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天道怒火
数月的爱恋如沧海一粟, 与万年的敌对关系相比，并不值得一提。
美丽、薄情、残忍……万恶之主善于制造完美的谎言，让人情不自禁地臣服在他的统治之下。可魔尊的喜好又转变得如此之快, 哪怕亲手建立起的帝国, 倾注了时间和心血, 抹去时也不带一点留恋。
人间烟火对魔尊不过是过眼云烟，从古至今, 他最在意的都是登峰造极，天道第一。
乌泱泱的鸦群从身后扑来，断羽纷飞，它们不断撞击着护山的光罩, 挡住光线的同时，仿佛给沈凌夕的身后铺上一层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帷幡。
黑暗如影随形，步步紧逼，沈凌夕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一尊神像。
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 喉间似乎被什么酸涩硬块堵住，半晌, 直到身上的血迹都被风干，才缓缓呼出胸腔中炙热浑浊的血气，重新睁开眼，琥珀般柔和秀美的眼底掠过慑人的光芒。
“从来就没有什么情劫。”
沈凌夕声音淡漠得仿佛要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沈琢心中猛地一沉。
他不信。
狂风中, 沈凌夕顿了顿, 平静说道：“我与慕川结为道侣, 纵然斧钺加身, 至死不悔。”
上神一旦做出了决定, 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什么善恶有别、神魔殊途，从他下定决心时起，就义无反顾地朝着充满危险与迷雾重重的未来，一步步走去。
——纵然斧钺加身，至死不悔。
沈琢此刻的脸色很难用言语形容。
黑鸦自|杀|式|袭击对护山大阵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漫天的鸦羽如同黑色的暴雪纷纷扬扬，眨眼间就被纯净的仙灵之力净化，黑鸦见一击不成，刹那间又在高空中化作一条九头巨蟒，朝不周山吐着猩红的信子。
罕见的天象，让山门外聚集的老百姓们纷纷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高空。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毕竟凡人眼中的仙人无所不能，不周山也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终于，有胆小的人开始害怕，指着高空的浓烟，道：“那……那是什么？”
旁边的人不明觉厉：“今年的保留节目？”
巨蟒喷着浓厚黑烟，天地间响起怨灵哀嚎声，声音竟从不周山内发出。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恶道修士葬身于此，如今在魂元狴犴的支配下，邪祟不由自主地臣服于这股强悍的力量。
归魂枪察觉到汹涌的恶灵魔气，发出低沉嗡鸣。
——它想出战。
可枪身上的贯穿裂痕不容忽视，沈凌夕刚垂下眼眸，下一刻突然察觉什么东西高速飞向自己。
上神不假思索地握紧长|枪，归魂枪的银光悍然横扫——灵流掠过之处有东西爆裂开来，紧接着就听见“砰”的巨响，千万碎裂镜片犹如虚空寰宇中的星耀爆炸，化成无数细碎的光芒！
“……镜子？”
沈凌夕眼底掠过一抹讶异。
他知道仙盟的天机阁有一件秘宝“天玄镜”，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未失传的神器，传闻天玄镜是天道投射在三界的实体，但因沈凌夕没见过，并不知道真假。
这会儿沈凌夕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件宝物，不由得愣了愣，正当玄清上神思考天玄镜碰瓷的可能性时，那些碎片就像深海里的鱼群一样有生命力，光斑化作灵流海啸，瞬间将他整个淹没！
“沈凌夕！”
现实世界彻底消失前，沈凌夕听见慕川在呼喊自己，可当他转头望去时，却只看见了一片淡漠虚无的黑暗。
这是另一个空间，没有了重峦叠嶂的山峰，光与暗像深海的粼粼波光，沈凌夕习惯性地要握紧归魂枪，却发现手中的长|枪不知所踪。
只有素白腕间的万佛长青散发出隐隐的绯光。
沈凌夕来不及探究禅宗圣物为什么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镜中空间如同一个四方盒子，里面布满了数不清的镜子，从四周到天际，甚至脚底下都是，沈凌夕扭头看向其中一面镜子，无数镜像就朝他看了过来，整齐划一得令人头皮发麻。
无数个镜像中的自己组成一双美丽的眼睛：眼型狭长，烟波迷离，专注中透出一股薄凉如水，看人时总有几分戏谑之意在里头。
沈凌夕瞬间就认出来这双眼睛的主人。
他不知为何心脏突然猛地跳动了一下，清冷的嗓音带着一股难以置信的颤栗：“是你……”
话音未落，镜中景象就迅速发生变化——垂落及地的长发，美艳绝伦的容颜，眼角泪痣闪烁着熠熠红光，身穿玄黑色云纹锦缎宽袍，袖口衣摆都有深红绲边，发尾用红线松散随意地绑着。
镜中男人身形颀长，呈现出一种力量凝聚的劲瘦，宽阔袖袍下随时会闪现出锋利的刀光。
连嘴角噙笑的弧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以凡人之身号令鬼神，放眼整个三界也只有天道魔尊。
即便耳鬓厮磨了这么长时间，但对上神而言，眼前这个男人才是他记忆中魔尊的模样。毕竟十九岁的慕长渊看起来更稚嫩青涩，连唇边的嘲笑都充满少年意气，而非恶道之主的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镜中的男人微笑道：“别来无恙啊，玄清上神。”
他见上神不说话，又道：“本座没死，很诧异吗？”
沈凌夕心脏好像被重重锤击了一下，心跳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错过了太久太久，沈凌夕曾经不顾一切地下地狱，然而血海边再无那一道身影。再次见到魔尊法相，对方站在天玄镜之中，恍若相隔万年的光景，与自己对视。
他咽下喉间的酸楚，道：“我到地狱找过你……你去哪儿了。”
“归墟，”男人笑意更深了，泪痣红艳得惊人。
他向沈凌夕伸出手，发出邀请：“你想和我一起吗。”
沈凌夕怔怔地注视着对方。
镜面在广袤寂寥的虚空中折射出冰凉而诡异的光芒，某一瞬间，上神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归墟是海中的无底之谷，没有善恶之争，没有仙魔殊途，更没有三十三重天冰冷寂寥的神殿与重任，以及永远揣度不清的复杂人心。
世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沈凌夕也朝对方伸出手，雪白的指尖触碰到冰冷镜面时，镜像荡漾出一圈圈水银涟漪，很快的，他的手就抚摸上镜中男人的脸庞。
上神肌肤冷白得看起来就像寒玉一样，质地冷硬，然而触摸时却有着难以形容的细腻温热。
镜中男人微微一怔，并没有躲闪，而是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带着厚茧的拇指腹摩挲着细白的手腕内侧肌肤。
这是一个亲昵甚至充满欲望的动作，指尖下就是沈凌夕的脉搏，曾经高高在上的玄清上神，在心上人面前脆弱得毫不设防。
漆黑眼底倒映出沈凌夕低垂的眼眸，男人胳膊一用力，上神的身体几乎融入镜中。
身体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灵魂则像被熨烫过一样舒缓放松，仙灵迅速被抽离出气海金丹，然而沈凌夕却希望能就这样沉沦下去。
男人贴近附在他耳边，薄唇只要稍侧一分就能亲吻到上神发烫的耳畔。
他的声音诱惑而温柔，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细微电流，连同呼吸一起，炸响在上神耳畔敏感的神经末梢，酥酥麻麻地蹿入沈凌夕脑海里：“和我永远在一起。”
沈凌夕双眸失神迷离，正当男人以为他色令智昏时，沈凌夕叹息道：“可惜我已经有道侣了。”
镜中的男人一愣。
俩人距离不过咫尺，下一刻，沈凌夕手腕间的佛珠化作一柄青色琉璃刃，毫不犹豫地刺进男人的心脏！
咔——！
面前的镜子瞬间四分五裂，归墟温暖的潮水没能阻挡狂暴的灵流，虚空中千万镜面顿时映出男人气急败坏的怒容：“沈凌夕！！”
即便愤怒也依然美艳绝伦，但就像一张完美的面具，面对沈凌夕的决绝冷硬，终于裂开缝隙，露出其原本的面目。
禅宗圣物“万佛长青”蕴含着善恶两道的高超法力，天玄镜空间被这股混沌的力量捅出一个大窟窿，呼呼地漏着风，将千万碎片卷入其中。
沈凌夕身形暴退，布满血迹的白袍被风卷起在身前，他手握万佛长青刀，双眼清澈如初，再也找不到一丝被蛊惑的神色。
“别来无恙，”上神声音坚冷如冰，念出了那个名字：“‘忘川’。”
**
“——沈凌夕！”
天玄镜外的不周山，慕长渊眼睁睁看见那身影消失在千万缕镜光之中，碎片光芒重新汇集成一点，落入半神的掌心，狴犴瞬间暴怒而出——缚魂锁蛛网般抽出，上古神器也拴不住暴走的魂元，护山阵法险些被顶出个大窟窿！
盘旋在高空的巨蟒看不见山内情况，但狴犴强大的冲击力还是引起了巨蟒的注意，它身上的鳞片纷纷竖起，犹如林立的刀锋，露出了漆黑鳞片下的血红咒文，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巨蟒朝刚才狴犴撞击的位置喷出毒液，毒液刚碰到防护罩就被强大的仙灵炼化成一缕白烟，发出“丝丝”的声响。
巨蟒见状，就像被激怒一样，朝着护山大阵喷出难以计数的毒液！
半透明的防护罩根本无法炼化如此大量的鬼气毒液，那些来不及蒸腾的黑液就顺着光罩的弧度，蜿蜒地流向白鹭城！
魔尊手中的八荒六合剑直指沈琢：“把沈凌夕交出来，否则本座今日血洗不周山。”
直至此刻他脸上依然挂着一抹笑意，只有少数与慕长渊接触过的仙修，比如严珂就知道，魔尊是动了真怒。
魔尊脾气不算好，三界众敢惹他的其实寥寥无几，仙盟也不是傻子，明知对方是个炮仗还非要凑上去点火——青苍帝国算一次。
一万年间也就一次，四舍五入等于没有。
但今天算另一次。
严珂尊者心急如焚，但沈凌夕被困，薄欢身受重伤，裴青野在沈盟主面前刷姐姐那张信用卡已经刷到信用透支，现在更是腹背受敌：沈琢封锁了整座不周山，命令众仙必须留下裴青野和薄欢两名叛徒，如若反抗，就地格杀。
沈琢同时还向天机阁长老借来玄天镜，趁谁都没反应过来就困住了沈凌夕。
鬼军压境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慕长渊，沈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并调动全部资源对敌，倘若不是阵营对立的话，魔尊或许还有心情夸一句人才。
但此时此刻，慕长渊只想弄死他。
三毒终于甩开其他仙修，飘然来到魔尊身边，道：“尊上。”
慕长渊问：“瀛洲岛的麻烦是慕井搞出来的？”
三毒脸色微变，旋即否认道：“不是的，尊上。”
慕长渊冷冷道：“你们的账，本座回头再跟你们算！”
三毒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表情悻悻的。
所有金丹期以上的弟子全部去维护大阵法运行，修为不高但胜在量大，毕竟仙盟大会期间，仙界顶尖弟子都聚集在不周山中，溪流汇聚成江河，仙海战术的灵力能支撑很久。
所谓的鬼军压境应该是夺魄邪帝在虚张声势，再拖久一点，沈琢恐怕要察觉出端倪了。
这时，咆哮声从一侧响起：“你这魔物，受死吧！”
三毒还没来得及出手，狴犴从高空俯冲而下死死按住赵怀阳，弯钩般的利爪扼住赵怀阳的咽喉！
通天境的赵峰主在魂元狴犴面前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住，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魔物的利爪穿透了赵怀阳的肩胛骨，一寸寸收紧，仙灵和魔气的极致对抗，让附近空间都扭曲变形。
山中的厉鬼恶灵发出尖啸，主动将自己献祭给魂元，只求魔尊能为它们报仇雪恨。
赵怀阳感觉到金丹气海中的灵力被迅速抽走，发紫的面容逐渐透露出惊恐。
魔物对嗜血的渴望是天然的，狴犴吞噬了大量恶灵后，金瞳转变为血瞳，它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慕长渊眉头都没皱一下，赵怀阳的金身就在狴犴的利爪下碎成无数道金光！
上仙的金丹直接被魂元一口吞噬！
这要是换作别的魔修，生吞金丹恐怕会直接爆体而亡，可狴犴毕竟是连聚魂棺送来的外卖都吃得下的魔物，吞噬炼化通天境的金丹根本不在话下。
三毒见状，索性将那些废了道心的上仙全部送过来给狴犴。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沈琢都没反应过来，恶道之主已然在三毒的助力下大开杀戒，恶道的功德暴涨。
沈琢大怒：“慕长渊！”
从仙盟成立至今，还没哪个敢在不周山境内这样撒野，沈琢暴怒而起：“卑鄙的地狱魔物，竟敢在仙盟如此猖狂！”
血棠剑的光芒由红转成耀眼的金光，霎时间青阳峰顶的天道碑仿佛有感应一般，成千上万的金色的光柱直通三十三重天上！
通天境顾名思义是能与天道产生共鸣，更遑论一只脚踏入天道的化境半神了。
磅礴暴烈的灵流燃烧到极致，硬生生将仙境内的恶念烧成灰烬，连同盘旋的巨蟒都被光束穿透，化作一大群乌鸦纷飞四散。
糟了，三毒心想，这厮居然要请来天谴！
戮仙是大罪，天谴不同于天劫，前者是惩罚，后者是考验，作恶多端的人或者修士就有可能遭到天道的惩罚。
三毒心急道：“尊上先避一避，属下替您挡下这一波天谴。”
天谴对恶道修士的伤害力极高，基本是闻之色变的存在，三毒不像夺魄邪帝那么简单粗暴，想要直接杀死对方再把他带回鬼界。它知道慕长渊多爱护这具身体，在和魔尊好好商议之前，三毒不会轻举妄动。
魇魔毕竟不死不灭，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能从恶念中重新诞生。
慕长渊却说：“天道要找本座，本座躲到哪里都是一样。”
三毒愕然地看向魔尊。
在刚才的厮杀中，慕长渊脸颊沾上了血滴，此刻慑人的气势连三毒都感到心惊。
大地自他脚底下裂开，不周山镇压千年的鬼气纷纷破土而出，附在土壤上，迅速转化为实质般的黑色液体。
黑雾弥漫，随着鬼气浓度越来越高，裂口处开始直接往外喷涌出具有强腐蚀性的黑浆，山中奇花异草刚触碰到这些黑水，瞬间就枯萎了，土壤被浸泡后也开始骤然塌陷。
慕长渊双手结印，苍白的肌肤上，顺着肌理纹路爬上了一幅繁复的图腾。
刹那间，磅礴鬼海犹沸腾般迅速形成漩涡，眨眼间一道漆黑的龙吸水直冲天际，迎向了金色的天谴，两道举世罕见的力量悍然相撞，迸溅出足以夺走视线的耀眼火光！
仙山镇压的鬼气早已度化超过千年，就像禅宗圣物万佛长青中的魂元一样，净化得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但正所谓落叶归根，被镇在山下的恶道修士，死后无法回归鬼界，他们的不甘心也并不属于“恶念”，因此即便过去千万年依然会被魔尊召唤而出。
水龙卷像连接天地的扭曲的水柱，但这一点魔气对于天道的怒火来说，简直就跟蜉蝣撼树没什么两样，沈琢见状居高临下道：“自不量力。”
下一刻，天门大开，数百丈的金钟自三十三重天落下，雄厚的梵音钟声震响九州大陆，直通一海之隔的瀛洲岛！
三界一时间山川崩塌，河水倒流。
而就在同时刻，瀛洲岛上被封印的邪祟大魔终于睁开眼，眼底映出高空上的北斗七星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