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回家
在很久很久以前, 系统也是人。
但他做人的时间不长，前一段时间故国覆灭，被管理局捡回去, 没过多久就成了一名试用执行者；后一段做了执行者不久，就因为过低的任务完成率, 被管理局抹掉了□□, 变成了系统。
做系统的感觉和人很不一样。
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像是被关在一个摸不着界限的笼子里，自身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同样的, 思维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连接上管理局的主系统, 拥有了作为系统的一切功能，另一半则用来盛装为人时的记忆、情感、与理性——不知道为什么，管理局明明能抹掉系统的记忆，让他们变成只会履行职责的机器, 但它并没有这样做。
这两半之中, 还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这一块地方被半透明的精神屏障围困起来，就算是系统本身，也只能趴在屏障外头看一看。
后来系统明白了, 这是用来盛装宿主灵魂、对他们造成有力威慑的地方。系统第一次做系统，什么都不太明白, 已经预料到自己做什么都会像从前一样磕磕碰碰；但好在不是人以后, “优劣”这一比较性词语也永远地从他身上退走了。
系统分配宿主采取随机性原则，系统随机到的第一位宿主, 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按照惯例, 系统是需要前往他的世界与他进行绑定、再将他带回来的。进入世界的过程不算复杂, 被锁在奇怪盒子里一般的系统很快找到了他的第一任、也是此后的唯一一任宿主, 一个黑发孩子。
他叫莱尔维亚。
系统看过一眼外头的大致建筑，觉得风格非常奇怪，至于需要浏览的世界基本信息，则被他完全忘在脑后了。对比之下，他大致了解到这一家非富即贵，而作为家里的小少爷，这个叫莱尔维亚的孩子原本应该吃穿不愁、平稳长大，再按照一帆风顺的轨道度过正常的一生——
可惜，他的身体很不好。
似乎有一种棘手的疾病缠绕着他，周边的医生无论哪个都束手无策，只好用药勉强保住他的性命。年龄不到十岁，已经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面无人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莱尔维亚生命消逝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越到后面，宅子里的气氛就越发压抑沉默。宅子的女主人整日以泪洗面，莱尔维亚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每天坐在窗边看花的时间从三次缩短到了一次，再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透过玻璃观察那一片方方正正、一成不变的天空。
根据系统的观察，莱尔维亚应当是一个沉默阴郁的孩子。成天成天生病，完全没出过家门，就算坐在窗边眺望底下的花园的时候，大多时候也都面无表情，只有女仆采下新鲜花朵递给他时，系统才能从他脸上观察到一些情绪波动。
很快他就要死了，他自己也知道。
最后一刻是系统出现的时候，无非是走走寻常的流程、询问对方有无再次为人的意愿，如果有，就与他完成绑定，成为管理局的执行者，完成一定数量的任务后，就有机会回到原来的故乡。
系统这样照实转述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莱尔维亚不按常理出牌。他躺在床上，听了满耳朵系统的推销，干涸的眼瞳中映着如水的月光。
莱尔维亚还没有死去，因此这月光尚且能为他渡上些许清冷的人气。他艰难地转动僵涩的眼球，视线落到空气中漂浮的白色光团上，似乎有些出神，但留下的时间不多了，余下的生命不允许他将时间浪费在无用的遥想上。
“你能……创造一个全新的我吗？”
系统的脑海里响起一个稚嫩虚弱、又隐含希冀的声音。
系统感到有些诧异。
“全新的你？”
莱尔维亚断断续续地表述自己的想法：“让时间……倒流。让一个全新的、没有病痛的我出生，让现在的我就此死去……如果我是健康的，父亲和母亲就不用那么伤心了。”
系统道：“做不到。但是如果你现在选择与我签订契约，未来的你还可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哦。”
床上的幼子呆滞片刻，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个动作以后，他眼中的月光开始浮动起来，浸着清浅明亮的绿意，像是一弯小小的湖。系统知道，那是他的眼泪。他静静地悬浮在这个幼小人类的上方，看着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滑落，顺着眼尾没入鬓角，再沾湿枕头，而谁也没能去将它擦拭干净。
“我想……活下去。”他哽咽着说，“我不甘心……我想活下去……”
系统盯着莱尔维亚的面容，不知为何有些动容。后来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当时让他动容的并非莱尔维亚的悲惨身世、也并非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与对生活的不甘，而是他对于生命的追求。
那时他是想活下去的，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紧紧抓住。正因如此，他才能一次一次从险象环生的任务中存活下来、一次又一次地积累经验越爬越高，任务完成率几乎封顶；但不论他变成什么样，系统总记得签订契约那一刻，与这个脆弱的孩子精神相连的感觉。
这就是自己以后要保护的人了——是最好的、永远能够信任的同伴。
系统想。
是的，自己其实一直觉得他很可怜。就算他比自己强大、比自己聪明，系统也觉得他很可怜。
可惜的是，他归根结底只是供宿主使用、为宿主提供便利的工具，并不能实质性地为莱尔维亚张开保护伞。最开始，他为此感到难过又自责，后来他也习惯了这个定位，争取变得利落、雷厉风行，最好地辅助莱尔维亚的行动。
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个世界，后来莱尔维亚的记忆变得模糊了。
如同他从前被减少的、观赏花园的次数一样，为人时的记忆被数次世界穿梭磨损，一片又一片地离开他的脑海，消失无踪。
这种消减是静默无声的，反应过来时，系统只能感觉到莱尔维亚心中空落落的。他停下进行到一半的事情，想了又想，末了只能说出来一句：“我想不起来了。”
他记不得，系统也记不得。记忆是会被磨损的，越是珍贵、消耗就越快。
系统心想，大约是因为他觉得碰上一位好宿主这件事本身就很珍贵，因此才被磨损掉了。
但无论如何磨损、如何遗忘，系统总还记得，莱尔维亚生命中最后一刻，眼中迸发的求生本能、对于活下去这件事的渴望。
那样的眼神灿若星子，足以在观察者的心中留下重重的刻痕，像是一道宏壮的烙印，每次在回忆之中惊鸿一瞥，心头都会泛起波澜。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系统想。
他停在莱尔维亚躺椅旁边的窗台上缩成一团，安静地望着阖眼靠着椅背的青年。至冬国温暖的阳光铺洒下来，身边悬停的电子屏上显示着莱尔维亚的各项身体数据，无论如何检测，结果都明明白白地显示，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停止了。
他不会再呼吸、不会再睁眼、不会再说话、不会再微笑，死亡降临得如此静默又轻柔，像是打着卷儿一般的、沉而柔和的梦境。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系统呆呆地想。
以前他还会和莱尔维亚打趣，也许以后去到哪个特别厉害的世界，运气好拿到什么道具，也能给他一个人身。到时候等莱尔维亚成功退休，他也能跟着回去莱尔维亚的世界，也许他会比莱尔维亚先找到爱人，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天天拿到他面前去炫耀。
或许看起来一窍不通呆头鹅的莱尔维亚意外地很招桃花，比自己先找到命中注定的伴侣，到时候自己也能见证他们纯洁无暇的爱情，顺便告诉对方莱尔维亚的许多糗事……
莱尔维亚死亡后的五分钟，系统脑海里响起一个刺耳的电子音。
【滴——————】
【检测到：执行者莱尔维亚，确认死亡。】
【依据预设指令，执行解绑操作。005号系统，是否确认与005号宿主解除绑定？】
面前弹出来一个半透明的弹窗，底下的选项却只有一个“确认”。
系统盯着那个选项看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些想哭。如果他还有人类的身体，现在一定已经哭出声了，无论怎样的狼狈都好，总比现在即使心中悲痛欲绝，实际上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强。
莱尔。莱尔……
“莱尔……”
系统语无伦次地道。
“你醒一醒……我、我不想跟你解除绑定……”它呜咽着说，声音悲戚又颤抖，“你醒一醒好不好？我带你去找阿贾克斯，现在他已经把名字找回来了，你的心愿实现了……你不想再看看他吗？”
他越过半透明的弹窗，轻轻停栖在青年的肩头，心中充斥着足以将他淹没的茫然、悲戚以及几乎快要决堤的泪意。
管理局捏造的身体，其中盛装着人类的灵魂。一旦灵魂离去，身体也会随之消逝，空气中开始浮现细小的白色光点，像是系统剔透的眼泪，它们将青年的身体包裹其中，慢慢泛起柔和的白光。
系统顿时慌了。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想想办法……呜……我想办法……”
“我把阿贾克斯带回来，让他见一见你好不好？你死了以后，除了我就没人记得你了，万一、万一出了纰漏，万一那孩子还记得你，你想没想过他要怎么办？你不是要保护他吗？你……”
只是无论系统如何哭泣，莱尔维亚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电子屏悬停在一边，冷漠地俯视管理局产物遍地脆弱的呜咽。
【005号系统，是否确认与005号宿主解除绑定？】
光球近乎呆滞地抬起视线。
这一遍弹窗弹出来以后，右上角竟然出现了倒计时。
【剩余时间：296秒。到达时限时，自行解除绑定。】
巨量的慌张突然翻涌上来。系统艰难地从青年肩上飞起来，感到如有实质的窒息缠绕着他，几乎已经到了让他头晕眼花的程度。
“不、不行……”他喃喃道，“不行……”
“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光球在空气中焦虑地转了两圈，倒计时仿佛定时炸弹的警示器，一下又一下，将他的神经拉来扯去。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将无法流下的眼泪通通憋了回去，学着以前莱尔维亚的样子，在最后的境况思考能够扭转局势的办法。
危机的刀真正架到脖子上，系统才明白一直以来莱尔维亚的感受。
想要了解一个人，光是去看看是不够的。需得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可也只有到那时才会明白，有些地方仅仅是路过，都会让人感到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与难过。
那个时候、第一次在雪原抱着阿贾克斯的尸体的时候，莱尔在想什么呢？
阿贾克斯死掉了。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任务马上就要判定失败了。我的爱人死掉了。有没有什么转圜的可能——我要怎么做才好——
他会想这些吗？
系统不知道。
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他只是沉默不语地坐在雪原里，怀中抱着失去气息的阿贾克斯，像是一堵能隔绝风雪的、永不倒塌的墙。
【剩余时间：127秒。】
系统在空中悬停。他已经无力悲伤，在脑海中排布任何一种让莱尔维亚重新醒过来的方法。
第一种，否决、
第二种，否决。
第三种，否决。
【剩余时间：94秒。】
我能做到什么呢？
光球想。
太弱小了，向来如此。从前没能保护族人，没能保护自己，现在连重要的朋友都保护不了。
【剩余时间：55秒。】
系统微微睁大了眼睛。一丝灵光从他脑海中闪过，其中蕴藏的结局让他泪意决堤。
找到了。找到了。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让莱尔醒过来的办法——
系统精神之中，小小的裂隙。那是装着莱尔维亚灵魂的地方，曾一刻不停地浸润他的记忆、他的思想，原本是管理局留给系统牵制执行者最锋利的刀，现在成了带来希望的救命稻草。
若要将它强行剥离出来，则视为背叛管理局，即刻抹杀。
不行、莱尔死了，我现在只是最基本的形态，得先解绑，再把灵魂剥离出来……
系统沉下心，迅速点下了确认的选项。等待读条结束、彻底解除绑定以后，青年的身体已经快要完全消散了；系统凝视着他，花费了毕生所有的力气，将那一团小小的灵魂从裂隙之中剥离出来。
过程的痛苦程度，不亚于钢钉穿脑，撕心裂肺、难以忍受。
但系统忍下来了，将灵魂剥离出来的一瞬间，他用残余的精神力连接上了曾经他所清除过记忆的、莱尔维亚的影子，将那团灵魂投放进去。
只要……只要有了躯壳，就好办。
系统想。
将灵魂投进躯壳的一瞬间，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电流与警报声。
【警报——警报——005号系统……即刻抹杀……】
那声音实在太刺耳、太令人恐惧了，最后被系统模糊的意识切割成断片，断断续续地流淌进脑海。他悬停在空气之中，光球的中心栖着一个小小的、有着金色长发的幻影，他的周身如同莱尔维亚的身体一样，泛起了荧荧的白光。
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真想看一看啊。
同为管理局的产物，死去以后，痕迹一并也会被抹消吧。要记得我啊，莱尔。
【要记得我啊，莱尔……】
这句带着颤抖的气音在心底微弱地回响，莱尔维亚猛地睁开眼睛，试图将肺中粘稠的空气呼出一般，大口大口地、如同溺水的鱼一般喘着气。等待气息平复下来，他僵硬着身体伸手捂住脸，指缝中露出一只瞳仁紧缩、剧烈颤抖的眼睛。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企图从一团乱麻、又好像空白一片的大脑之中刨出一点线索，无果。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所有的记忆都像是被锁住一般，只要稍稍回想，就感到头疼欲裂。
很久很久以后，他抬起头来，在自己的掌心发现一片湿润的泪痕。
青年茫然地盯着它片刻，余光被马车窗外一抹明艳的橙色吸引了。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见车门被打开，外头冒进来一颗橙色的脑袋，和一只对着自己摊开手掌的手。
“莱尔！我果然还是想带你回去……有什么要忙的放到明天再走好不好？我来接你——”
手的主人长着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孔，因为很高兴，正弯着眼睛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莱尔维亚一看见他，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如同决堤了一般，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滑进衣领。
他这样子将阿贾克斯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钻进马车，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青年脸上的泪痕。等到莱尔维亚的眼泪止住，阿贾克斯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个玩笑：“莱尔……是看见我来太开心了吗？——呃、开玩笑的……”
他重新伸出手，对着青年摊开了手掌。
“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莱尔维亚注视着他，深绿的眼瞳中聚散着明灭的水光。
这是谁呢？
但是……
他有些迟钝地伸手，抬起僵硬的关节，将手放进阿贾克斯的手心里。
“回……家。”他生涩地、哽咽着重复道，“……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