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家”
莱尔维亚愣了一下。
他想到过自己会得到推迟几天的答案，但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达达利亚现在这个情况，跟他回去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但他被拒绝了。
这让莱尔维亚有些困惑，他低声问道：“为什么？”
达达利亚缩在被子里，好半天都没出声。莱尔维亚耐心地等他理清思绪，过了很久才听他道：“……我不是那个达达利亚。”
我不是那个达达利亚，没有与你认识的过去，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温柔与偏爱。
……虽说是这样，刚刚为什么要扑上去呢？明明直接掉头走就好了。
小孩的脑子想不清楚这些东西，只觉得非常难过。
雾气一般迷蒙的黑夜里飘来一声笑，这声笑非常不是时候，让他感到非常恼火。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他强忍着眼泪，很嘴硬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和那个达达利亚长得很像是不是？叶琳姐姐告诉我了。”
“就是因为我和他长得很像，所以你才会把我救回来，现在才会对我这么好，还要带我回庄园。可我不是他。”
话音刚落，所见的景象就让他身体微微一僵。
他成功了，这句话说出来以后，莱尔维亚不再笑了。对方的半张面容被灯火照亮、另外一半蒙在阴影里，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但能看见其上巨大的惊愕。
达达利亚咬住舌尖，后悔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上来。
不该这么说的。莱尔维亚先生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以后，黑发少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达达利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一旦得到不属于自己的温柔，那份温柔被收回去时，自己一定会感到很难过。
但难过也没办法，那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婪的孩子就会受到惩罚。现在惩罚要来了吗？
达达利亚睁大眼睛，企图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表情。
无论说什么，他都接受。让他现在就离开这个房间也好、明天他要独自离开也好，他都接受。
但他没想到的是，莱尔维亚坐起来，先是伸手，用袖子为他擦干净脸上的眼泪。
被发现了。被发现又在哭，可恶……
他乖乖地让莱尔维亚捧着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莱尔维亚擦了一会儿，发现擦不干净，无奈地停了手。
“哭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达达利亚说。
委屈这种话，打死他都不会说一个字的。
“那我换个问题。”莱尔维亚将身体转向他坐正，背着光用一种异常牙疼的语气道，“叶琳对你说了什么？”
达达利亚没听出他的牙疼，听见他的问题，条件反射的捏紧了被子。
这个人……这个人的过去不好的。
相比于自己，是千百倍的不好。
从小时候一直生病、到不大的年纪就父母双亡。自己完全无法承受那种事情，只是想到要参加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葬礼，就感觉心脏炸掉一样的疼。
现在要怎么办，再复述一遍戳他伤口吗？
今晚的所有事情都在向着他无可掌控的地方发展，而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这样太差劲了。
年幼的孩子低下头，回答的声音很小，还有些含糊：“……你以前的事。”
但莱尔维亚还是听见了，他轻轻挑起一边眉毛，感到有点新奇。
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被那位女仆转达给了达达利亚吗？
看这样支支吾吾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说出来也没关系，反正他记不得。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接着道：“说说看。”
这句话仿佛是行刑台上抛下来的斩首令，让达达利亚浑身僵硬。莱尔维亚只是想八卦一下自己，但在达达利亚看来，这一个问句简直是在步步紧逼。
莱尔维亚先生通常很冷淡，对自己很温和，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也非常严苛。
他提的问题，不考虑达达利亚的情绪，无论如何委屈、如何难过，该说的还是要说，不然过不了这一关。
虽然与他相处不久，但达达利亚很明白这一点。
他有点无措地揪着自己的睡衣角，还是没能明白对方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
自己把他惹生气了吗？
似乎不是的，声音里没有要生气的征兆。
那是想干什么呢？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能多想。
思及这里，达达利亚抿唇，用略带不安的语气将叶琳讲给他的故事大致复述了一遍。
他说得越多，莱尔维亚的表情就越崩裂。
但好在此时背光的黑暗成了他很好的遮挡，小孩儿也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等到这个离奇的故事讲完，他听到了理智碎裂的声音。
这是什么？
要说前面关于身世的事，还有点儿可信度，毕竟那份掺假的档案上写了，且这具身体确实不如正常少年强壮。
但后面的是什么？
什么私密的友人、什么长久时间堆叠起来的友谊、彼此最重要的朋友、抱憾离世、寻找替身……
一团乱，但又很有逻辑。很离谱，但又离谱得有点可信。
当然，这个可信度的来源是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过去的事情。除开这点儿可信度，怎么听怎么像以前世界碰巧看过的同人本，还是BE的。
他忍住捂脸的冲动，却没忍住重复了一边达达利亚刚才话中的词：“……替身？”
这两个字他说得艰难，因为他从没想过这种离谱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达达利亚轻轻“嗯”了一声。
莱尔维亚先生的语气与平常不太一样……很少见到他情绪这么激烈的样子。果然不该说的。
今夜快些过去吧。要是明天一睁眼，又能回到还没离家出走时的日子多好。那时自己还没碰见莱尔维亚先生，认识的人也不会遗忘他。
如果早知道离家的代价如此之大，他是绝不会支付的。
可惜世上没有这么多早知道。
莱尔维亚沉默了一会儿，任务、叶琳的故事、小孩很伤心、名字被抹除，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叠在脑海里，他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达达利亚柔软的橙色头发。
“叶琳来庄园也不过两年。”
手底下毛茸茸的头动了动。黑暗中响起达达利亚有些犹豫的声音：“那……”
“除了我的过往履历，其他的从未发生。”莱尔维亚说。
听见黑发少年的肯定回答，达达利亚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伸手抓住了莱尔维亚的手腕。
那就意味着，那位臆想中的“达达利亚”并不存在，莱尔维亚找的就是他。
可是为什么？他的记忆很清楚，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从未去过茨纳区，从未与名为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的人产生任何交集。
这个问题也是莱尔维亚所思考的。编不出合适的故事，就要面对事情暴露的风险，但在继“被人遗忘”以后再接上“会带来厄运”这一锤，他扪心自问做不到。
无论是谎言也好、隐瞒也好，在某些时候是必要的。
只要谎言足够圆满，它就无限趋近于真实。
在飘渺的黑暗之中，莱尔维亚将手从小孩头上放下来，却没收回，仍然放在被子上，任由他抓着。
保持着这个状态，他慢慢开口了。
“我所知道的你，名叫达达利亚。但那段时间是我的秘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达达利亚有些懵懂地抬起头，一句语气温和的话语和风一般拂过他的耳廓，在他杂乱惶恐的心中落定。
“我是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为守护你而诞生的人。”
……
太犯规了，这种话。
达达利亚低着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抱歉，抱歉。这是他最后一次哭了，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他咬着嘴唇，黑暗中响起细小的抽噎声。
*
达达利亚最终答应了与他一起回到林中庄园。他承认了达达利亚这个名字，将“阿贾克斯”与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一起深埋在心底。
这两个名字后面带着的意义深重，且谜云重重。莱尔维亚有预感，达达利亚被遗忘这件事，是他必须搞清楚的关键问题——这在日后或许关联着很重要的事件。
为此需要做出的努力，还待细细规划。
在此之前，他支持了达达利亚的决定，并同意陪他一起去向他的家人告别。
隔日，他们起得很早。
莱尔维亚带着他一起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下楼时发现收纳篓里的伞果然不见了。他神色如常地掏钱再买了一把，撑伞拉着达达利亚出了门。
白日里的街道与晚上不同，不再透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即使是这样的大雪天，街上的行人也很多。
达达利亚边走边看，显然这里的很多人他都认识。莱尔维亚牵着他，两人像是风雪中的一叶小舟。
旅馆到他家的距离不远，他们在路边买了一些随礼，还没凑近的时候就能看见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堆雪人玩。
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稚嫩白皙的脸颊被冬日的寒风吹得红彤彤的。院里有很多积雪，两个年幼的孩子玩的不亦乐乎，不经意抬头间，竟然看见自家栅栏外面站了两个人。
打着黑伞，一个很漂亮的绿眼睛哥哥，和一个同样漂亮的蓝眼睛哥哥。
……不过蓝眼睛哥哥的头发颜色和自己好像噢。
年长一点的小姑娘放下手中的雪球，噔噔噔地跑到栅栏内侧，扬起纯真的小脸很有活力地问道：“是客人吗？”
感到达达利亚攥着自己手掌的力气突然变大了些，莱尔维亚不动声色地加大力气回握住他，一边点头道：“是的。”
小姑娘很懂事地点点头，一边喊着“爸爸妈妈来客人了”，一边向屋里跑去，留下年幼的小男孩坐在庭院的雪地里，懵懂地看着他们。
安东，快起来，坐在雪地上会冷的。
达达利亚想这么说，可是没等他开口，屋子里的门又开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冬妮娅走出来，母亲上前打开了栅栏的门，面露迟疑地问道：“你是……？”
莱尔维亚低头，轻轻在达达利亚背上推了推。
橙色头发的孩子咬着嘴唇上前，有些局促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莱尔维亚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伸手将致歉的礼物递上：“昨晚的事，非常抱歉惊扰了二位。是达尔走错了门，他很愧疚，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原谅。”
橙红色头发的父亲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孩子没有走丢便好。”
另一边，美丽沉稳的女性却盯着达达利亚，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她蹲到达达利亚面前，用温柔的语气道：“仔细一看，你与冬妮娅、还有安东长得很像呢。我记得你是叫阿……阿贾——”
“我叫达达利亚。”橙色头发的孩子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即使这样他也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勇敢。
妇人微微一怔，不太明白为什么昨夜说出的名字今天就被修改了。但她仍然从善如流道：“好，达达利亚。”
她盯着对方深色的漂亮眼睛道：“如果以后你愿意，可以来家里做客。”
达达利亚红了眼眶。但他这次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而是抿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点了点头。
莱尔维亚带着他与父母、弟弟妹妹告别，最终牵着他走上街口，登上那里已经准备好的、回林中庄园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