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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第 1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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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冬天以前, 朝廷的使者匆匆抵达了长安。

比预想中的要快,荀晏原以为朝中还会好好吵个个把月,使者团中不乏熟人, 前治书侍御史,出使益州未遂的现任尚书卫觊,年纪轻轻同为尚书的诸葛亮……

这莫非就是专业对口了?

荀晏忍不住想到。

他将法正塞进了使者队伍里,言简意赅与几人讲述了一番益州形势。

毕竟这么些人里, 好像就他一个曾经成功出使过益州, 按理来说, 这次再次出使也应当是他去才是,但当朝尚书令似乎直接忽视掉了这个选项。

“荀君似是已有把握?”

离去前,诸葛亮回首问道。

天下大乱已久,能因一纸檄文就缴械投降的诸侯却是太少, 皇权早已不能使人臣服,但眼前这人神色中却似是早已认定此行能够得偿所愿。

荀晏一怔, 随后揣着手温吞的笑了笑,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这病怏怏且温吞的青年在关西的名声几乎能叫小儿止啼。

“族人在益州多年, 想必会帮上一些。”

他模棱两可的说着, 大侄子与三兄在益州,他确实下意识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确实没有猜错, 在朝廷使者抵达之前, 益州起了一场大火。

就如同多年以前刘焉死前的那场大火一般,火焰吞噬了一切污秽, 也吞噬了一切反抗者。

纵火者神色自若, 一如以往的温和, 他身边, 刘璋有些怔忡的望着那火苗, 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荀公这是筹划已久,”他话语淡淡,却也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兄弟一场,我应为兄长收尸。”

荀攸退后一步,眼眸清冽,他无声的拱手告退,仍是给尽了对于州牧应有的礼节。

待朝中使者入了蜀后,所见的已是被清洗一遍的益州了。

异党的鲜血被永远掩埋在了脚下沃土之中,大火烧尽了反抗的声音,益州的公卿笑意盈盈,所见乃是天府之国。

刘璋率百官出城相迎,俯首接诏。

益州传檄而定,天下震动。

于曹操而言,是惊喜,于刘表、孙权、以及其余割据一方的零散诸侯而言,大概是惊怒中夹杂着惊恐。

荀晏自然也是惊喜的,深感这是应该喝一杯的时候,可惜他病的不是时候,近来天气愈冷,病势缠绵,时好时坏也没个定数,不好的时候连下地都是个问题。

这般情形下,要想亲自去清扫凉州的胡族势力与残党军阀已是不可能,所以他只是坐镇在长安,以威慑各方。

说来离奇,关中一战后,曹昂自是名扬天下,虽未有特别出彩,但却胜在稳扎稳打,有统帅之能,但在关西却是他的名声远胜曹昂……而且还不是什么美名。

可能是他那日奔袭中杀的军阀有点多,有些个漏网之鱼更是吓破了胆,那流言传来传去几乎传成了他一夜飞渡千里,说他截杀的部将都被沉湖了,那渭水都是他染红的……

荀晏只感觉自己被污蔑得不轻,他承认那段时候为了威慑,确实杀戮不轻,但抛尸水中什么的他肯定不可能干啊。

但恶名也算有好处吧,被人敬畏恐惧总好过不被人放在眼里,起码他们知道他在这,不论是降将还是其余,皆会收敛些。

如今他与钟繇,贾诩守在长安,曹昂在后方看顾弘农河东二郡,是曹操还是不敢令他深涉险地。

军事请贾诩、荀谌参之,内政有钟繇顾及,他的定位直接转换成了吉祥物……虽然是个过于凶悍的吉祥物。

凉州方面,他思虑许久,还是选择了放马超回去,保留其偏将军的头衔,令所部兵马与朝廷驻军与马超一同平定凉州,剿灭渭南之战中逃脱的零散军阀。

版图增长太快,底蕴不足,难以镇守全境,想要平定凉州终究是还要借助土著的力量,他只能希望自己确实压住了马孟起的那身反骨。

其余的……则是那更加要命的杂事。

例如来年的粮草,又例如被关中那群二狗子祸害得不成样子的郡县……

关中之战声势浩大,时间却不长,但那些军阀混战时造成的损失却难以忽视,尤其是关中诸县几乎都耽误了耕种,一岁的歉收,外加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

荀晏光是想着都开始后悔这一仗打得太早了,应当积蓄深厚些再挑起此战。

他近来状态太差,陈宫走后强撑着去曹昂在的宴饮上露个脸走个过场,顺道再去那些个蠢蠢欲动的降将面前转悠了两圈,回头就又低烧起来了,断断续续病了许久也没见好。

他与钟繇素来交好,自然是瞒不过,贾文和属狐狸的,估计多多少少是看出来他无力去管兵事,但他不说。

几人一时配合的还算极为默契。

等到了开春时,曹操才到了关中。

他平定邺城后就准备暂且回军,然而袁谭又开始闹事,于是他先平定了因袁谭而起的战事,再去了一回许都,现在才至关中。

从能跑这一点上荀晏是极为敬佩曹操的,曹孟德南征北战,那是真的到处跑,没点儿身体素质还真吃不消他这种跑法。

他与长安吏民出城相迎,远远就看着了曹操那身红色大扑棱蛾子,着实醒目。

荀晏把自己往大氅里缩了缩,他想起来自己屋里似乎也有一件曹操送的大扑棱蛾子。

“渭南之战,诸君忠肝义胆……”

曹操在激情发表演讲。

荀晏又缩了缩,他开始后悔自己冒着个大冷天跑出来听曹操的鸡汤演讲了。

“孤在邺城,闻关中大捷,喜不自胜……”

“回望起兵以来十数年,悲喜交加,本初之逝,孤哭之流涕……”

荀晏的眼中失去了高光,他不是很想听老板的心路历程。

“清恒!清恒!”

等曹操连叫了三声,荀晏方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抬头望去。

大概是见他面色实在不好,曹操这才反应过来,也没有折腾他,之后草草了事携众人入城。

荀晏走了两步便脚下一软,所幸身旁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下意识唤了一声伯纠,回头才发现并非自家侄孙。

“怎么次次见面,清恒都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那人声音轻快,只隽秀的眉眼蹙起,显出了两分担忧与恨铁不成钢。

“天气冷……”荀晏慢吞吞找了个理由,他问道,“奉孝怎么不跟在司空身边?”

毕竟你俩才叫情好日密。

郭嘉差点给他翻个白眼,他假惺惺笑着:“自然是关怀友人。”

二人落后了几步,只随口闲聊了起来,其余人也不觉有异。

“司空近来头风病一起便头疼难耐,华先生亦难以根治,只能缓解,脾气也暴躁许多……”

“前日里司空在许都时又见过了天子,归来时心情仍是不好,思及在许都行事颇受桎梏,又兼目下领冀州,邺城不可无人守……”

郭嘉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友人的神色。

那青年面色一贯的苍白,眉眼间添了两分病意也不显难看,只是多了些倦怠的柔和,病得也比旁人好看几分,只可惜心绪也似被那抹倦怠掩下,听得他的话只微微挑了挑眉。

“北方二袁残党未尽,诸县尚有反意,又有辽东乌桓窥伺,若是次次自许昌发兵,耗费财力物力过甚,并非上策。”

荀晏思忖着答道。

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再以许昌为治所对于平定北方而言已是极为不便,后勤补给线拉得太长,若是移治邺城,占漳水之利,据太行之险,倚黄河之屏障,则可总摄河北,又能辐射关中,西凉,辽东之地。

“司空是要移治邺城,奉孝也不必如此试探。”

荀晏叹息道。

郭嘉笑吟吟,他新留了一簇胡须,笑起来更加像只狐狸。

“并非人人皆能如清恒一般毫无私心,”他语焉不详的随意说道,“终究是去了河北。”

曹操麾下重用颍川士人,治所亦设在颍川许昌,一朝去了河北,颍川便直接从权力中心落成了外围之地,这般落差,太多人,尤其是颍川士人难以接受。

友人没在这事上犯轴,郭嘉莫名心下放松了许多,他大大咧咧伸手揽着身旁青年的肩膀,一副勾肩搭背的浪荡子模样,惹得周围许多人的侧目。

这位军师祭酒还当真是一如传闻中的不着调,也是真的心大。

荀清恒看上去再懒散温和,那也是一战削了万余敌首,平日里威严甚重,御史台下的陈长文在许昌更是出了名的严谨无情,常人谁敢与这位御史台长官玩笑,更遑论这勾肩搭背。

荀晏认真思索了一下要不要把这人的爪子拍下去,却见郭嘉转而给他理了理领口,啧了一声很是嫌弃的样子。

“瘦得一把骨头,瞧着我都能单手举起来。”

“应当不大可能,”荀晏真诚的回答道,“君连七斗弓都难开。”

他明目张胆的嘲笑战五渣友人,他再病歪歪打个郭奉孝应当还是绰绰有余。

郭嘉一时语塞,他恼羞成怒拍了拍荀清恒的肩,荀晏怒目而视,不察却是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缩在袖中的手里。

他挑眉,郭嘉仍是笑眯眯的,还好心的搭了把手送他上车。

“今日仓促,改日登门探望。”

郭嘉说道。

进了车厢,荀晏闭目缓了缓先前的眩晕,冷风一吹又是头疼,那日昏迷数日后醒来便是如此,疼起来恨不得一拳打爆地球,他莫名有些与曹操产生了共情。

他展开被塞到手上的那页纸,上面只简单写了两字:九州。

荀晏微微抿唇,面色苍白下竟是显得有些冷肃,他沉吟片刻方才翻了过来,看到背面写着另外二字。

——称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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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清恒病了?”

曹操放下酒樽,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摇头道:“昨日尚且见他出城相迎,如何今日就病了?”

夏侯渊在席间笑道:“荀君素来不喜宴饮,莫非是不愿前来,当真不过瘾!”

曹操军中严谨,但与部下宴会时却没那么多规矩,旧将更是放得开。

几个曾经与荀晏有些交情的部将纷纷打趣了一番,倒也没有什么恶意,郭嘉在其中混水摸鱼,不一会就将话题掀了过去。

毕竟荀晏缺席各种宴会早已是常态,从以前开始就是,把一个不能喝酒的人扔到一群酒桶里去,实在太无趣。

曹操也不甚在意,席间还作赋一首,展示了老曹家高端的文学素养。

直至席散,众人纷纷离去,老曹亦是醉眼朦胧,但他仍是十分眼尖的叫住了钟繇。

“元常,元常且慢。”

钟繇脚下一顿,他整了整衣摆,复又返回,他年长又兼位高,只略饮了几杯,更不曾像旁的武将那般酒酣失态。

曹操牵着他的手,情真意切的说道:“若非有公镇守关中,无我曹操也!”

钟繇:……

“司空言重,繇岂敢当!”

他俯身长揖,被曹操扶住。

曹孟德的手掌粗糙,那是常年在外征战,被缰绳刀剑磨出的老茧,全无那些京中贵人的细腻白皙,他身上尚且带着微醺的酒气,他关切的问道:“不知清恒如何?”

钟繇迟疑了一瞬,随即长叹一声。

“渭南一战后便常常抱病在家,难以理事,今日非有意不来,请司空见谅。”

“他这病似有数年了,怎么仍不见半点起色?”曹操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莫非看诊者皆是庸医不成?”

钟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苦笑。

曹氏的医官体系一半都是荀清恒自己搭建的,常年给他看病的更是他的授业恩师,骂他岂不是等于骂人家本人?

老曹似是也反应过来了这茬,他神色自若,不见半点尴尬,他转而问道:“孤自破袁绍,收北方,而今益州归附,关中战定,疆域辽阔,思及天子稚弱,地方势力分散,孤持冀州,难服天下也。”

“司空所言乃是……”

钟繇迟疑了起来,心中却隐隐已有所猜测。

“《禹贡》载古置九州之说,当今之世,可当复之乎?”

那位功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的当朝司空漫不经心问道,面上还带着微醺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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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公卿中逐渐流传起了曹操欲置九州的说法。

《禹贡》所制九州,乃并东汉十四州为九州,其中又以冀州最为广阔,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若为集权故,也是能够理解的。

曹操不过在长安停留了几日,连着几日都有十数人上门造访荀晏府邸,只是他称病全都挡着了。

坑,这绝对是坑。

荀晏窝在府中,他痛心疾首的想着,面前是坑,跳还是不跳又是一个选择。

曹操方从许都来,若是他真的将置九州,定是朝廷诏书一块跟着来,除非他是即兴想到的这一茬。

显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外加郭嘉隐晦的提醒,他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阿兄否了这九州之议。

曹操如今这般作态,看似态度不明,实则却是隐隐有所不满,他称病在家,也算是暂时独善其身。

只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曹操亲自来探病了。

他这病呢,七分真,三分假,说不上活蹦乱跳,但也不至于卧病在床,难以理事,起码凉州军报仍是一沓一沓的送来放在他的案上。

曹操来时,荀晏在瘫在榻上和出府相迎中纠结了一番,选择折中一些,他老老实实的出屋迎接,长揖而礼,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瞬,差点直接栽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曹眼疾手快捞住了他,忙唤侍从来扶着人,一片兵荒马乱后才算是进屋安置了下来。

荀晏讪讪低头笑了笑,也不是他自个想搞成这样,实在是……他自己不争气。

前日城外一见仓促,如今曹操不由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虽是容色不改,却已是难掩病色,唇色都泛着极淡的青,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好。

又思及多年以前那少年郎风华正茂,笑吟吟的将那些营中武将挑了一遍,终究是心下默然,本来准备的话也没了出口的心思。

“这病医官怎么说?”

曹操语气温和了下来。

“只是旧疾反复,身体虚了些罢了,”荀晏笑着答道,“未能拜会司空,是我近日惫懒了。”

曹操抚慰几句,眼角余光瞥到屋内还未合上的军报,倒是想起了昔日留荀清恒在身边为谋的那段日子,他执起那封战报,其上所述马超击退韩遂前军,回军陇西。

“少年英才啊,孤这般年纪,未有其骁勇善战,”他喟叹着,却是冷不防说道,“只可惜此子一身反骨。”

马腾刚降,马超便起事,这件事早已引起轩然大波,士大夫之间谁人不是骂上一句不孝子孙。

荀晏闭了闭眼,方才睁眼说道:“马超敢反,是因信司空为人不会轻易杀害马腾。”

曹操捻了捻胡须,倒是觉得很是新奇。

“马超全家皆在许都,其反一为大势所挟,二因少年意气,久染羌胡习性,”荀晏平静的说道,“一时冲动敢如此,而千夫所指下,人非顽石草木,岂能当真无所惧意悔恨?”

“马腾一日不死,马超难以再反。”

曹操定定看了他两眼,抚须一笑,放下了那封战报,却是不再提及马超了,显然已是默认了启用马超来平定凉州的战略。

时隔多年,他与荀晏少有的抛却了公事,只闲聊了一些琐碎家常,见眼前那人精神尚且算好,曹操收住了散漫的话题。

他说道:“清恒应当知晓我此来为何事。”

九州之议,外头甚嚣尘上,他不信这人能够一点耳闻都没有,他终究还是想要听一听另一位荀氏子的意思。

荀晏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本是纠结了多日,临了真的被问到了,反而是心下平静。

“此时复九州之制,为时过早。”

他说道。

曹操敛去了笑意,他眼角眉梢皆是深刻的纹路,显现出了这位司空早已不再年轻。

“哦?”他轻咦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中丞如何说法?”

“若依此制,则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州、并州皆归入冀州,”荀晏微微垂下眼,神色如常,未因曹操这会的气势有所改变,“冀州、关右、益州皆是新附,人心未定,贸然夺众土地,易致人心浮动,再起叛乱,又并州吕布方立功绩,辄夺其土,如何能安将士之心?”

他气息不足,句末时已是声音低弱不稳,掩唇咳喘一声,心下无奈。

所谓九州,并非随意划分,是为集权,又有考虑各方势力,观之即可知这并非曹操一时即兴,而是思虑已久。

其中分化司隶地区,弱化天子势力……等等隐义皆暗含于其中,他相信阿兄定然看得出,只是兄长拒绝此议,他却觉得更多是出于现状考虑,即使是他自身,也不得不考虑其中诸多被影响到的人,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足够实力,难行此制。

但若是仅名义上行九州制,只要这虚名又有何用?不过徒增烦恼。

“战事方定,疆土未稳,请司空暂缓此议,可待三……五年之后再议古制。”

他起身长揖说道。

曹操微阖双目,似是思索,半晌却是微微一笑,他说:“你与令君……所思倒是颇为相同,当真还是兄弟。”

“孤在许都时已寝九州议,不过是欲听贤士谏言方不止众人探讨,”曹操扶起荀晏,他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进眼底,“好了,战事伤人,好好养病吧。”

他拍了拍那青年人冰凉的手背,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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