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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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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兰烬勉强压下了一头撞死回娘胎的冲动, 沉默着手指一抬,拼着灵脉搐痛,使出道昏睡术。

然后把被子盖回去, 缓缓坐到床头, 抱着膝盖, 呆呆看着前方, 试图冷静。

然而之前昏蒙蒙的,仿佛沉浸在雾海之中,什么都看不清的记忆, 此刻却突然清晰起来, 许多他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山呼海啸般窜过脑海——

“我打算,蹭蹭谢仙尊的热度。”

“谢拾檀也太可怜了, 你也觉得吧,小谢?”

“反正仙尊又不知道, 给我蹭蹭怎么了?”

“会顺势把我关起来,哪儿也去不了,只知道张着腿给他生孩子。”

“在想罩着咱俩的谢仙尊现在在干吗。”

“小谢你最好了嘛。”

……

倘若小谢当真就是谢拾檀,那他岂不是在谢拾檀的眼皮子底下,杜撰了那些桃色八卦,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本人参与, 还大言不惭地评价过谢拾檀,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未免也太……尴尬了。

看着他这么胡搞, 谢仙尊本尊得是个什么心情啊?

魔祖在天有灵,能不能赶紧复活一下, 重新毁灭下世界啊。

他在这个修真界要待不下去了。

溪兰烬的脸色忽青忽红, 尴尬中掺杂着惊恐, 越回忆越头皮发麻,越回忆越脚趾抓地。

谢拾檀一直没阻止他,对他的作为也不吭声,难不成是想事后算账,把他挫骨扬灰?

就这么呆坐了良久,溪兰烬猛然想起件事。

不对,他中了梦魅的术,这是梦魅编造的梦。

冷静,冷静。

小谢说过,梦魅善于窥探人心,能勾出灵魂深处最深刻的记忆,用唯物主义的说法就是,意识源于物质,它编造的梦,是根据现实投射出来的。

他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亏心事,那就是造谣了无辜的妄生仙尊。

可他从未见过谢拾檀,根本不知道谢拾檀长什么样,八成是因为他编排了人家那么多,心里多少有愧,才会梦到。

至于谢拾檀为什么会长着小谢的脸……可能是因为小谢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气质和传说中的妄生仙尊也像,都是清冷挂的,还会变成小毛茸茸,所以梦魅才会给这个假冒的谢拾檀安上这张脸。

毕竟妄生仙尊可是世间仅有的大乘期,怎么可能会从天上掉下来,被人一掌打得昏迷不醒,还中了毒呢?

溪兰烬越想越觉得这样才对。

很合理。

完全说得通。

这一切肯定是梦魅的阴谋,梦魅就是想让他因为梦里的“谢拾檀”而大吃一惊,神魂不稳,趁机吞食他的神魂!

那他就更不能因此露出破绽,不然岂不是给了梦魅可乘之机。

应该表现得沉稳点,不要大惊小怪,先顺着梦魅给的剧本演,看它准备做什么。

感觉自己是把真相看破了,溪兰烬又理了理现在梦里的情况。

在这个梦里,他好像是个魔门首领,前任首领还被他关起来了,眼下他受了伤,手底下的人不太安分。

谢拾檀则是因为不慎,被下套抓住,然后被人殷切地带来,送到了他的床上……不过被他赶走的那个大高个说,谢拾檀是装的?

溪兰烬理顺了思绪,琢磨了会儿,决定面对。

他从地上爬起来,深吸几口气,做好思想准备,才掀开被子,解除了床上的“谢拾檀”的昏睡术。

床上的人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丝毫没有惊讶或者其他情绪,只是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溪兰烬心想,这就对了。

小谢根本不会用这种像要吃了他的眼神看他,所以这肯定不是小谢……虽然小谢看不见。

“你……”溪兰烬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跟他说话,目光瞟到紧紧捆在他身上,勒得皮肤发红的捆仙绳,脱口而出,“疼不疼啊?”

谢拾檀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点头:“疼。”

果然不是谢拾檀或者小谢!

溪兰烬就不信,换作是那两位任意一位,会因为捆仙绳的束缚,在他面前喊疼!

不过梦魅启动术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问小谢,该怎么破除这个梦。

既然这个梦是因为眼前这个谢拾檀才生出来的,那就看看他会有什么行动,见招拆招便是了。

不愧是我,心细如发,机敏如斯。

溪兰烬肯定了一下自己,伸手给谢拾檀解开了捆仙绳。

金色的长绳松开的瞬间,溪兰烬感到腕上一紧。

来了!

是要折断他的手还是做什么?

溪兰烬心底转瞬之间飞过无数个猜测,做好了准备回击。

未料鼻尖冷香扑鼻,他被那股力道带着,一头撞进了柔软又坚实的怀抱中。

溪兰烬的脑袋埋在谢拾檀雪白的衣襟间,有点发蒙。

他清晰地感受到腰间紧环的手的力道,那么用力地拥着他,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一般。

衣料摩擦间,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钻进耳中。

溪兰烬感到谢拾檀将下颌抵在了他的头顶,蹭了蹭,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品,呼吸声从头顶传来,沉沉的。

溪兰烬能听到他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一下快过一下。

“……”溪兰烬晕头转向了会儿,被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勒得够呛,反应过来,纳闷地挣了挣,“我要喘不过气了,放开我。”

梦魅难不成想勒死他啊?

听到他的声音,腰间的力道才微微松了点,溪兰烬得以抬起脑袋呼吸,抬眸时不小心撞进谢拾檀的眼底,依稀可见他眼底的红,盯着他的神色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溪兰烬没来由地感觉那些情绪有些刺眼,下意识别开头,努力推开谢拾檀:“咱俩又不熟,上来就抱不合适吧,谢仙尊。”

话刚说完,腰间又一紧,勒得他眼前一黑。

谢拾檀嗓音微哑,低声开了口:“不熟?”

溪兰烬还不知道梦里他和谢拾檀的关系是个什么设定,连忙补救:“熟,熟得很,你能先放开我吗?我真要喘不过气了。”

谢拾檀沉默片刻,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一只手。

另一只手依旧摁着他,非要把他抱着。

好吧。溪兰烬乐观地想,至少放开了一只手,比方才要好点了。

情势已经洞明,优势在我,就看看这个假谢拾檀接下来想做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谢拾檀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什么都没做。

明明这个人看上去很冷,怀里却很温暖,溪兰烬本来就又累又困,不知不觉就有些犯迷糊,眼皮发酸,不住地往下眨。

好困,梦魅的阴谋难不成是把他弄得睡过去,趁机吃掉他?

溪兰烬努力睁开眼,保持清醒。

谢拾檀察觉到他的困倦,眼皮低掠下来:“乏了便睡。”

“不行……”溪兰烬越来越迷糊,无意识呢喃,“你会吃掉我的。”

糟了,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溪兰烬心头一紧,生怕梦魅当场化出原形撕破脸皮。

然而等待半晌,头顶却只是传来声轻轻的笑。

像根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轻飘飘掠过心口,搔得人心口发痒。

然而等溪兰烬赶忙抬头,谢拾檀的笑意已经吝啬地收了回去,只是再开口时,天生偏冷的声线竟似多了几分温和:“不会。”

顿了顿,又道:“暂时不会。”

雪白的袖子在眼前挥过。

“好好休息一会儿。”

止不住的困意漫上心头,溪兰烬心口飕飕发凉。

暂时不会。

看吧,他就知道,这个假谢拾檀会吃了他!

可是他实在抵抗不住那阵困意,意识一黑,便被迫陷入了香甜的昏黑中。

随着梦境主人暂时失去意识,梦里的时间也停止了流逝,外面巡防的修士的动作停滞不前,保持着上一瞬的姿势。

谢拾檀随意往外瞥了一眼。

寻常人中了梦魅的术,陷入昏蒙之中,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妄,梦中的许多细微末节会是模糊的。

溪兰烬的梦境却无比详实,无论是华丽大殿的每一块砖瓦,还是寝宫外巡查修士的五官。

他的神魂强韧至此,清晰地复刻了当年的往事。

谢拾檀重新垂下眼,贪恋地流连在怀里的睡容上,描摹着每一寸细节。

似乎是这个姿势睡着不太舒服,溪兰烬偏了偏脑袋,鬓旁火红的赤珠晃了晃,垂了下来。

原来在药谷那晚,蹭过他指尖的冰凉物事是这个。

“为什么会梦到这件事?”

谢拾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低声问:“梦魅挖掘的,应当是梦境主人最深刻的记忆。”

要么是最开心的,要么是最痛苦的。

他像是在问昏睡中的溪兰烬。

然而本来空旷一片的前方却忽然扭曲了一下,一只羽毛斑斓、似鸟又似鸡的妖兽砰地掉落下来,脑袋低伏着,贴在地上,瑟瑟发着抖,艰难地吱吱叫,眼底泪花团团转。

听到他的问话,梦魅忙不迭地点头应声,示意他说得对。

梦魅一族从出生起,身体便很孱弱,就算是最厉害的梦魅,面对面时也打不过炼气期的修士,所以它们轻易不会现出本体。

与之相反的是,身体孱弱的梦魅,天生神魂强大,术法也与神魂息息相关。

一般情况下,都是梦魅拿捏梦境主,戏耍魅惑对方,再在境主失去防备心,不慎之时,一口吞掉美味的神魂。

但若情况反过来,境主的神魂比梦魅强大,任人宰割的就是梦魅了。

梦魅完全没想到,一群筑基期的小修士里,居然会有两个来路不明、境界强大到无法探知的存在。

其中一个虽然无意识,但强悍的神魂底子在那里,它完全无处下手,甚至连停止梦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着这个梦境主自己梦醒。

另一个的神魂就更可怕了,甚至能直接捏碎它编造出的梦境,再跨入他人的梦境中。

早知如此,它根本不会对这些人出手,跪下来磕破头求他们快走还差不多!

谢拾檀瞥了眼战战兢兢的梦魅,没有下杀手,任由梦魅又躲了起来。

他还需要梦魅再维持一会儿这场梦。

醒来之后,他就看不见溪兰烬了。

他伸手,拨开垂坠到溪兰烬唇边的赤珠,触碰到指尖的湿润柔软,眸色愈深,停顿良久,才并着那缕编发,捻着那颗赤珠,拂回了他的鬓旁。

溪兰烬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筋骨酥软通体舒泰,醒来时甚至准备抻个懒觉,再睡个回笼觉。

直到他抻懒腰时不小心一脚踢到了身边的人。

过于松懈的意识陡然收紧,昏睡过去前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溪兰烬吓得够呛,猛地睁开眼。

屋外的天色已暗,月光透过窗纱细筛在床上,笼在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面孔上,像开了层柔光滤镜,偏冷的线条都被柔化了三分,让人移不开眼。

褪去了少年时的单薄稚气感,这副面容成熟后的杀伤力变得愈发强了。

溪兰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悄咪咪地想,等小谢长大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吧?

他几乎都要忘记这是危险的梦魅了,瞄了又瞄,直到对方的眼睫轻颤之后,睁开了眼,静静地与他对视上。

溪兰烬被抓了个现行,有点窘态:“……晚上好?”

谢拾檀嗯了声:“在看什么?”

“看你长得挺像我弟弟。”

细微的摩擦声响起,谢拾檀又靠近了些,柔软的银发在月光下十分耀眼,随着距离的缩短,清冷的香气也钻入鼻中:“弟弟?”

他靠近一点,溪兰烬就忍不住往后退一点,直到身后悬空,退无可退。

犹豫了一下,溪兰烬决定直接摔下去。

可惜失重感方才传来,腰上一紧,他被谢拾檀眼疾手快地一捞,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再清晰起来时,竟然是个趴在谢拾檀身上的姿势。

他想起来,却被按着腰压着,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这个姿势实在是过于暧昧了,超过了其他一切的限定距离。

溪兰烬咽了咽唾沫,忍不住道:“谢仙尊,你们正道人士就是这样的吗?”

谢拾檀撩起眼皮看他,嗓音清冷:“什么样?”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为叫耍流氓?”

正儿八经的谢仙尊哪儿会做这种事,你这个冒牌货!

溪兰烬忿忿地想。

他这声控诉出来,谢拾檀却笑了。

睡前没看到的笑意,醒来后看了个分明。

看起来那么冷漠的一个人,笑起来光风霁月,好似春雪初化。

溪兰烬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耳边却再次响起那道偏冷的嗓音,他道:“我们便是这种关系,为何我抱不得?”

溪兰烬瞳孔震颤,错愕地睁大了眼,张口结舌:“这种关系?什、什么关系?”

一丝不妙的预感从心头攀升出来。

果然,溪兰烬听到谢拾檀淡淡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不清楚么,溪兰烬,莫非你想始乱终弃?”

溪兰烬:“……”

顶、你、大、爷的梦魅!

他之前还冥思苦想,为何梦里的谢拾檀一见到他就抱他,原来是梦魅把他瞎编胡写的东西拿到梦里来了!

这个假冒的谢拾檀会叫他的真名倒是不奇怪。

反正是在梦里,梦魅知道他的真名很正常。

他头皮发麻了一阵,对梦魅的这个设定有点措手不及,呆了好半晌。

谢拾檀眼底掠过几丝不分明的笑意。

溪兰烬沉默了片刻,脑中灵光一闪,抓到了破绽:“胡说,我一个魔门的人,和你正道仙尊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你还是我手下抓来的!”

“嗯,”谢拾檀的语气很平淡,“因为你抛弃过我一次。”

溪兰烬:“……”

剧本给得这么足的吗,梦魅。

被这么丰富的剧本堵了口,溪兰烬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板起脸,扮演一个冷漠无情的渣男,把这戏给接下去:“你说得对,我已经抛弃过你一次了,所以现在我要抛弃第二次了,能麻烦你放开我,回你的澹月宗去吗,谢仙尊?”

话说出口了,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溪兰烬偏下目光,与谢拾檀对上,不由得愣住。

谢拾檀嘴唇微抿着,垂下眼皮,没有说话,眼底隐约泊着层浅浅碎碎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多了层易碎感。

好像是被这番话刺得难过极了,一时开不了口。

溪兰烬手足无措。

明明眼前就是个冒牌货,披着小谢长大后的皮,冒充照夜寒山上闭关等飞升那位妄生仙尊,底下是个觊觎着他神魂的怪物,他却忍不住生出了愧疚心。

或许是因为这副皮相深得他心,演得不太像谢拾檀,却又像那么回事。

溪兰烬张了张嘴,只好弱气地收回了刚才的话:“……开个玩笑。”

谢拾檀没有说话。

溪兰烬甚至都想让梦魅别演了,直接点撕破脸皮成吗。

至少别用这张脸这样看着他,做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半晌,溪兰烬无奈道:“我错了,方才就是胡说八道的,别伤心。”

谢拾檀重新抬起眼,浅色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他:“那你应允我。”

“应允什么?”

谢拾檀语气沉沉的,近乎是一字一顿:“别再离开我。”

溪兰烬都要顺着脱口而出了,话到嘴边,心中警铃大作,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这可是修真世界,就算平时不会言出即灵,梦里也不能乱说话吧?

他要是答应了,说不准就会被梦魅留在这个梦里,生吞活剥了。

看他半晌没应声,谢拾檀竟然也没有再继续说话。

这个梦境编织得过于真实,连触感都与现实一般无二,趴在别人身上的感觉尤其奇怪,溪兰烬硬着头皮提建议:“那个,谢仙尊,咱俩能不能换个正常点的姿势说话?”

谢拾檀看了他许久,慢慢松开了按在他后腰上的手。

溪兰烬赶紧爬了起来,滚到一边坐好。

只是没滚远,又被摁住了。

溪兰烬头都大了。

梦魅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谢仙尊的人设,不要搞得那么黏黏糊糊的,跟离开他一步就会死似的!

谢拾檀摁住溪兰烬,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贴近:“盘膝坐下。”

好吧,只要不抱着不放就行。

溪兰烬勉强听话,盘膝坐好:“做什么?”

“给你调息疗伤。”谢拾檀道,“伸手。”

溪兰烬下意识伸出手,便被握住了。

一股微凉的灵气肌肤相接的地方钻进身体,疼痛的灵脉与翻腾的气血被一点点抚顺,不再那么难受。

对方的动作很轻车熟路,像是早就做过这种事,熟稔到无需多做他问。

帮人调息疗伤,无论对谁,其实都是件危险的事,其中一方若是有不轨之心,另一个人轻则受重伤,重则灵脉全废,沦为废人,甚至会走火入魔。

溪兰烬很想从谢拾檀这个行为中探查出不轨的成分,但很可惜的是,冒牌货就是在那么专注地为他调息疗伤,抚平伤痛。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连伤痛都是真的,身上带着伤的确也很不方便。

溪兰烬只能一边警觉地注意着谢拾檀的动作,一边开口问:“我看你也没受伤,你当真是失手被擒来的?”

这个问题很熟悉。

谢拾檀睁开眼,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呢?”

溪兰烬还认真地纠结了会儿,会不会是谢拾檀得知他受了重伤,故意假装中计,被擒来浣辛城特地见他,弯弯绕绕地想完了,才又记起这只是一场梦。

一场基于他对谢仙尊的内疚,七拼八凑,胡说八道,虚假的梦罢了。

探究那么多做什么?

想毕,溪兰烬不吭声了。

安静的氛围弥漫在屋中,夜里的魔宫万籁俱寂。

一切都很熟悉,轻而易举地唤起了谢拾檀心底深处,某些曾是不可触碰的记忆。

当年听说魔门内乱,溪兰烬重伤,又见他多日不曾出现在正魔大战的战场上,他假装落入圈套,来到了浣辛城。

魔门的人意欲羞辱正道高高在上的妄生仙尊,故意将他送到溪兰烬的床上,溪兰烬掀开被子看到他,吓得差点滚下床头,当即就想把他送走。

可惜请仙容易送仙难。

谢拾檀在魔宫小住的那段时日,是他们都难得放松的日子。

魔宫之中,溪兰烬能信任的人不多,受伤的事不敢透露出去,否则便会引得豺狼扑咬,谢拾檀一来,局势登时没那么紧张了。

谢拾檀也不必像在澹月宗里那般,一言一行都会被评判注视,应付不想应付之人。

溪兰烬笑他太闷,时不时带他出去走走,有时是在浣辛城中,有时是在浣辛城外,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给溪兰烬调养疗伤。

第一次疗伤的时候,溪兰烬便纠结着问过他,是不是故意被擒来的。

那时他并未回答。

溪兰烬也没有再问过。

后来想要回答,已经晚了。

凝视着对面那张格外明艳的面容,谢拾檀忽然打破了屋中的静谧,道出了五百多年前,他未曾给予的答案:“我是来见你的。”

溪兰烬的睫毛颤了颤,陡然觉得握着他的那只手有些灼人的烫热,心慌之下,手一缩,收了回来。

突然打断调息,他倒是没什么,谢拾檀来不及收回灵力,被反噬了一下,低低闷哼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溪兰烬愣了一下,又生出几分愧疚。

怎么搞得像他才是那个准备动摇人心志,伺机吃人的怪物似的?

他欲言又止了会儿,偏开头,不去看谢拾檀的脸:“多谢你帮我疗伤,我能自己调理调理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被迷惑一次就够蠢了,怎么还能有第二次。

真是美色误人。

谢拾檀竟也没生气,只道:“不要勉强。”

……可恶的梦魅,就是想让他愧疚是吧!

溪兰烬强迫自己不去看谢拾檀,盘腿闭眼,自行调息。

他体内的情况有点糟糕,大概是被那个什么青鬼自爆冲击到的,灵力转一圈都艰涩,灵脉还会隐隐作痛。

溪兰烬艰难地运行了几个大周天,灵力才走通了点,再睁开眼时,外头天光早就大亮了。

而谢拾檀就端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沉默而深刻地注视着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溪兰烬怕自己又被迷惑,不去看他,站起身来:“我打坐多久了?”

疗过伤后,身体果然轻快了许多。

身后传来谢拾檀的声音:“三日。”

三日?!

那其他人怎么样了?

溪兰烬先是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

梦里的三日与现实的三日肯定不一样的,否则要是一闭关十年百年的,梦魅也不可能当真跟着耗时间。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溪兰烬不太想和谢拾檀单独待在一起,跳下大床,往外头走。

身后跟过来脚步声,不出意外的,冒牌货跟过来了。

溪兰烬也没赶人,推开门往外走。

走了几步,就听到外面守在寝殿边的修士在窃窃私语,因为修为差距,也没发现他和谢拾檀出来了:“这都三日了吧,咱们少主可真持久啊。”

“姓谢的倒的确很有姿色,那些魔君魔将送到少主床上的美人那么多,我看啊,全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张脸。”

“啧,要我说,还是我们少主更俊俏几分,有几个姑娘见了我们少主不脸红的?”

……

溪兰烬脚步一停,心里直呼救命,赶紧转过身,想把谢拾檀推回屋里,希望他没听到外面人的胡言乱语。

谢拾檀岿然不动,想起某些关于溪少主风流的传闻,凉凉淡淡的眸光落下来:“送到你床上的美人很多?”

溪兰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慌,只能努力板起脸色:“没碰过。”

谢拾檀盯着他。

溪兰烬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沉默地望着,冤枉极了:“真没碰,我又不喜欢他们!”

“嗯,”谢拾檀知道他会如此,点头夸奖,“很乖。”

溪兰烬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个冒牌货,能不能有点自己在扮演妄生仙尊的意识!

前面那几个修士还在小声争论是妄生仙尊霞姿月韵,还是咱们家少主更风流酝藉,溪兰烬听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断,跨过这道无形的屏障。

好在很快就有人过来解围了。

是之前出现在寝殿里,怒斥谢拾檀的那个大兄弟。

大兄弟一出现,方才还在碎嘴的几个小修士一个激灵,齐齐低首行礼:“解大人。”

见到此人,谢拾檀难得的一点好心情顿消,眉心微微蹙了蹙。

难得见谢拾檀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清晰,溪兰烬不免多看了他几眼:“你不喜欢他?”

谢拾檀脸色冷恹恹的,直言道:“不喜欢。”

大兄弟转头看到门口的溪兰烬和谢拾檀,不爽地剜了眼谢拾檀,走到溪兰烬面前,抱了抱拳,愤愤道:“少主,您总算出关了,这两日外面风言风语多,属下回头就带人抓几个人收拾了,以儆效尤。”

顿了顿,他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认错:“属下前几日一时冲动,不慎将您受伤的消息在谢拾檀面前吐露出来,没给您添麻烦吧?”

溪兰烬这才想起这茬。

在这个梦里,他受伤的事,好像只有这个大兄弟和谢拾檀,以及关在玄水牢里的玄水尊者知道。

这大兄弟怎么知道的,在他梦里是个什么设定?

谢拾檀的脸和名字都有现实的折射,但这位他就真的不认识了。

溪兰烬思考了下,感觉这位应该也算个重要人物,没有立刻回答他,见他和谢拾檀似乎认识的样子,倒退两步,凑到谢拾檀耳边咬耳朵:“他是谁啊?叫什么?”

这两个问题竟然取悦到了谢拾檀。

在问出来的瞬间,溪兰烬很明显地看到谢拾檀的唇角翘了翘,弧度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一个不重要的人。”谢拾檀的语气中甚至带了一分称得上愉悦的笑意,“不必在意。”

“……”

真的吗,我不信。

溪兰烬狐疑地瞅他两眼,选择再抓个人问问。

见他要去问其他人了,谢拾檀只好拉住他,吐出了一个名字:“解明沉。”

溪兰烬:“……”

很好,这个名字他记得。

之前在望星城时,他听到其他修士谈论过,解明沉是五百多年前,被妄生仙尊亲手杀死的宿仇、魔门少主溪兰烬的手下,这些年为了给那位报仇,时常谋划些阴谋阳谋,愈挫愈勇,妄生仙尊也不知为何,次次都只是揍一顿解明沉就放走了,没有下杀手。

小谢很不喜欢解明沉来着。

……解魔君,真是抱歉了。

只是听过个名字,居然也被梦魅拉来捏人造梦了。

梦魅居然还抄袭了小谢讨厌解明沉一事。

这也太可怕了,仅凭他听闻过的一点信息,就能造梦到这种程度,若他没有因为小谢的脸太有冲击力醒悟过来,岂不是会着了道?

溪兰烬暗暗咂舌,走回去拍了拍解明沉的肩,露出和善的笑容:“没事,你也是不小心。”

解明沉望着他的笑,晃了下眼,偏黑的肤色好似红了红,活像只羞涩的大黑豹。

谢拾檀冷冷瞥了眼解明沉,忽然皱眉低低嘶了声。

溪兰烬对他的声音很敏感,立刻扭过头:“你怎么了?”

谢拾檀抿唇不语,眉尖也不再紧蹙着,看起来没什么事,却又很像是在隐忍着痛楚,倔强不肯说出口。

这副模样和小谢简直一模一样,溪兰烬禁不住又心软了,注意力全部回到了他身上:“是不是反噬受内伤了?”

谢拾檀语气平淡:“无妨,你忙你的。”

他越这样说,溪兰烬越不可能不管他,啧了声,抓住他的手,飞快探入一丝灵力,察觉到他体内的灵力的确有些紊乱,想了想:“要不你回寝殿里休养一下吧。”

谢拾檀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魔宫里我只认识你。”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害怕。

一个正道仙尊,落入了魔窟之中,只认识他一个人,让他独自待着,的确会没有安全感,感到害怕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这可是谢拾檀!

溪兰烬:“……”

这话听了是叫人不忍,可是正牌谢拾檀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算了,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溪兰烬默默答应了让谢拾檀跟着自己走,掰扯完了,才想起解明沉还呆站在边上,有些纳闷:“你还有事吗?”

解明沉看了几眼谢拾檀,露出丝为难之色:“少主,此地有外人……”

外人淡静地伫立在溪兰烬身边,不准备有眼色地告辞。

解明沉愈发不爽,加重了语气:“事关重大,怕隔墙有耳,少主,不如咱们进屋说。”

隔墙的耳跟着溪兰烬往屋里走。

解明沉实在忍无可忍,暴躁地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一个正道魁首,跟过来做什么,想探听我们魔门机密吗?谢拾檀,老子忍你很久了!”

谢拾檀无动于衷,眼皮都没撩一下,权当他是空气。

溪兰烬跨进屋里,拉过张椅子坐下,心平气和地摆摆手:“就当他不存在,说吧,什么事?”

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梦魅捏出来的,能有什么机密。

解明沉不可置信地望着溪兰烬,简直又委屈又震惊,混杂了几丝“少主你是不是当真被这厮迷惑了”的伤心怀疑,好半晌,才忍气吞声,把骂声咽回去,瓮声瓮气道:“少主,您闭关的这三日,玄水老儿有了动作,他那个早就逃离的大弟子雷冰今早潜入了魔宫,玄水老儿又不知怎的,竟从玄水牢里醒了过来,差点被他们里应外合,逃了出去。”

溪兰烬挑了挑眉,分明不清楚情况,一张嘴,居然还能把话接下去:“再怎么说,玄水尊者也是合体期强者,称霸了魔门近千年的存在,玄水牢是他所创,有何破绽他最清楚,关不住很正常。”

解明沉点头道:“还好您料事如神,我们早有准备,没让他成功,可惜为了制住玄水尊者,让雷冰逃了,还请少主责罚。”

溪兰烬随意挥挥手,十分宽容:“罚什么,没把那老头子放跑就成。”

“青鬼和玄水到底在密谋什么?”解明沉皱眉不解,“您之前不是一直说再等等,暂时不要和他们撕破脸皮吗,前些日子属下在前线,听说您关押了玄水,还被青鬼自爆波及,吓得我魂儿都要出来了!”

溪兰烬耸耸肩:“我要是能知道,也不会只能把玄水就这么关着了。”

谢拾檀在旁边安静听着,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梦境里的一切是五百多年前发生的事。

所以他知道玄水在密谋什么。

当年解明沉找上来时,他并未在侧旁听,溪兰烬为了不让他忧心,在他面前也绝口不提。

玄水尊者到底是活了千年的合体期强者,不久后便从玄水牢中逃了出去,不知所踪。

销声匿迹一阵时间后,玄水完成了他的计划。

他和同伙接上头,又集结了许多不服溪兰烬的魔修,连屠数座凡人城池,献祭了数十万人的魂魄,唤醒了万魔渊下的魔祖。

彼时溪兰烬正和谢拾檀一起,试图暗中调和正魔两道之间的关系,刚有了一丝成效,还未成功,魔祖便横空出世。

不过玄水尊者没能如他所愿,成功驾驭魔祖。

反倒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找溪兰烬复仇,颐指气使,成为了被魔祖弄死的第一个人。

入万人缚魔阵,诛杀魔祖当日,溪兰烬一如既往带着笑,对他道:“魔门的人闯的祸,总得魔门的人来善后。”

溪兰烬由着身体本能,和解明沉商量完后,赶紧把人打发走了,扭头撞上谢拾檀沉沉的视线,顿感不太自在:“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

谢拾檀沉默了会儿,摇头:“没什么。”

这场梦境总在勾起他的回忆。

当年他在魔宫里待了许久,直到溪兰烬的伤养得七七八八。

顺便也商议完,该如何暗中配合,引导正魔两道重归和平,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大战。

溪兰烬送他离开浣辛城时,外面已经流言纷纷,都说妄生仙尊中了魔门奸计,被擒去浣辛城的魔宫里,给那个阴险诡诈的溪兰烬关押在寝宫中,狠狠地羞辱折磨了一番,现如今俩人已是结了不死不休的大仇。

听到这些流言,相比皱眉的谢拾檀,溪兰烬更淡然许多,一笑而过:“这样倒好,你我之间,若有关系太好的流言,反倒于你不利。”

溪兰烬一路将他送到了浣辛城外的山上。

山巅之上风太大,旁人畏惧山风凛冽,唯恐被刮倒下去,溪兰烬却步伐轻快地走到悬崖边缘,半眯起眼,笑着大张开双臂,坦坦荡荡迎接满怀山风,红衣翻飞而起,似一团燎烧不尽的火。

“——该走咯,谢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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