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很多个曾经之一（七）
达达利亚跟着莱尔维亚逃走了。
过程他记不怎么清楚, 只记得他将手搭上莱尔维亚的，随后身边的风景化成模糊的引线，让他憧憬又恐惧的家被两人抛在身后。
说是逃, 也没有逃多远。他们只是从家门口逃出来，跑去了海屑镇的另一边。
两个身高外表都十分优越的家伙手牵手走在路上，一路上受到了不少注目。有镇民认出了达达利亚，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在这个不被紧张氛围波及的边陲小镇, 除了各家进入愚人众的年轻人, 可没人知道什么执行官。
达达利亚扫了一眼他们被岁月磨砺过、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不自觉又将莱尔维亚的手攥紧了些，表情僵硬地笑着抬起另一只手打招呼。
不少人也跟着一起招呼莱尔维亚, 称呼他为“阿贾克斯旁边的俊小伙”。莱尔维亚极尽敷衍地点头，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多给一个。一路上不变的只有他握着达达利亚手的力道，青年一路跟着他走到小镇边缘, 停在了小小的独栋房前。
达达利亚茫然地看着他推开院门，掏出钥匙塞进锁孔, 轻轻向右边一拧。
“莱尔……这是……”
他欲言又止。
黑发青年推开门，回过身瞥了他一眼。
“进来, 换鞋。”
*
这是莱尔维亚在海屑镇专门建起来的一栋房子，以备阿贾克斯身上debuff的不时之需。
执行官的假期里，他只有小部分时间住在林中庄园, 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因为担心阿贾克斯跳脚，这栋房子是偷偷建起来的, 好在他作为执行官常年奔走于他国, 根本没心思关注镇内杂七杂八的传闻, 就算回家了也鲜少乱走, 因此这房子好歹还藏了两年。
当然, 后面被识破了。
不知道他从哪儿听到的消息，竟然专门腾出陪伴家人的时间，一大早就笑眯眯地上门拜访——当时莱尔维亚正坐在二楼的客厅里喝茶，转过头就看见阳台边伸起来一只手。
那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二楼阳台外的栏杆，随后栏杆外冒出来一个神采飞扬的橙色脑袋。
阿贾克斯利落地翻坐上来，被长靴包裹住的双腿在空中晃晃悠悠。他用一只手撑住栏杆，另一只手抬起来，十分快意地摇了摇，视线追着客厅内坐着的莱尔维亚，很不怕死地揶揄道：“女皇在上，这是谁啊？”
莱尔维亚神色不变地抿下一口茶，没有出声。
这仿佛是一个象征胜利的信号，自己的话成功将莱尔维亚堵得哑口无言了。这件事让阿贾克斯心中泛起小小的得意，他没忍住晃了晃腿，口中继续道：“竟然真的让我发现了。先生就这么想我？竟然在这边悄悄建了一栋房子。”
“明明这么想我，又这么扭捏怎么行呢。”他笑嘻嘻地道，“那没办法了，既然来都来了，只好带扭捏的作家大人回我家玩一玩——”
此乃谎言。
关于怎么将莱尔维亚带回去这件事，他已经琢磨了好久好久了。这人真正冷下脸的时候说实话谁看了都有点发怵，阿贾克斯自认勇敢直白，其实也不怎么敢在莱尔维亚面前说垃圾话。
但他今天太高兴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人会悄悄干这么一件大事，心情雀跃、又有些忐忑。
莱尔维亚是特地来见他的吗？是的吧？
不止自己想见他，对方也想见自己，是吗？
在毫无察觉之间，眷恋的种子已经被命运悄悄埋进还是个少年的阿贾克斯心底。即使这人的目光从来都只注视着他，他仍然觉得不够，甚至想要更多特殊一点的东西——就比如现在这个。
人一高兴，就会飘，就会得意忘形。他只是这样坐在栏杆上，就能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许久，语气中带着点傲气，内容大大地涵括“傲娇”、“扭捏”、“放不开”、“大发慈悲原谅你”等一系列放飞自我的垃圾话，并且乐此不疲。
莱尔维亚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抿下最后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去，杯底与杯托相接，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现在，我庆幸的只有一件事。”
阿贾克斯：“嗯？是什么？”
坐在沙发上的青年抬起头。他的目光凉飕飕地飘过来，和阿贾克斯想象中的不同，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惊慌、或者被调侃的恼怒。
他冲着阳台上喋喋不休的家伙抬起手，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庆幸我今天开了门。”
阿贾克斯：“什——”
他话还没说完，很快领悟到了莱尔维亚的意思，神色一变。
迎面飞来一道冰刃，从大开的阳台门上掠向面门，速度快得只能看清残影。在刃尖的冷气贴上额头之前，少年险之又险地向后一仰，刚要因为躲过莱尔维亚的攻击呼出一口气，庆幸的表情就因为陡然传来的失重感僵在脸上。
“！”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够近在咫尺的栏杆。可下落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还没等他抓住栏杆，身体就已经倒下阳台，晕头转向地栽进地面松软的积雪里。
他竟然被莱尔维亚掀下来了！
这个认知让阿贾克斯有些恼怒。他坐在雪堆里，晃头抖掉发间的积雪，眼神很凶地瞪向阳台，准备重重地刺莱尔维亚两句。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压在舌底，悄无声息地化开了。
莱尔维亚踱步到阳台，慢悠悠地探出半个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下次拜访，走正门。”
他不咸不淡地劝道。
可阿贾克斯盯着他微微垂下来的黑发、漫不经心的深绿眼睛，明明身体下是冰冷的积雪，却仍无可抑制地感受到一股热气顺着脸颊冲上头顶。他的视线牢牢粘在莱尔维亚的面容上，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最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或许呆滞又狼狈，才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果然……果然还是很高兴。
*
不过那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被阿贾克斯抓包以后，莱尔维亚就成了他家里的常客。虽然他的弟弟妹妹看起来有点怕自己，但橙发青年在身边的时候，小家伙们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也就是说，从来没出现过还没进家门，莱尔维亚就将人拽走的奇怪情况。
想起一会儿也许会面对几个小东西泫然欲泣、又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莱尔维亚就觉得非常头疼。他不擅长应付小孩，于是决定将这一工作丢给达达利亚，当然，这一前提是，他能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达达利亚束手束脚地坐在沙发里，似乎连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明明他有这里的钥匙，二楼还有一个专门留给他供他居住的房间，此时却像是完全忘了一样，表情里甚至隐隐显出对陌生环境的戒备。
不似作伪。
见他靠过来，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道歉：“对、对不起，莱尔……”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了，方才的惊慌情绪消去不少。
一路上他牵着自己走过来时，力气大得活像是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沾到沙发就整个儿蜷缩起来，好一会之后才平复下呼吸，慢吞吞地抬起小半张脸。
“没什么好道歉的。”莱尔维亚道。
他坐在达达利亚对面，意识到面前阿贾克斯的身体里可能真的装着他十岁时的灵魂后，感到久违的棘手事态出现了。
这小鬼小时候的性格与长大以后差别太大了，为了不让这场谈话变成一场审讯，莱尔维亚略一思忖，勉为其难地选择从其他地方接入话题。
“你的情绪控制似乎很不稳定。”他盯着达达利亚的脸，慢慢地道，“从前几天到刚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橙发青年靠着沙发，很认真地想了想。
实际上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并不喜欢，每次都像是被扼住咽喉一般，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漫上来。并且，他有预感，如果控制不住，真的像这样窒息而死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知道。”
最终，他诚实地回答道。
莱尔维亚的指尖在沙发背上轻轻一敲。
虽然他很想用柔和一点的方式——但事情的脉络太过清晰，实在没有什么迂回的余地。
这样想着，他直截了当地发问道：“刚才，你在怕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那些面容上令他恐惧的岁月痕迹又慢慢浮现上来。这些东西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刻刀，在他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弟弟妹妹的改变尤甚，被冬妮娅盯着、被从未见过的弟弟托克抱住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天上撕开了一条大缝，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如同灭顶之灾一般，让人难以承受。
达达利亚轻轻吸进一口气。
他似乎是想组织语言，可脑袋里乱糟糟的。再次回过神来时，莱尔维亚已经蹲在了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分开捏住他的脸，皱着眉叫他的名字。
他说：“阿贾克斯？”
达达利亚盯着他的近在咫尺的面孔，有些颤抖着伸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将脸轻轻埋进了他的掌心。
“可以再叫一遍吗？”
他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眼睛却像是干涸的湖泊。
莱尔维亚捧着达达利亚的脸，感觉掌心贴的不是皮肤，而是岩浆。他在这时候恍然体会到了与达达利亚方才心中相似的割裂感——达达利亚从不对他摆出这样脆弱柔软的神情，现在这种情况，就像做梦一样。
对方的表情像是一枚细小的钩子，贴着莱尔维亚心中的缝隙微微一划。
有什么东西顺着缝隙慢慢生长出来了。这是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绪，莱尔维亚在直视他的同时意识到，自己正耽于情绪。
身为对话的主导者，自己尚且如此，达达利亚就更不用说——为了能让他早日从纷杂的情绪中抽身，也为了自己能够更加理性地整理接下来即将获得的信息，莱尔维亚冷漠地一偏头，非常熟练地将心中的苗头拍灭了。
他捏住达达利亚的脸，耿直地拒绝道：“清醒点，有事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