孩儿怎么会喜欢亮晶晶、有着晃一晃就会发出声音的搭链、不近视也能戴的银边眼镜呢？
阿贾克斯立刻明白自己的所有动作都被这个走路没声音的家伙看透了。但他仍然压下不甘，憋红了脸道：“……没有。”
他都这么说了，莱尔维亚便将他刚才的举动归结于孩子看见新奇玩意的反应。
从达达利亚的卧室走到餐厅距离并不短，但自从眼镜的话题过后，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
怀里孩子的沉默让莱尔维亚有些意外。
他醒来后两人的几次见面中，达达利亚从没提过想要回去的事情。按照系统的档案，他有很多亲人，且家庭关系非常和睦。
虽然暂时不知道他独自一人出现在雪原的原因，但贸然失踪，亲人必然心急如焚，而这孩子竟然绝口不提要回去的事。
是和家人吵架，离家出走了吗？
莱尔维亚想。
不提也没关系。
今天带他下去吃顿饭，是想让他在宅邸仆人面前刷下脸，防止他哪天心血来潮想逃跑。
——不过这件事情发生的概率应该很小，这一次安全期过去后，他打算带达达利亚回一次老家，让他同家人道个别。
他的家人都是普通人，而现在的达达利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定时炸弹。
还是花样特别多的那种。
当然，如果他的家人愿意，莱尔维亚很乐意将他们接来茨纳区长住，期限由他们决定。和亲人分别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愿意在能力范围内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毕竟保一个人也是保，保一群人也是保。
——虽然时常担忧达达利亚死掉，但对于自己完成任务的能力，莱尔维亚抱以极大的肯定。
他在心里打好了算盘，抱着小孩一路进了餐厅，弯腰将他放上高背椅。
达达利亚坐在椅子上，显得很乖巧。
但几天以后，黑发少年会被迫明白一件事——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自己的任务目标，属于绝对的前者。
*
阿贾克斯的出逃时间定在三天后。
在这期间，他以无聊为由，向叶琳借来了用以涂鸦的白纸和笔，趁叶琳外出忙碌，他留下了两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向莱尔维亚和她表示了感谢。
这封信被他藏得好好的，预备在离开当天放在枕头下，这样叶琳收拾房间的时候，就可以帮他转交给莱尔维亚了。
在计划执行前的空闲时间里，他开始勘察庄园路线。阿贾克斯认路的功力很强，庄园的楼梯走廊、各处大门很快被他记得清清楚楚，出了庄园外该往哪边走也大致有数，脑中很快串出具体的路线。
奇怪的是，几天晃悠下来，并没有人对他实施阻拦。
仆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慈爱，在庄园里碰见他时，都会躬身行礼问候。
阿贾克斯：？？
有没有搞错，他是想逃诶。
但他狗狗祟祟的行动，在仆人眼中其实更趋近于久病的少爷终于愿意出来走动，是一件很值得人高兴的事情。
——没办法，他长着一张只要不说话就异常乖巧的脸，怎么看怎么讨喜。
莱尔维亚……莱尔维亚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看着地图上这几天东晃西晃的绿标，单手支着头，在沉默中问出了一个让人窒息的问题：“系统……他是想逃走吧？”
“连花园的犄角旮旯都钻进去看了，一定是想找路逃吧？”
系统无言片刻，说：“大概是的。”
莱尔维亚向后一靠，感觉有些怀疑人生。
为什么？
不应该和他商量一下吗？——虽然商量也不会放他走就是了，但是不应该商量一下吗？
原来他很想家吗？
他是沉默型的，不会对善良的陌生人（特指莱尔维亚）敞开心扉吗？
小孩是石头。
黑发少年心碎地想。
系统浮到他视野上方，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又在飘小弹幕。
如果它能听到莱尔维亚的心声，此刻必然吐槽：
话都说不上两句，人家跟你敞开心扉个鬼啊！推进关系最重要的是话疗啊！
一言不发地把人家关在自己的房子里，很像反派BOSS啊！！
它的宿主，莱尔·内心弹幕宗师·维亚。
在初入命运管理局时，他还是个很正常的热情小孩，唯一的缺点是思维模式奇怪了一点，寻常人想事情弯弯绕绕，而他通常一步到位。
举例，遇到这次任务这种情况，他的同事大多想着暗中保护，而他一步到位，选择直接抓起来（误）。
啊，还有一点是，他会不自觉地乱开嘲讽——当然，这个习惯后来被系统强行改掉了。
后来经历的任务世界多了，为了在接到扮演任务时不露陷，他开始学着掩盖自身的情绪波动和外在习惯。
这使他发生了相当大的改变，最大的受害者是系统。因为退休前是终身绑定制，宿主想不开自漍鲨什么的它也会跟着一起消散，莱尔维亚那段时间的表现活像受了什么巨大的心理创伤，吓得它闲的时候也不休眠了，成天琢磨宿主心里想什么。
这一行为后来让莱尔维亚乐了很久。
不过他此时心碎也很正常。
莱尔维亚不擅长应付小孩，看见了都要远远绕路。在以前的任务世界，创造过用眼神将小孩吓哭的壮举；而现在听从它的建议，常常过去看望，抱回房间、抱去吃饭什么的，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他努力表达善意，接收到他善意的对象竟然暗搓搓地想跑。
说到底还是嘴笨啊！！
系统在旁边飘了一会儿，用尽全力压制住了自己提建议的心。
不为别的，要让宿主在挫折中成长！从前也是这样做的，坚持住啊，系统！
它憋了好一会儿，又像以前一样破例了。
“你不去找他谈谈吗？”它问道。
莱尔维亚将放空的视线收回来，问道：“谈什么？”
“告诉他为什么要将他留在这里吗？”
系统噎了一下。
确实，告诉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一些原因，靠近亲人有可能会让他们失去生命”……什么的，似乎有点残忍。
但它同时又有些新奇。
莱尔维亚竟然会主动为小孩着想！铁树开花啦！
揣着这样的感动（？），它磨磨蹭蹭道：“那你努力编个什么故事。”
这句话音刚落，莱尔维亚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紧接着，他将充满希望的目光挪向了系统。
系统：？？？
它怒道：“自己编！！”
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在来到宅邸的第七日、万籁俱寂的凌晨，橙色头发的孩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