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昏沉
“……得到神明的启示后, 兔子先生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它独自一人踏上了旅途，开始寻找它的朋友……”
达达利亚稚嫩柔软的嗓音轻轻地漂浮在房间安宁的空气里。他在小夜灯的照耀下，一句一句地为莱尔维亚讲述书上的童话故事。
“最后，兔子先生来到冰原, 砸开了厚厚的冰层, 帮助它的朋友重获了自由。好朋友一出来, 就跳起来抱住他，说：‘呜呜，我想死你啦。’兔子先生说：‘谢谢你一直等着我。’”
“然后它们离开冰原，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那里的冬天不会下雪, 春夏秋冬都有漂亮的景色, 它们在那里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达达利亚轻轻合上了故事书。
面前的莱尔维亚阖着眼睛，呼吸又轻又缓，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没等达达利亚犹豫要不要叫醒他，他先开口了：“你喜欢这个故事？”
声音很低、很低, 带着一点懒散倦怠的鼻音。
橙发孩子抱着书，认真地想了想以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 莱尔维亚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动作, 于是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喜欢……但是不是很喜欢。”
“为什么？”
达达利亚道：“喜欢是因为兔子先生和好朋友的感情很好。不喜欢是因为……过程太难过了。”
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好事。
莱尔维亚这么想。但他说的却是：“故事只是故事，你的生活一定能一帆风顺。”
达达利亚接了这句鼓励，抿唇笑了起来。他高兴地趴上床沿, 试探着道：“那我提问了哦？”
莱尔维亚：“问吧。”
原本他以为要解释的事情有很多, 但没想到达达利亚也是个抛炸弹的能手, 只用了一个问句，就炸得他睡意全无。
“庄园里面，是不是有两个莱尔维亚先生？”达达利亚问道，他的下一句话显得有些迟疑，“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我？”
*
达达利亚看见了，在那天跟着温迪老师上楼的时候。
明明莱尔维亚一早就出门了，拐角处却出现了他的背影。达达利亚对莱尔维亚很熟悉，只看一个背影都能认出来是他。
他不觉得自己看错了，尽管温迪有意无意挡着他的视线，可这样的遮挡，反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当时没多想，打算等下课之后再去找莱尔维亚，可是没想到趴在窗台上时，竟然看见少年提着木盒子、行色匆匆地回到庄园的身影。
……不是的。
达达利亚愣愣地想。
莱尔维亚先生还没回来。
“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孩子的语气有些踌躇，“所以，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奇怪……吧？”
莱尔维亚的心情百味杂陈。
少年撑着枕头坐起来，这个举动让背后的伤口发出尖锐的疼痛。他的眉尖微微一抽，但好在室内不算亮，这点细小的神情变化掩在凌乱的额发下，轻而易举地瞒过了达达利亚的眼睛。
“‘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莱尔维亚重复了一遍丝柯特的话，轻轻笑了一声，“说的很对，世界就是这样。”
因为外物对世界之子的敌视，包裹着世界的壳子竟然弱到了连其他世界的生命都能被丢进来的程度。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今后或许会出现更在意料之外的东西也说不定，那么，让达达利亚留下这个认知，也没什么不好。
他盘腿坐在床边，厚厚的遮光帘在刺目的白日里为他们围出一方安宁的黑夜。莱尔维亚很喜欢光线暗的地方，在无人打搅的暗处，他可以稍稍将蒙在身上的壳子拉开一些。
壳子里面有什么？
被事情赶着走的一个莱尔维亚。他会迷茫、会裹足不前、会恐惧，它们都被深深地包裹在心底，无人能窥得半点。
但黑暗与伤痛、诚恳与蓝眼睛将他敲开一个缝，平日里被压得死死的情绪张牙舞爪地爬出来，让他本就不清醒的脑袋雪上加霜。
大部分时候，他的脑袋里都被各种念头塞得很满。怎么应对某件事情、同人说话时的遣词造句、对于已知信息的分析筛查、对于未知信息的预测规划，等等等等。
在面对达达利亚时，他总会想怎么将debuff的事瞒好。可圆一个谎需要一百个谎，谎言与谎言交织，看似无比强大，在命运的车轱辘滚上来时就会发现，其实一碾就碎。
再者，达达利亚的直觉很准，迟早会察觉到他不该察觉到的东西。
莱尔维亚向前倾身，大约是想做点什么。不过真要做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现在他的脑袋里七上八下、混沌不清，一不留神忘了停下来，差点一头栽下床底。
达达利亚迅速扔掉手边的故事书，大惊失色地抱住他的脖子，试图帮他稳住身体。稳住平衡是做到了，但皮肤滚烫的温度在接触的一瞬间透过衣料沾染掌心，让小孩惊慌的神情更上一层：“莱尔维亚先生？！”
他伸出手小心地探了探少年的额头，喃喃道：“发烧了……”
这句话勉强塞进了莱尔维亚脑袋里，他分出心思坐正身体，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没探出个所以然，平日里温度不高的皮肤此时像是着了火，不管碰哪儿都感知迟钝。
这具身体小时候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病，就算已经痊愈，体质也不怎么好。莱尔维亚这几天没怎么好好睡觉，又是不要钱似的撒元素力、又是失血过多，本来这些都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他本来应该成功抓到影莱，这些小小的后果与抓到影莱相比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没想到影达会出来横插一脚。
达达利亚不知道他的打算，只是被他身上异常高的温度吓着了。
“我去叫医——诶诶？！！”
他话没说完，尾音就惊慌地变了调。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提溜小猫崽一样把他提溜起来。
达达利亚在空中无力地扑腾两下，视线对上莱尔维亚迷蒙的深绿眼睛时，呼吸却微微一滞。
完蛋了。
他想。
莱尔维亚先生不清醒了。
不清醒的人掂了掂他——达达利亚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生病受伤的人会有这么大的手劲——简短地下达指令：“脱鞋。”
达达利亚：“？？？”
他脚上穿着锃亮的小皮鞋，并且很遗憾，是要栓鞋带儿的那种，想要在空中踢蹬掉根本是天方夜谭。并且，达达利亚扑腾完了以后，视线一斜，直接僵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莱尔维亚举着他，左臂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正在往外头渗血。
达达利亚的心脏重重一跳。
世界上有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吗？！受了伤不是自己疼吗！
他低下头，短暂的惊慌过后，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一点小小的憋闷与恼火：“莱尔维亚先生，手流血了！”
意识到他语气不对，莱尔维亚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紧接着，他露出一个思考的神情，将达达利亚小小的身躯转向，背对着抱进怀里。
达达利亚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得自己被一个火炉包裹了。背后的躯体微微前倾，莱尔维亚黑色的碎发扫过颊边，呼吸喷在颈侧，很热、又有点痒。
小孩从没有过这种经历，惊得头脑空白、四肢僵硬，莱尔维亚俯身为他解开鞋带，脱掉鞋子，随后将人揽进怀里，大剌剌地向后一躺。
脑袋昏昏沉沉的，疼痛反而是他的清醒剂。
莱尔维亚双手死死箍着他，像是在抱一个软绵绵的枕头。但与力气不同，他的语气很温柔。
少年凑到孩子耳边，轻轻说道：“你的故事我很喜欢。”
“有什么想问的吗？仅限现在，我会解答你的一切疑问。”
达达利亚窝在他怀里，原本试图找角度翻出去叫医生的动作顿住了。
他试探着抬起头问道：“……什么都可以？”
莱尔维亚用侧脸贴着小孩柔软的发顶。达达利亚体温本来偏高，现在抱起来竟然凉幽幽的，感觉很好，如果不乱动就更好了。
他勉力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些，可是看起来效果并不好。
总感觉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会后悔的事……
但是——
“嗯，什么都可以。”少年回答道，声音很低很沙哑，带着鼻音，显得虚弱又蛊人。
达达利亚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真实。左耳是莱尔维亚的心跳，右耳是自己的，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如雷如鼓。
莱尔维亚从来都是封闭的、自我的、不可接近的，达达利亚想象不到他对别人敞开心扉是什么样子，因此即使发现了庄园里的影子、又相应的猜测，也没敢去问莱尔维亚。
因为不确定自己会获得回答，即使他明白，自己在莱尔维亚心中有一定地位。
可真当可以提问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又发现自己的脑袋乱糟糟的，想问的问题太多，开口之余又莫名有点儿犹豫，害怕得到自己无法想象的答案。
想问什么呢？
想问问影子是怎么回事。
想问问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回事。
想问问莱尔维亚先生为什么会捡他回家又为什么对他好——
他蜷缩在莱尔维亚怀里，一时之间犹豫占了上风。
一只滚烫的手伸上来，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慢慢想。”莱尔维亚说，“我还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