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很多个曾经之一（十二）
事在人为。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 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词语的含义。
这种话他常常对自己说，并且对此坚信不疑：坚信事在人为，坚信没有完全的死局, 只要准备足够充分、看待事件的视角足够高足够全面, 就能察觉到隐在阴翳之下的盲点，由此找到破局的方法。
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莱尔维亚习惯独行, 像这样从别人的口中收到鼓励的情况实在稀少。他盯着手指上没有实体的纳西妲看了一会儿, 看样子是想道谢，可最后却抿紧唇，绷着神色扯开了话题。
“你是来叫醒他的？”
纳西妲眨了一下眼睛。
她对人类的观察细致入微, 因此很快察觉到了青年掩藏于冷淡皮面下的心口不一。
这个莱尔维亚和之前她与钟离在庭院里碰见的大不一样。虽然他们的内在都是相同的, 可这个莱尔维亚要更加冷漠、更加坚硬一些，依靠别人、寻求别人的帮助对他来说大概比登天还难。
因为总是将心思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坦率地表达谢意对他来说也是异常困难的事。
嗯……环境与经历对于人的影响果然很大呢。
纳西妲想, 今天又直观地学到了一点。
因此，她丝毫不介意青年将谢意隐于心底的行为，嗓音柔和地回答他的问题, 想要尽可能让这个难过的人类心情好一些, 尽管她一点也不知道面前的人为什么难过。
“是的。他现在正在沉睡之中，一种污染正在慢慢蚕食他的身体，如果他醒不过来的话，过一段时间后，恐怕会死去。”
莱尔维亚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可怕。这神情对事不对人，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花了些力气将阴戾的情绪压下去, 又问道：“污染？”
纳西妲想了想, 道：“璃月的魔神残魂爆炸了，魂魄的碎片飞进了小达达利亚的身体里。”
虽然她叙述的语气很平淡，但丝毫不能掩盖内容本身令人惊愕的事实。
莱尔维亚屏住呼吸，靠上沙发，周身的气氛隐隐有些焦躁。
“我在哪儿？”
他又问道。
纳西妲愣了一下。
他在哪儿？
会问这个问题，说明他知道世界重启的事情。不仅坦率地接受了“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个虚构的梦境”这件事情，对于世界重启也知道不少。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无论怎么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神之眼持有者，世界树中记录的信息也没有不对的地方，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有关世界本质的信息，是她对同为尘世执政的同僚都要遮遮掩掩的信息，此时却被莱尔维亚毫不犹豫地挑明了，只因为他想知道现世的情况。
青年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一下，让纳西妲产生了一个恐怖的猜想：
他对于这件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可能的吧？
但想起他凭一人之力让整个璃月回档的光辉事迹，纳西妲又觉得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虽然这个人看来只是个普通的神之眼持有者，但身上藏了太多秘密了，堪称一个行走的大型秘密标本。
她干巴巴地扑腾了一下翅膀，遵从自己求知若渴的心，向他询问道：“你知道未来的自己还在吗？”
莱尔维亚盯着她道：“当然。每一次，我都在。”
这是摆明了告诉她，他就是知道这一回事的，甚至知道的不止这一点。
纳西妲感到有些惊诧。她轻声道：“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
再者，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再怎么不济，她也是尘世七执政之一，从这个已经注定结局的梦境回去以后，也是可以选择用行动影响到现实的莱尔维亚的。
但莱尔维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用不太冷静的视线紧紧追着纳西妲，深绿色的瞳孔中氤氲着一丝与冷色调相反的焦躁。
“该你了。”他说。
纳西妲恍然大悟。
刚刚的行为，对于莱尔维亚来说，是一种信息交换。他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在得到什么的时候总要还一些回去。
考虑到他现在的年纪，在纳西妲眼里，他更像是一个对人抱有戒心、不愿意敞开心扉的孩子，不信任这个世界上有能平白得到的好意，一切都需要价值等量的交换。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尖一软。
如风神所说，这是个本性不坏的好孩子。如果他出生在须弥就好了，这样她一定会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陪他说话、给他讲故事，为他消去戒备与冷漠的心防。
“不用这样戒备哦，小莱尔。”纳西妲语气柔和道，“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身为智慧的神明，解答疑问是我的职责呀。”
“魔神残魂爆炸后，璃月的时间后退了一截。因此，你暂时失忆了，和小达达利亚一起，在璃月港的总务司内养伤。”
莱尔维亚愣了一下。
总务司……
对于纳西妲所说的事情，他倒没什么意外的。卡牌的效果多种多样，某些效果的卡牌如果钻上空子，往往会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而他就是钻空子的惯犯。
令他意外的是，现世的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好人。以自己暂时失忆为代价，也要动用卡牌效果，阻止残魂爆炸；更没想到现世的自己与七神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出现意外状况也能得到他们的看顾。
未来的自己，走上了与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
黑发青年的指尖一抽，随后被紧紧攥进掌心。
无论如何，他尊重自己的行动。而在现在身为梦境残影的他……
正如纳西妲所说，事在人为。
或许还有他能做到的事。
青年抿紧唇，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的行动突然，又没有和纳西妲打招呼，直直地穿过了小鸟的身体。
纳西妲身上的羽毛小小地炸了一下，有点措手不及地飞去一边。
莱尔维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突兀，视线转向纳西妲，有些生涩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纳西妲说。她已经跳到沙发背上，脾气很好地摇了摇头，“你要走？一晚上没睡了，不去睡会儿吗？”
黑发青年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斗篷。
“时间紧迫。”他道，“另外，想要让他察觉到你，有一个办法。”
谈起这件事，纳西妲的眼睛微微一亮。
“什么办法？”
“变成我。”
莱尔维亚说。
纳西妲仔细思考了一下他说的话。可还没等她理清楚莱尔维亚这样建议的原因，就见青年几步迈到她面前，用手撑住沙发的扶手，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开口难入登天，但莱尔维亚还是开口了。
“谢谢你，愿意来叫醒他。”黑发青年慢慢地道。
他的声线紧绷，纳西妲看见其上被强行撕开一条小小的裂缝，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真诚。
“如你所见，我并不普通，有时能做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我许诺一个要求，在遇到困难、或者有想要实现的心愿时候，现世的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尽最大的努力帮忙。”
他抬起手，腰侧的神之眼微微亮起，霜白色的冰元素力在空气中游走，映入人的眼瞳中时，显得干净又圣洁。
这些冰元素力受主人操控，在空气中聚成几个特殊的符号。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任务世界里的文字，在提瓦特里，只有他与系统能看得懂。
“向我展示这个，我会明白的。”
小鸟的视线追着它们，将这些陌生的符号牢牢地刻入脑海里。
“我明白了。”她笑着道，“谢谢你的心意。”
青年冲着她点了点头，随后大步迈向门口，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门外的风雪里。
这是个终局已定的梦境，是不可被破除的笼子。在达达利亚醒来之前，他会做好自己能做的；只是远行前夕，他最后想去见一见达达利亚。
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这场隐秘的探望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进行，毕竟莱尔维亚为了不打扰达达利亚和家人的再会，用一个并不存在的任务为由搪塞过去了，现在他出现在海屑镇并不合适。
莱尔维亚在橙发青年家门前站定，利落地上了二楼，撬开了达达利亚房间的窗户。
这些动作他做得无声无息，唯一的破绽只有窗户刚刚打开时渗进来的雪气。但莱尔维亚的动作很快，窗户一开一关之间，房间的温度都没降下来点儿。
合好窗户后，莱尔维亚转身，慢慢地靠近青年床前。
达达利亚在睡觉，在温暖的被子里缩成一个球，整个脑袋都被蒙住了，只剩几缕橙色的发丝搭在枕边。这是他的一贯睡姿，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不蒙住头睡不着什么的。
莱尔维亚凑到床沿坐下。
隐蔽自身气息的功夫，他比达达利亚要好上不少。因此青年对他的到来丝毫不曾察觉，仍沉浸在梦境之中，连动弹一下都懒得。
莱尔维亚屏住呼吸，手指勾着被子的边缘，将被子掀开一个缝。
外界稍冷的空气渗进被子里，达达利亚有些不适应地向里头缩了缩。莱尔维亚动作一顿，随后抿住唇，坚定地将被子拉开。
一边拉，他一边想：不要醒。要是醒了，他就把他敲晕了，好好看一看再走。
好在达达利亚没醒。
他很快适应了温度的变化，侧身蜷缩起来，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平日里柔软漂亮的橙色头发被他睡得无比凌乱，乱支乱翘掩住眼睛，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唇角放松的弧度，还有线条流利的下颌线。
在家的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开心。拔除了debuff的影响，即使是在第七天的凌晨，他依旧睡得很安稳，不用像从前那样保持清醒，预备面对一切危险的到来。
这样普通的日子也很好。莱尔维亚想。
在这片大陆的各个国家留下足迹，闲暇时间回来看看家里，为了冰神献上忠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若不是debuff的影响，他身为世界之子，本来应该是最自由、最光彩夺目的存在。
莱尔维亚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他，踌躇片刻，还是伸手，将他头顶翘起来的凌乱发束抚平了。对与他的触碰，达达利亚毫不抵触，他信任自己的一切，被熟悉的人触碰时，甚至连反射性的戒备都没有。
莱尔维亚抿唇，神色晦暗不明。他将手收回来，极轻的声音落在空气中，像一个飘忽易散的梦。
“抱歉，这次又没能救你。”
达达利亚阖着眼睛，睡颜安宁而柔和。为了他的安眠，莱尔维亚又将被角重新掖好，做完这一切后，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后，人就要开始与命运斗争的、新的征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