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很多个曾经之一（十四）
“梦？”
达达利亚抱着双臂, 神情有些古怪。
“你在说……什……”
质疑的话说到一半，青年的话却慢慢顿住了。因为这缘由未知的恐慌，达达利亚有些焦躁的止住话头, 视线紧紧锁着对面披着莱尔维亚外壳的人。
“你应该已经察觉了。”纳西妲道，“你现在正处在梦里。现实的你因为魔神残魂陷入沉眠，再不醒过来的话，你的身体会在无知无觉间崩溃掉。”
“魔神残魂？”
达达利亚轻轻重复了一遍, 慢慢睁大了眼睛。
被近日安稳生活掩埋住的记忆顺着真实的脉络慢慢复苏，青年呼吸一滞，伸手捂住了开始尖锐疼痛的头。
这股疼痛来得非常突兀，但每一次翻搅脑海般的疼痛里, 都带着一片又一片缓慢复苏的记忆。它们被拼凑到一起, 还原出现世的原貌：障秽、归离原的爆炸、莱尔、梦。
现世的家人还是记不得自己, 这里只是自己一个虚幻的梦。
他瞳孔紧缩, 因为疼痛慢慢弯下身体, 紧咬着牙关，努力在记忆与疼痛的冲刷下保持神智。
面前传来皮质长靴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身份不明的人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一道柔和的力量进入身体，随着这股力量进入身体, 脑海中针扎一般的疼痛骤然减轻。
达达利亚松开紧紧捂着头的手, 胸膛剧烈起伏着, 一只手撑住地面稳住身体平衡, 一边将有些失焦的视线抬向四周，愕然地发现, 随着现世记忆的觉醒, 梦境世界已经濒临崩坏了。
视野之内, 四处都是散发着邪异气息的裂缝。这裂缝之中似乎还探出了些没有实体的诡谲气息, 周边流淌着细碎的黑色光点，墙体与物品出现令人头晕目眩的重影，只要触碰一下，就立刻会崩解坍塌一般。
在这光怪陆离的景象之中，“莱尔维亚”与他蹲着的这块地方，是唯一的净土。
“冷静下来，达达利亚。”前面传来青年冷静温和的声音，“不要看，闭上眼睛。”
达达利亚勉强压抑住紊乱的呼吸，顺着她的话慢慢闭上眼睛。
纳西妲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你很勇敢，接下来，跟着我的指示走。”纳西妲鼓励道，“回想一下刚才想起来的事情，将自己的精神从梦境之中慢慢剥离出来。我会帮你减轻疼痛，不用着急……”
达达利亚茫然地跪倒在地面，下意识跟着她的话行动。
他闭上眼睛，思绪一点一点飘回了沉睡之前。
那时候他还在归离原，因为长久的战斗感到疲惫不堪，在刻晴小姐的背上睡着了。然后……然后他来到了这里……不，不对。
他是先见到莱尔维亚，那时候实在一个奇怪的工厂，然后他带自己回了家……
两边的记忆都像是虚幻的网，在他的脑海里翻搅在一起。当人沉浸在虚幻之中时，分清现实与幻梦就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
魔神的力量与他的理智互相撕扯，带来的剧烈疼痛让达达利亚发出难以忍耐的痛哼声。好在每一次疼痛接近极限后，都会有一股温和的力量轻轻抚过他紧绷的神经，随后疼痛会骤然减轻；如此循环数次后，效果显而易见地好了起来。
纳西妲分心抬起头，延展意识，环视了一周迅速崩坏的梦境世界。
刚刚的裂缝都扩大了，以梦境主人所处的房间为起点，裂缝蔓延到整个世界。一切都开始泛起不详的黑气，化作烈火灼烧后一般的碎片，无力地飘上虚幻的天空。
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也是如此，等到这个房间完全崩坏，现世的达达利亚就会苏醒。
快要结束了……
纳西妲将延展的意识收回来，注意力专注放到了安抚达达利亚的精神上。
但就在这个关键的当口，门外传来一阵飘忽扭曲的脚步声。达达利亚原本已经落锁的房门被人从外面轻易拧开，梳着两条整齐麻花辫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她拉开门，声音很是不满地道：“哥！开饭了！妈妈已经叫了你很多次了——你怎么了？！”
少女的声音慌乱地变了调。
她是这个梦境的内容之一，注意不到正在进行的浩劫。在她的眼里，达达利亚不知道为什么独自一人跪坐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抱着头，神色扭曲，隐隐透着痛苦与狂乱。
“哥！”
冬妮娅神色大变，连忙上去扶住达达利亚的肩膀，探身观察他的情况。
在达达利亚崩乱的精神之中，冬妮娅的声音像是一道刺耳的警铃，一遍又一遍地警示他：
这边是真的、这边是真的。
不能回去……
不能回去。
达达利亚痛苦地吸气，阴差阳错地睁开眼睛，看了冬妮娅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紧绷的理智差点断裂。他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无法祛除的恐惧之感爬上脊背，浑身如坠冰窟一般，手脚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再也动不了一下，连摸摸妹妹的头都做不到。
在他的视角里，作为梦境内容物之一的冬妮娅，也随着意识的觉醒开始崩坏了。
少女清丽活泼的面容上现在爬满了可怖的裂缝，皮肤冒出被灼烧一般的黑气与飞灰。她的左臂已经消失掉了，身躯也崩解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偶。
她以这样扭曲可怖的形体蹲坐在自己的身边，尚且完整的一只眼睛里透着毫无保留的担忧。
“……冬妮娅？”
达达利亚喃喃道。
他的声音微弱又嘶哑，像是绝望之人的呜咽。
看见达达利亚这副表情，冬妮娅茫然又急切地起身，扒着门框向外面喊道：“爸爸！妈妈！快上来看看哥哥！”
达达利亚呼吸一滞，脑海中警铃狂响。
不行……现在还不能走……要是家人全都变成这副样子，他会因此疯掉的。
他咬紧牙关，就此终止掉与梦境分离的进程。效果立竿见影，在他停下动作的一瞬间，周围景色的崩解立刻停止了。
且不知为何，即使他同时拥有现世与梦境的记忆，周围的环境仍然在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复原，达达利亚不过眨了一下眼睛，房间就恢复了原样。
冬妮娅身上可怖的景象也消失了。少女的面容重新变得清丽白皙，只不过因为他的异常情况情绪急切，一直向门外张望，看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上来。
门外很快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这栋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凑上来，他们将达达利亚围在中间，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关切。
橙发青年表情空白地环视一圈，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沉入一个荒诞不经、又无法脱离的梦。
母亲伸手撩开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担忧的呼唤慢慢将达达利亚飘在天边的理智叫了回来。他勉强地笑了一下，问道：“妈妈……莱尔呢？”
周围的空气诡异地顿了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安德烈表情有点崩溃地道：“喂……阿贾克斯，你不是说那位大人在任务途中吗？”
看他神情，满脸都是“不会真的要来吧”。
达达利亚忽然想起，这是个梦。一旦脑海里升起要离开的念头，眼前的景象就像枫丹的画片那样一闪，又变成之前地狱般的光景。
对……那不是莱尔。那是现世来的、要唤醒自己的人，他离开了，梦里的人自然记不得他。
达达利亚扶住安德烈的手，支着发软的身体站起来。
他重新露出一个温和可靠的笑容，冲着家人们笑道：“刚刚只是有点头晕。快下楼吧，开饭开饭，我快饿死了！”
冬妮娅松了一口气。随着第三子的状态“复活”，家里氛围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他们一起出了这个略拥挤的房间，有说有笑地下了楼。
*
纳西妲睁开眼睛，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靠在门边的少年。
他逆着光站在门口，右眼缠着洁白的绷带，身上透着好整以暇的闲适与波澜不惊。
即使已经在梦境中接触过以前的他，此时面对性格略有差异的现世版本，纳西妲还是感觉有些陌生。
她维持着白色鸟雀的身形，从达达利亚的枕边抬起头，问道：“是你把我叫醒的吗，莱尔维亚？”
少年没有出声，飘过来的眼神里写着“明知故问”。
在冬妮娅推开门的那一刻，纳西妲被“叫醒”了。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是一只冰冷的钩子，贴着她的后颈微微一划：“醒醒，智慧主。”
原本事件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她想暂时搁置，却不想对方沉默片刻后，纳西妲的精神体猛地感受到了一股强烈而阴冷的窥视。
小草神的神经猛地炸开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梦境，在外界神力化成的身体内醒了过来。她与莱尔维亚对上眼神，想起自己没完成的事情，顿时感到非常气馁。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叫醒我呢……”她有点委屈地抱怨道，“明明还差一点，我就能叫醒他了……”
莱尔维亚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本体不在这里，你是想被一起扯进梦里吗？”
纳西妲愣了一下，这才感受到她的精神体已经变得很虚弱了。本体被拘束在净善宫，本来外出就是不太容易的事情，又因为梦境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耽搁了不少时间，如果莱尔维亚再晚一点叫醒她，恐怕再醒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这里终究是璃月，她的权柄会受到一定限制。
距离她差点将梦境世界崩毁、忙不迭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她第一次醒来之后，温迪就向她道别，蒙德的风不能离开他们太久，况且现在还没到冰雪封冻的冬天。
而现在，她能感知到门外有岩神力量的残留，似乎为了不打扰他们谈话，对方已经提前离开了。
如今房间里，除了昏睡的达达利亚，就只剩下了莱尔维亚与纳西妲两个人。
听了他的话，纳西妲微微一愣。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但她很快想起了门外残留的岩神气息，明白他或许是从钟离那里获取了信息，又止住了话头。
“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莱尔维亚道，“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好奇。”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语气毫无波澜道：“如你所见，我的脑子现在不太清醒，只能记起一些杂乱的片段。那么，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看他的样子很正常，根本不像记忆混乱的人。不知道他的记忆恢复到了哪一步……
纳西妲想了想，如实说道：“之前，我和钟离、温迪一起来看过你。”
“是吗……”
少年眯起眼睛，轻轻地自语了一句。
说完这句以后，他不再出声了，转而将视线转向转向床上昏睡的人，指尖若有所思地以缓慢的频率敲击手臂。
纳西妲看了一眼，有点紧张地问道：“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从刚开始出现在门口到现在，莱尔维亚的反应都太平静了。就温迪所说，他们是兄弟，虽然从梦境中的情况看来并非如此。
可无论是不是兄弟，都不该是这个态度才对……
“记得。”莱尔维亚说，“达达利亚。”
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仿佛都有一道暖流滑过，软弱的情绪一而再、再而三地爬出来，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对于床上躺着的这个人，他有一些单薄的印象。莱尔维亚的脑海内存被大型璃月手办占得一干二净，最近凭意志力好不容易消化掉一些，恢复了一些记忆。
包括但不限于自己的任务、在至冬国的一些记忆、璃月的那场浩劫、以及自己竟然被一个渣滓阴了。
他剔除了所有次要的东西，勉强将主要的事情都回忆了起来，因此此刻才能正常地站在这里与草神对话、还能正常地进行思考，而不是做一个脑袋空空的木偶，受岩神的恩惠一直留在月海亭。
原本按照计划，他帮岩神处理掉障秽，岩神向他出借神之心。
可情感永远是理智的崩坏剂，事情过了那一刻，人永远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他竟然做了一次拯救璃月的好人，为此不惜将现状弄得如此狼狈。
岩神同样也是如此。他将自己与达达利亚收进总务司下，给了他们最好的修养环境，甚至请草神帮忙来将达达利亚唤醒，就连刚刚同自己的交流，也是态度平和、鲜有保留。
明明这些神接受到过监视自己的命令，态度却一个一个都模棱两可，实在怪异。
难道他接触过的这几个之中，除了冰神以外，都对天理阴奉阳违，巴不得祂立刻倒台吗？
想到这里，莱尔维亚觉得讽刺，又有点好笑。
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成了。他拿出了远超原本计划的巨大筹码，在不久前也成功同岩神签订了契约，等到系统苏醒，就能向他开口，借取岩神之心。
换言之，现在需要处理的，就只有达达利亚身上残魂的事。
盛露厅处于岩神力量笼罩范围内，在自己意识不清的这段时间，他替自己妥善解决掉了debuff的事情，并且摆出相当佛系的态度，没有询问缘由。
莱尔维亚盯着橙发孩子苍白的面容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脸色相当刺目。
也是，在魔神残魂长期侵蚀下，必然会产生身体无法承受的负担。这样可不行……人类孩子的性命非常脆弱，再放任残魂侵蚀下去，没等他醒过来，身体就会先一步死掉。
没被debuff抹消，却要以这种方式消散吗……
纳西妲盯着青年沉思的神情，察觉到他的记忆或许并没有恢复多少。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情绪太淡了。记忆承载情绪，没有记忆，人就会变成冷淡的白纸。
明明还没好全，怎么就出来乱跑呀……
床上这个也是。一个一个的，真让人操心。
想起自己被强行中断的行动，纳西妲愁云惨淡地叹了口气。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以我现在的力量，已经不够再进去一次了。”
失去了他的力量，达达利亚很可能会就这样溺死在梦境里。
毕竟那个梦实在是太美好了——纳西妲回想起那栋点着温暖壁炉的房子，有已经懂事、活泼可爱的妹妹，有两个乖巧黏人的弟弟，父母身体也还算健康，兄姐也能常常回来探望……
莱尔维亚道：“不用担心。他会醒的。”他两颗玻璃珠似的眼瞳转向纳西妲，接着道，“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应该好好休息？”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纳西妲回想了一下严峻的现状，因为莱尔维亚的漠不关心，感到心底一缕小小的怒火开始冒头，即使她知道这并不是莱尔维亚的错。
他只是记不得了。
纳西妲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她是现在七神之中脾气最好的一位。平常不怎么生气的她一旦生气了，就不怎么憋得住。
白色的鸟雀压抑着怒火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醒？”
她的话换来了黑发少年的注视。莱尔维亚敲了敲手臂，跳过对方忽视他好心劝解的事情，很有耐心地道：“你在生气？”
“可你们并没有认识多久。”
他的眼里一闪而过冰冷的审视。在记忆有缺损的状况下，温迪曾经所说的大半都被忘在了脑后，算不上善良阵营的理智占了大头。
对于草神的好意，他一边疑心是否是与岩神签订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契约，一边也知道，她确实是来帮助自己的任务目标的，这样的疑心并不合适。因此这句话刚说出口不久，他就感到些许后悔。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赶在纳西妲开口之前，干脆地道：“抱歉，是我多言。”
纳西妲的怒火还没来得及真正冒头，就被莱尔维亚的道歉浇得一干二净。
对于这个年轻的神明来说，人心是非常复杂难解的东西，尤其是像莱尔维亚这种八百个心眼、说出来的话要让人在脑海里转个几百圈思考缘由的。
她还在这边纠结莱尔维亚为什么突然道歉，那边的少年就已经将话头转向正题，淡声解释道：“他并非软弱的性格，不会沉浸在虚幻的梦境里。”
纳西妲道：“可梦境之所以是梦境，正是因为其中呈现的东西足够美好，引人入迷。如果你梦见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你真的愿意醒来吗？”
莱尔维亚侧了侧头。
他的表情很寡淡，像是纳西妲问了一个没有必要的问题。
“我没有心愿。”他平静地道，“如果是目标的话，有一个。可目标不是不行动、单靠做梦就能得到的东西。”
纳西妲愣了一下，慢慢沉默下来。
这个孩子相比于正常的同龄人来说，太不对劲了。据以前风神温迪对他的描述来看，他一般都藏得很好；可一旦失去了遮掩的动力，就能轻易地瞥见他荒芜原野一般的心。
莱尔维亚可不知道草神在想什么，也没有探知的兴趣。因此他说完话后，从门边站起身，迈向达达利亚床边，俯身查看达达利亚的情况。
一边看，他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脸色，真的是在做美梦吗？”
纳西妲窝在达达利亚的枕边，犹豫了一下，道：“……他梦见他的家人了。”
莱尔维亚的动作顿了一下。
纳西妲继续道：“就算他有自主清醒的一天，也可能没时间了。毕竟他的身体……”
黑发少年直起身来。他垂眼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人，神色中透出奇异的、混杂着柔软的冷淡。
“我把他的梦境修复了，在你出来的时候。难得能做个美梦，这样很好。”
纳西妲不可置信地抬头。
莱尔维亚对她无法理解的目光置若罔闻，继续道：“我会祛除他身体里的魔神残魂，让他的身体不再遭受侵蚀。”他抬眼看向纳西妲，认真地道：“但要是睡太久还不醒，我会亲自去把他拽出来。所以，没有风险。”
他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解释，纳西妲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
“这片残魂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呆得太久了。可惜我的权柄是‘梦境’，只能通过让他醒来，达到压制残魂的效果。”她有些困惑地道，“你要怎么祛除它？”
“用一些其他的法子。”莱尔维亚道。
纳西妲实在好奇，刚想飞到他面前追问几句，就听少年淡淡地提醒道：“你该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