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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余烬 早春的藤萝没有开(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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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命令之后, 陆缙立马接过药,喂给江晚吟。

那药被制成了药丸,可直接服用。

但江晚吟一路赶回来, 口中太干,到了嗓子眼却无论如何都吞不下去, 涨着脸不住的咳。

陆缙手边没水, 直接割破掌心用血喂药,喂到她唇边。

“不要!”江晚吟扭头,抿着唇不肯张开。

“听话。”陆缙直接掰开她下颌。

江晚吟瞬间满口腥气。

确认她吞下药之后,陆缙方放开,用指腹抹去她唇上的鲜红, 平静地撕了块布条缠住手掌。

江晚吟捂着喉咙咳了几声, 一偏头, 眼泪簌簌地掉。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裴时序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浑身是血的人是贺老。

原来, 他们从贺老手里拿到了解药。

难怪。

裴时序神色未变,摁了下眼眶, 突然又明白:“……贺老偷药, 一开始便是受了你们的指使?”

“不是只有你会用离间计。”

陆缙缓缓负手,微抬着下颌。

红莲教是借了绥州水患的东风快速纠集起来的一帮乌合之众, 教内并不复杂, 不过几个舵主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发展一拨人。

而裴时序的左膀右臂,也极为明显。

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贺老,另一个则是手持禅杖的武僧黄四。

裴时序不露面的时候,都是这两人出面。

而近来交手的时候,陆缙却发觉黄四露面的次数多了许多, 而贺老则鲜少出现。

有一回交手时又发觉他小指被砍了。

这是红莲教教内惯用的惩戒手段,联想江晚吟曾对他说过的事,陆缙便估测贺老大抵不再受重用。

于是此次攻山之前,他便特意派了人游说,果然,贺老并未多犹豫,便答应下来,愿意冒险偷药做投名状。

只是他处理的不够干净,被裴时序盯上了,派了人一路追杀。

吴都护寻了贺老许久,终于将人抢了下来。

“是你!”黄四大骂,“老,你怎可背叛教首?”

贺老满脸是血抬起了头来,呸出一口混合着碎牙的血:“背叛?我不过是想图个荣华富贵,又不是来送命的,你问问他,有把咱们兄弟当人看么?”

这话一出,被野獾咬伤的一众红莲教义军也心有戚戚。

黄四环视一圈,望着眼前黑压压的箭阵,喝道:“快列阵,保护教首!”

却无一人动弹。

“你们是反了不成!”黄四又大喝。

仍是没人动。

黄四扬起禅杖便要砍杀下去,裴时序却淡声制止他:“不必了。”

今日这一切他早有预料。

他的确什么都不在乎。

而眼下,他越不在乎,实则也对他们更好。

他看向那群战战兢兢的教民,只觉得无聊又无趣。

随后,他提剑挽了个剑花,指向黄四:“你也滚!”

“……教首?”黄四目露错愕。

裴时序却面无表情,一剑直接贯穿他右肩:“废物!”

黄四吃痛,他盯着裴时序的眼,半晌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拔出了剑,趔趄着退后。

退出了藤萝架后,到了绥州军的地盘时,直接被人擒住,反按在地上,用绳子捆了起来。

这下,裴时序身边再无一人,当真是众叛亲离了。

他望着眼前铺天盖地的箭簇,脸上没什么情绪:“不是要杀我?动手吧。”

“你的确该死,但不该由我动手,自有律法处置。”陆缙沉着声音,“现在放下剑,主动投降,秋后你兴许尚能留个全尸。”

“全尸?”裴时序轻笑一声,“再尊贵的人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受虫蚁啃噬,被淤泥掩埋,全尸,还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意义?”

“这么说,你是不肯降了?”陆缙淡声。

“今日终究是我棋差一招,天要亡我,怪不得旁人。”裴时序大约早已料到,又或是等待这一刻已久,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喃喃道,“阿吟,你六岁时最喜玉,每年生辰我都会送你,去岁的那块你已经收到了,今年的我怕是没机会交由你了。我原想托人将这玉送给你,没料到你亲自来了,如此也好,阿吟,你过来,我亲手替你佩上,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愿。”

那是块暖玉,打磨的极为光滑。

江晚吟没说话。

“不可!”一旁,瘸着一条腿的赵监军破口大骂,“江娘子,这人最是阴险狡诈,他手边还有火药未点燃,你若是近身恐会被设计!”

陆缙神色倒是淡然,他并未拦,只淡淡看她一眼:“要去么?”

眼神逡巡一圈后,江晚吟摇头。

“不了。”

该劝的她已劝过,他犯的错,她也都替他一一受过。

当断则断,她可以背着骂名死后为他收尸,唯独不能活着再单独见他。

尤其是当着陆缙的面。

裴时序听见拒绝,一手缓缓捻了下埋在石桌旁的引线:“阿吟,你是怕我伤你?”

可他怎么会呢?

他伤遍天下人,也不会伤她。

不等江晚吟回答,他一手直接拔了引线,彻底断绝隐患。

“如此,你放心了么?”

这算是,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交出去。

“你……”赵监军瞳孔大震。

江晚吟亦是缓缓抬了眼,眼底怔忡。

只是仍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周围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握着剑虎视眈眈,想上前,又迟疑。

裴时序一向诡计多端,明明已经拔除了火药,却仍是无一人敢上前捉拿,生怕他身上还藏了其他的东西。

裴时序也听到了。

他轻笑一声,有些无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大约面具戴久了,他难得想坦诚一次,也无人信了。

他缓缓解开了白狐大氅,氅衣内只着单衣,身形瘦削,完全不藏一物,彻底袒在人前。

他看向江晚吟:“看见了么,阿吟,我不会伤你,我只想将玉亲手交给你。”

江晚吟目光怔了一瞬。

“还不信么?”裴时序叹息一声。

“那好……”

下一刻,他忽的抽出插在雪地里的剑,直接捅入自己胸口。

霎时,鲜血直流,他直接跪地。

“不要!”江晚吟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裴时序却只是笑:“现在呢,阿吟,我已经再无伤人之力,你还是,不肯见我一面么?”

原来,他是担心她不信他。

江晚吟摇摇头: “你本不必如此,我从未想过你会害我。”

“是么……”

她能这样想,他兴许还不算太失败,裴时序唇角微微笑,不带一丝阴郁。

他生的温润清秀,其实这样笑起来十分好看。

江晚吟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了。

为什么呢,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早已牵扯不清,他为何要偏执至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阿吟,你……你过来吧,我想看看你。”

裴时序眼底已经模糊,一手拄着剑,勉强支撑大半身体。

江晚吟看了陆缙一眼。

陆缙并未阻拦,只揉揉她发顶:“照顾好自己。”

“对不起。”江晚吟低低道一句,终究还是起了身。

当她靠近时,裴时序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袖,好似攥住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靠上去。

他低声:“阿吟,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从未想过害你,一次次害你受伤实非我本愿,你的手,还疼么?”

“不疼。”江晚吟摇头。

“阿吟,你说谎时,总爱抓着衣角。”裴时序眼皮跳了跳。

江晚吟立马松手。

裴时序叹一口气,伸手想触摸她的伤口,将要靠近时,又生生收回去。

他如今,是最没资格问她疼不疼的人。

明明从前,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裴时序又想起那个站在榕树下向她提亲的夏日,他问:“阿吟,你有爱过我么?”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还是点了头。

“但那时,我除了你谁都没见过,换做是任何人相处十年,大约都会走在一起。”

“陆缙不一样么?”

江晚吟还是点头:“这月,倘若不是他,换做是任何一个另外的人,我都不可能如现在这般。”

一个是可以替代。

一个是无可代替。

两句话,他们在她心里的地位瞬间立分高下。

“说到底,还是我出现的时机不对。”裴时序缓缓阖了眼。

他同她相处的那十年,她无忧无虑,情窦未开,只懵懵懂懂的,将一切看做是理所应当,那时他对她提亲,在她眼里兴许还不如一只偶然飞过来的粉蝶新奇有趣。

等到她及笄开了窍,处境又最是艰难的时候,他偏偏不在,给了另一个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归根结底,或许当真如林启明在信里所说,一切皆是天意弄人,是他们有缘无分。

“……他对你好么?”裴时序声音艰涩。

不等江晚吟开口,裴时序看了眼陆缙掌心的伤口,又自嘲:“是我多虑了,他待你自然是极好。”

“起码,不会如我一样,一次次伤你。”

“等这场仗结束之后,你们便该成婚了吧,十六岁,刚刚好的年纪,你生的本就好,凤冠霞帔,定然极美,只可惜,我是无缘见到了……”

裴时序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似乎要将她刻在脑海里。

“有机会的,你只要认罪,等的到的。”

江晚吟吸了下鼻尖,回想着大魏的律法,他大约还能留到秋后。

她眼下什么都不贪求,她知他必死无疑,但能多留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裴时序只是笑:“阿吟,你还是那么心软。”

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倒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对不住,阿吟,我从未想过害你,这玉你收着,上面刻了破解时疫的药方,我原是想等瘟疫蔓延后,由你和林叔拿出来救场,也好摆脱我的身份对你们的负累,眼下,贺老虽拿到了药,但还需破解方子,你拿着,兴许能立个功,也好抬抬身份,免得叫人闲言碎语,看不上你的出身。”裴时序将那块磨了许久的玉塞到江晚吟手里。

“……我不要。”江晚吟指尖一烫,完全没料到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她。

“拿着,阿吟。”裴时序将她的手握紧。

说罢,又费力的将石桌旁的箱笼拉开。

里面赫然堆了大大小小几十块没雕好的玉。

“我知道此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原想将每年的生辰礼都备好,一年一年的派人送给你,但陆缙来的太快,这些,尚未来得及打磨……”

裴时序叹一口气

“我不介意,从来不介意的。”

江晚吟自打看到了这堆玉,心口愈发的酸。

他为什么不明白呢,她要的从来不是最好,只是最配。

他送给她什么她都不会介意的。

商户女配商户子不是很好么?又何必执着于身份,非要上京?

“阿吟,别哭。”

裴时序屈指,替她拭泪。

可他忘了他手上还有血,一触碰到,弄的江晚吟满脸血红。

他望着满手的血,似是觉得憎恶,又慢慢收回:“对不住,阿吟。”

他到底,还是配不上她了。

“你闭眼,我有东西要送你。”

“我不要。”江晚吟不肯。

裴时序又重复一遍,已经快没力气:“阿吟,听话。”

江晚吟拗不过,到底还是答应了。

裴时序微微笑:“这才对。”

然下一刻,江晚吟忽然听到了刀子猛地扎进血肉的闷沉声和一声闷哼。

“你做什么?”

江晚吟立即睁眼,手中却被塞了一把沾血的匕首。

再一看,裴时序心口的血已经大片大片的涌出。

“哥哥!”江晚吟立即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裴时序却反握住她的手,要她握紧手中的匕首。

“做不成夫妻,我们还是兄妹,身为兄长,我如今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条命。斩杀红莲教首想必是大功一件,我便以我的命,当做是给你新婚的贺礼,没有我,你往后余生想必会顺遂许多……”

裴时序微微一笑。

“我从不在乎这些!来……”

江晚吟捂住他冒血的心口,张了张唇想叫人。

但举目四望,山上皆是围攻他的人,他恶贯满盈,又哪里会有人愿意帮他。

他为什么这么坏,偏偏对她这么好?让她恨也恨不起,狠也狠不下心。

“你不要这样……”

江晚吟边哭,边捂住他心口的血,手忙脚乱。

可任凭她如何堵,裴时序的心口仍是汩汩的往外冒血。

来不及了。

“为什么啊……”

她知他活该,真正到了这一刻却仍是忍不住伤怀。

“阿吟,别哭。”

裴时序脸上已无血色,眼皮也渐渐睁不开,他缓缓靠在江晚吟肩上,声音也低下去,“这些年我说了很多谎,杀了很多人,唯独爱你,是真的。”

“我也从未,想过伤害你。”

“倘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来上京。你做个商户女,我做个商户子,咱们就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白天去铺子里帮忙,晚上到藤萝架下乘凉。”

“可惜,可惜……”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阿吟,对不起。”

裴时序薄唇微微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

沾满血的手从江晚吟侧脸上缓缓往下滑,最终轰然一声,垂落下去。

“不要!不要……”

江晚吟失声,她强忍着泪,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傍晚的天已经转阴,铅云低垂,雾霭森森,似乎酝酿着雪意。

灰扑扑的,从天尽头簌簌的飘下来,不知是雪片,还是烧山后草木的余烬,覆了她满身。

早春的藤萝没有开,正如一去的日子回不来。

兰因絮果,从他决定进京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然缘尽。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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