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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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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波本的观点和推论, 我将这些内容转述给了赫雷斯导师。”

松枝胸口抵着餐桌边缘,倾身诉说小道消息,“我听说, 投资方正在升级第一实验室的监控系统,重新安装的这一批监视器不会在光照下收缩光圈, 不会被人破坏缆线铜导体;赫雷斯甚至拜托兰萨德迭代了信息系统,不要说管理员密码了, 甚至连监控的ip地址都不可能被篡改。”

“你们的导师真是会给凶手出难题。”宫纪说。她正拖着腮思考另一件事,比如——波本反复询问松枝自己行动的意图, 和最后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话。

他是发现了自己的恶作剧和凶杀案的真相吗?

就连松枝也说, 他对波本先生提出的“多余的十分钟杀人时间”有点在意。

“所以呢?他有没有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或者告诉你他的推理结果?”宫纪吃完最后一块牛排, 看一眼前方的挂钟。

“没有。”松枝见状也回头看了看时间,语速变得更快:“宫小姐, 你知道答案吗?”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乔安娜也凑过来问。

“当然,很明显啊。”宫纪回答。

这句话一出,明里暗里观察他们这一桌的人明晃晃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看什么?!”宫纪环视一圈齐刷刷转向自己的头颅,被他们眼睛里的情绪恶心得不轻。

松枝低着头, 轻轻拽了拽宫纪的胳膊。

宫纪转头看了松枝一眼,支起手臂半挡着脸,烦躁地问他:“然后呢?”

松枝像只窝着脑袋的发抖鹌鹑, 他悄悄侧眼, 小声说:“然后,波本先生便说要请我帮忙。”

“他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托我送你一朵太阳花而已。”

宫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松枝一遍, 不可置信地扬起声音:“所以你就同意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他手里有枪。”松枝着急地反驳,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我有点害怕。”

“你好笨啊松枝。”宫纪恨铁不成钢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如果下一次你遇到波本,千万不要主动说起这朵花的结局。”

“为什么?”松枝艰难地抬起头。

“别被他骗了,你以为他真的想送我一支花吗?”

“你不主动提及,他还要刻意询问这朵花有没有完整地送入我手中,那就证明他别有用心。”

宫纪罕见地有点生气:“他一定是想要试探些什么,比如传递情报的难度。送花是假的。一朵花能藏起多少信息呢?他这种可恶的情报贩子,一定是通过一朵花试探第一实验室安保系统的漏洞。”

波本和宫纪,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怨侣。听完这番话,松枝心想。

碰到他们两个,松枝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太好。

前方的挂钟指向十四点整,宫纪将手边裹着太阳花的纸揉皱放在手里,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下午三点钟,赫雷斯将宫纪叫出来,让宫纪随她一起去放射室进行影像学检查。

赫雷斯背光站在病房门口,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色,“我听人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薄赛珂。”宫纪立即回答。

脱口而出的答案让赫雷斯愣怔了几秒,他皱起了眉。

“我没有证据,连案件信息都是经由别人转述。”宫纪脸上浮起转瞬即逝的微笑,“这只是我的猜测。”

一个笑容完全将宫纪母亲的影子剥离了出去。赫雷斯向来不太喜欢看宫纪笑,他转身招了招手,示意宫纪跟上。

“那个光头规定的半个月期限快要到了。”宫纪小跑几步跟在赫雷斯身侧。

赫雷斯看也不看她一眼:“你这几天有在按规矩服药吗?”

“有的有的。”宫纪思索了几秒钟:“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被关着的时候我很无聊,一天24个小时中有10个小时在——按某些人教给我的方法做冥想,你们科学家真的相信冥想这种东西吗?清醒时一点记忆复苏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是睡着多梦,那些梦境一个接一个塞在我的睡眠时间里,通常带给我一些血淋淋的记忆碎片……”

“多梦代表那些药物正在发挥作用。另外,你口中的冥想,在临床心理学领域,叫调动正念注意觉知。”赫雷斯打断宫纪的喋喋不休,“正念冥想可促进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背内侧前额叶皮层脑区活动增强,对你的情绪调节有好处。

“我的心理状态有那么差吗?”宫纪皱眉。

“为了让你恢复记忆,那些刺激神经系统的药物已经让你表现出了初步的广泛性焦虑障碍、失眠症、狂躁症等心理疾病。你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可不想问你注射镇定剂。”

赫雷斯打开放射室大门,对宫纪抬了抬下巴,“进去吧,检查一下脑子。”

宫纪一反常态地立在门口,认真地对赫雷斯说:“投资人规定的半个月期限快要到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交差。”赫雷斯不耐烦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激进的治疗方法,比如带我去见一见我的故人。”宫纪眼睛发亮,“这叫场景重现?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来。”

“不要异想天开,这件事由不得我。”赫雷斯说着,将宫纪赶进了放射室。

影像学检查后,赫雷斯突然叫住了沮丧的宫纪。

“听说,最近你和乔安娜关系很好?”

宫纪被笼在一团白光下,转过身对赫雷斯遥遥点头。

赫雷斯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阿斯蒂,他恍惚了一瞬,匆匆提醒一句:“不要和乔安娜走得太近。”

-

宫纪确实是异想天开。她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一天中只有四个小时被允许在有限的区域活动,其余大把时间都陷入服用药物、检查身体、记录用药情况的无聊循环。

一早醒来,巡视自己破碎拼凑的记忆,一无所获——又是重复的一天。

在这具由破损人格填充的行尸走肉里,被宫纪捡起来,供于高台的警察理想摇摇欲坠。

距离朗姆视察还有三天。这一天下午,赫雷斯带来一个消息——她无理取闹的要求被答应了。

“我只能见到波本。”宫纪身体里仿佛有海洋火山活过来,话语里都带上蓬勃的热息,“但我能见到波本,我可以离开这里——一整个下午。”

松枝显得惴惴不安,他提醒宫纪,“那个人随身带着枪。”

宫纪一点都不在意,她正在兴奋和焦躁,用餐量都比往日要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桩找不出凶手的案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兢兢业业的科学家们永远放不下手中的项目。今天晚上的食堂里人格外多,而一只只监视器如眼睛,在头顶此起彼伏地闪烁。

人一多,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便也多了起来。这些注目冰冷又无礼,也不像在看一个健全人类。

烦死了,宫纪心想。

宫纪自认抛掷的准头不错,手里的银刀质量也过关,只要朝四点钟方向轻轻一扔,监视器就会啪一声裂开,然后碎片四溅,那些站在监视器底下的研究人员肯定会像老鼠一样四处逃散。

这个念头在宫纪脑子里过了一遍便被迅速压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象征性地作出了抛掷的动作。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宫纪的手腕。

宫纪一转头,看到乔安娜正在向她轻轻摇头。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她那双下垂的眼睛这么说。

宫纪把手放了下来。

晚餐结束,乔安娜站起身,将宫纪和松枝的餐盘垒在一起,端着它们走向餐具回收处。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宫纪可以不用在两个小时内返回病房——她可以和乔安娜他们一起待到24点。食堂渐渐人影寥落,二十一点时,头顶的灯片全部熄灭,松枝点燃一根蜡烛,照亮乔安娜的蓝眼睛。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灯光熄灭后,宫纪本想识趣地离开,让乔安娜和松枝到正常的光底下去。

见松枝点燃一只放在铁盒里的蜡烛,她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来

“这是乔安娜老师生日时留下来的蜡烛。”松枝棕色的眼睛发亮,“宫小姐,希望你今晚做个好梦。”

宫纪无所适从地岔开话题,“乔安娜在生日时也不回家吗?”

“自打进入第一实验室的那一刻,我的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乔安娜支着手臂倚靠在桌子上,蓝眼睛里仿佛有一颗橙红恒星在燃烧。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脸上浮着笑,心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那时的我多年轻啊。”

宫纪戳蜡烛铁罐的动作停住了,她问:“您在第一实验室待了多久?”

“老师大概在这里工作了七年吧。”

“2507天。”

松枝也愣住了,慌乱地闪躲着乔安娜的目光。

“我在这里待了2507天。”乔安娜的手越过餐桌揉松枝的脑袋,“去年的松枝还没有随意出入第一实验室的权限,于是他用自己所能用的所有材料,制作了蛋糕、蜡烛和彩带小礼炮,为我准备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你们关系真好。”宫纪真心实意地说:“但是松枝,你用来装蜡油的铁盒是捡来的吗?”

宫纪盯着掉漆发白的蟹肉罐头,“你不是海鲜过敏吗?”

松枝的耳朵有些发红:“那是因为,收集材料那一周,食堂只特供海鲜罐头。”

在这间充斥着细菌、瘟疫和鲜血的实验室里,“洁癖”对研究员来说是种常见的心理病症。不论从那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这些研究人员身上的实验服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乔安娜和松枝,虽然没有洁癖到薄赛珂那种程度,但到底是两个“洁净”的人——他们手套下的双手也常常被洗到通红。

松枝知道另一个人口腔里的细菌有多么可怕,但他捡起了别人吃过的海鲜罐头,将它洗干净,灌入蜡油,用这个给乔安娜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乔安娜也欣然接受。

冥想对宫纪来说是无济于事的,她想知道松枝克服心理病症的原因,借此来疗愈自己。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问出这个问题。铁盒里的火焰跳动,将她短暂卷入了一场雪白与肮脏交织的旋涡,而松枝和乔安娜在这个旋涡里微笑。

乔安娜接下来的一段话,让宫纪的这种幻想更加严重。

“我在第一实验室里待了2507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痴然的醉意,“年轻时,我出于一种更加高尚的动机,出于对全人类的热爱,同我丈夫离了婚,来到了这里。”

“你知道尸体通电实验吗?”乔安娜扬声问。

宫纪摇头,而松枝的脸部肌肉明显痛苦地纠结起来。

“19世纪初,意大利的一个科学家意识到人类可以通过让电子运动产生电流。他发表了《电流学的理论及实验文章》,而这时候距离“电子”概念的提出还有一百多年。”

“他来到绞刑架旁边寻找新鲜的尸体,用锯子将尸体的头砍下来,再将电线埋入那颗头颅的耳朵、嘴巴、鼻子里,观察头颅脸部肌肉的剧烈抽搐;他打开尸体的头盖骨,观察电线接通时大脑的运动。死去的尸体在电的作用下睁开了眼睛和嘴巴,他像任何一个科学家发现了新物质那样高兴。”

“可是他的实验对电流学发展的作用微乎其微。”松枝补充。

乔安娜眼角下压,笑了起来,“我们这群人——第一实验室就在做这样的事。”

宫纪将下巴搭在臂弯上,轻轻叹息。

“我今晚不想做不好的梦。”宫纪的声音闷在衣服布料里,“可以说一些不那么灰暗的事情吗?”

“对不起。”乔安娜动了动膝盖,更加贴近宫纪,如母亲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想谈论那位让你很喜欢的波本先生吗?”

宫纪闻言,直接将脸完全埋进臂弯,变成一只闷头的蘑菇,身体力行地拒绝这个话题。

“我听说,通过虚拟屏幕看到波本的一瞬间,你的瞳孔明显扩散,电脑波频率显著增强。”乔安娜凑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那个时候,波本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吧。”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宫纪恼羞成怒地坐直了身体,“现在,以及未来,我绝对不会再喜欢他。”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乔安娜顺势捧着宫纪的脸,温柔地看着那双灰色眼睛,“恢复记忆后会不会变一个样子?”

“我没有闹脾气。”宫纪挣脱她,坚持那套说辞:“知道了那些事情后,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真的有可能哦。”

乔安娜说:“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要告诉你——人类的灵魂永远也无法掌控肉|体,身体会袭击、背叛你的感情和思想。爱是最可怕的,它让大脑兴奋地分泌多巴胺和5-羟色氨酸,让身体里的伏隔核和腹侧苍白球疯狂运动,这些症状让爱人忍受不了分离和独处。靠近爱人的那一瞬间,你的大脑剧烈活动,你的身体会迅速做出反应,你会血流加速,心跳膨胀,呼吸加快,无法控制身体吸引力及其伴随物带来的兴奋——这个过程不亚于吸|毒和死亡。”

“身体反应不会骗你,一个人倘若暴烈地爱你,你一定能从他每一次呼吸中听出,从他每一块肌肉中看出。”

乔安娜调笑宫纪,“我敢保证,下一次你遇到他,你的身体还是会释放出喜欢想信号。”

宫纪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珠重新转了过来,她若有所思,“乔安娜有心里深爱的人吗?”

“当然。”乔安娜微笑。

“更广义的爱具有及其明显的情感、行为和神经学特征,自我遇了我深爱的人,我就变成了一个过度白日梦患者。”

她仰头环视发灰的天花板,又低头凝视桌前跳动的火焰,蓝色眼球里浮动浓稠星海:“这里没有太阳,我反倒觉得世界变得明亮。我忽略现下,开始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假想——我设想她的未来,将从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孩当做假想敌。”

说着说着,乔安娜的蓝色眼睛黯淡下来,里面的星群逐次熄灭。

而松枝用一双悲伤的眼睛凝望她。

宫纪正低着头,没有看到乔安娜和松枝的容色。她听着乔安娜的话,心脏饱胀如盛满雨水的伞。

估计是出现了焦虑障碍。宫纪这样想了想,拿犯病作借口,顶撞乔安娜:“可是,爱人也会相互背叛呀?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就差没有直接说:指的就是波本和实验室里的那些流言。

甚至于——未来乔安娜和松枝对她的背叛。

“那些互相背叛的人应该把爱刻在骨头上面,让灵魂的耸动和身体的本能融为一体。”

乔安娜如同在看玩笑,又像是没有。她神色如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小纪,爱最恐怖,也最圣洁。”

“可是,怎么把爱刻在骨头上面呢?”

宫纪也开玩笑:“我要爱一个人,我想要爱人永不背叛,那么我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在上面镌刻爱意,雕琢感情。这样的话,他不就死了吗?只留给我一具漂亮的骨头。”

“是啊,她已经死了,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像从钢铁深处冒出来的吐息。

“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重新唤起了我对将死之人的爱,我要用尽所有力气赎罪,我不再背叛她。”

他们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乔安娜和松枝不能为宫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们也就随随便便聊天,这些天马行空的话题里或是包含一些对宫纪有用的信息,或是触及到两人的神魂骨肉。

离24点还剩十几分钟,乔安娜邀请宫纪跳舞。

宫纪把乔安娜拥在怀里,在实验室跳一首无声的曲子。她看到乔安娜闭着眼睛,灵魂在她身体里下沉,而宛如婴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睑长方颤动。

仿佛一首大乐在乔安娜脑海中奏响,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扬起手臂时宛如天鹅在撕扯翅膀。

松枝雅也悄声退走。在轻俏舞步中,宫纪拥着乔安娜旋身半隐入黑暗。

乔安娜在黑白交接处展臂,她的金发在飞舞,她的骨头在发光。

这一时刻,宫纪终于察觉出了乔安娜和其余研究人员的不同之处。在这个科学家的乌托邦里,每个人都像得了狂症,而乔安娜的癫狂来自她生命中的哪个部分,宫纪暂时还不知道。

分针同时针重合,宫纪和乔安娜分开彼此,同对方屈膝行礼。

“你是不是想问松枝为什么捡起一个从别人口中剩下来的罐头铁盒?”

乔安娜善解人意,温柔敏锐。离开前,她叫住宫纪,回答了宫纪之前未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松枝捡起这个罐头,和我留在第一实验室的理由是一样的。”

-

在见到波本前,宫纪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成为了绞刑架旁的那具尸体,被狂热的科学家们切开了头颅。那一刻,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响起,宫纪总是刻意忽视的问题重新浮出了水面。

在梦里,她终于明白地认知到:乔安娜是Gaea计划的狂热支持者,而松枝必然选择追寻乔安娜的脚步。

她是那个绞刑架旁边的头颅,她身边所有的恨意善意都来自周围这一群研究人员。

研究人员和实验体总有一天会互相背叛。

纯白和肮脏交织的画面不断旋转,宫纪重新坐回了食堂的桌前,她面前放着一个倒满蜡油的罐头铁盒。

那丛火苗在乔安娜的蓝色眼球里跳跃,而她的神色松怔而温柔。

宫纪宛如一个幽灵般站在乔安娜身旁,喊她的名字,触碰她的身体,乔安娜不为所动,安静地盯着一簇火焰。

火焰热烈地描摹她脸上的细纹。

最终,蜡油里的棉芯燃断,光芒倏然消失,乔安娜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第一实验室里不分昼夜,光芒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在这座钢铁光丛的暗面,乔安娜的骨头也在发光。

松枝将那丛发光的骨头抬到了绞刑架旁边,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举起了手中的锯刀。

……

宫纪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盛亮的天光涌进眼球,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将生理泪水关在里面。

不到一秒,宫纪又将眼睛睁开,固执地让眼球接触日光。

她抬着头,生理泪水便顺着脸颊流淌,没入发间。

在视网膜的光斑中,她看到一只手递了过来,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波本的指腹燥热,按在脸上有着粗粝感。宫纪微微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波本一手撑在沙发背上,身体笼罩下来,替宫纪拭去眼泪的那只手无所适从地僵在半空。

等宫纪重新适应日光,想把挡在自己身前的波本推开时,她听到头顶上方一个轻浮的声音响起。

“下午好,宫小姐。”

波本穿着西装马甲,弯曲脊背挡在她面前,形成一块黑暗的影子,几束光尘越过他的身体,在布艺沙发上形成条纹光痕。

他垂眼看着宫纪,额前的金发在眉骨鼻梁处投下阴翳。

宫纪抱拢膝盖坐在沙发上,半睁眼睛看了波本一眼,作势就要推开他。

波本不容置疑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里的光线。”波本动作强硬,语气却莫名其妙地软和了下来,“我没有料到你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或者你闭上眼睛,我去将窗帘拉起来。”

宫纪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你去拉窗帘吧。”

波本认命地起身,他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动静。

宫纪越过了他,像一个美丽的幽灵,几步跑到落地窗前,双手撑在玻璃上往下看。

她的眼睛发酸,眼泪如同溪丛淌下,却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这是一间酒店房间,位于三十五楼,透过落地窗,可以欣赏到绵延的楼际线。

此刻,宫纪一点都不想向不知道在哪里的警察同僚传递什么信息,她只想好好看一眼天空和城市。

波本离开又返回,递来一张纸巾。

“我睡了多久?”宫纪接过那张纸巾。

“从你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你睡了一个多小时。”波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们告诉我,你至少要睡到下午七点。”

“现在几点?”

波本专注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宫纪恼怒地转身,拽起他的手腕,挽起他的袖口,借他腕间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17:00,而她将在晚上22:00离开这个房间,到走廊尽头去。。

她还能在外面待五个小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日落和月升。

宫纪显而易见地心情愉悦。她在落地窗前坐下,打算安静地看一会儿冬日的太阳。

波本站在她身边,不依不饶地扰人清静:“你什么时候回去?”

“看到那几个摄像头了吗?”宫纪敷衍他:“一旦我说错了什么,就会有人冲进来把我们乱枪打死。”

“我挺想拉你一起去死的,但是第一实验室里还有一个秘密没有揭晓呢。”

“那桩凶杀案吗?”

“不止。”

波本轻笑了一声。

“你应该认识到……”波本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是希望我能帮助你恢复一点记忆。”

“显然,你还不够格。”宫纪讽刺了一句。

“我确实没资格唤醒你的记忆。”波本在宫纪身边坐下,他挨得很近,气息覆盖宫纪的肌肤。

“既然如此,为什么向上面申请要来见我呢?”

宫纪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那些人说我七点钟才会醒过来,为什么六点钟我一睁眼,波本先生就站在我身边呢?”

“只是碰巧而已。”波本温声说。

宫纪也轻笑一声,她的目光描摹着面前这个人的身形,突然发现了他口袋里的烟盒。

她行动迅速,转手就把那盒烟抽了出来。波本的反应力也不弱,瞬间把宫纪的手腕压在了地毯上。

“你不是一个喜欢抽烟的人,为什么身上带着烟盒?”宫纪被波本压着手腕,手指却灵巧地撬开烟盒。她低着头,看不到波本晦暗的眼神,专心致志地对待手里的“新奇物件”,声音也如瘾君子般热切:“你可以借我一支烟吗?”

“你也不是一个喜欢抽烟的人,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要是在我那里带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尼古丁成瘾或是酒精成瘾的。”

波本松了力气,让宫纪的手指钓走那盒烟。

这时候太阳落山,流云彩光铺满灰色城市,半透明的月亮隐在青蓝天穹。落地窗玻璃被镀了一层暖光,宫纪微微凑过去,让波本为她点燃一支烟。

烟雾缭绕,宫纪的面容在夕阳下散发光彩。她微微抬起脸,额头到下颌的弧度宛如纯白山脉。

“下午六点钟,我醒来的时候,你尝试为我擦去眼泪,手指是不是在颤抖。”她咬着烟,语气含糊而狡黠。

波本说:“那是你的错觉。”

宫纪孜孜不倦地试图确认一件事,她失败了,有些颓丧地沉湎在尼古丁中。

黄昏过去,夜幕在这座城市上方缓缓降临。

东京的天空里看不到群星,月亮升起来,孤独地悬挂天际。

宫纪忘掉了尼古丁,她站起来像个小孩一样,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月亮便也随着她跑动。渐渐地她有点累了,又或许是觉得这个行为幼稚,停下来时,她手撑着窗户笑了起来。

“我快要忘记月亮是什么样了。”

波本静静地陪她从午后到深夜。

意识到这一点时,宫纪突然不愿意执着于那个问题的答案。她转过身,弯起了眼睛,对波本笑。

这时候临近晚上十点,宫纪马上要离开了,波本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你拆开了兰萨德送给你的相机。”

背对着监控,剩余的话音被卷在口型里:“你把某个部件藏了起来。”

平静而温柔的氛围突然被戳破,一根刺就在这个时候扎进了宫纪心脏里。宫纪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她上前一步压近波本,一手拽着他的领口,“你想死吗,波本?”

在无所适从的愤怒中,他们突然挨得很近,呼吸骤然交缠在一起。在宫纪瞳孔里,波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他难以抑制地俯下身,让一个吻落在了宫纪领口。

抽烟的人,手指和衣领处都会染上尼古丁的气味。

相同的烟草气味交缠在一起,宫纪怔然地后退一步。

挂钟敲过十下,从她来到这个房间开始,她一直试图确认的问题有了答案。

宫纪推开波本,朝门外走去。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波本追了上来。他站在门外,看着宫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身体反应不会骗你,一个人倘若暴烈地爱你,你一定能从他每一次呼吸中听出,从他每一块肌肉中看出。”

月亮沉在胃袋,星星在气管里上升,神经兴奋地跳动,一个秘密在她心脏上发芽。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再怎么努力呼吸也压不下如岩浆般翻滚的多巴胺。

他是爱我的。

宫纪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乔安娜。

再度从睡梦中醒来,还没熬到第二个明天,就在宫纪等待着分享秘密的这一个晚上,乔安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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