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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狠辣的喻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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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体温顺着掌心传递而来, 一点点蔓延开,喻行舟微凉的手背一动不动,细细感受着那一丝温暖。

他眼睫微垂, 深黑的眸子与萧青冥对视, 唇角慢慢勾起一弧微妙的笑。

“既然已经有人劝过陛下, 臣何必多此一举,凑这个热闹。更何况……”

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些, 能清晰地看见萧青冥鼻尖细细的绒毛。

“陛下‘从前’沉迷享乐,如今既然‘痛改前非’, 还是远离温柔乡得好, 以免‘磨损’了陛下的‘雄风’。”

说这话时,喻行舟的语气慢条斯理, 唯独在某两个词上拖长了音节, 眼神若有若无往下瞟, 促狭的意味掩都掩不住。

萧青冥眼角的笑意逐渐凝固, 手里收力, 狠狠地掐了一把对方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立刻留下几道淡粉色的印子。

他硬邦邦开口, 一串否认三连:“无稽之谈, 没有的事, 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行舟眸中笑意愈浓, 想要抽回手,偏偏被对方抓着不放。

萧青冥眯了眯眼, 毫不示弱地迎上喻行舟似笑非笑的目光:“朕的雄风是否有损, 老师瞧不出来吗?”

喻行舟抿了抿嘴, 隐没在黑发中的耳尖染上一分淡红, 慢吞吞道:“嗯……陛下励精图治,雄威赫赫,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呵,就装吧!

萧青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朕看老师年纪也老大不小吧,你比朕年长三岁呢,又是名门之后喻家的独子,如今贵为摄政,怎么没人给老师说门亲事呢?”

“还是说……”萧青冥斜眼睨他,含糊的字音在舌尖转了一圈,“老师眼光太高,谁也瞧不上?”

喻行舟视线挪到对方抓着他的手上,眼神微妙,没有开口。

萧青冥却不肯放过他,凑过来,笑眯眯道:“老师看上了哪家姑娘,只管跟朕开口,朕也不是不能牵牵红线。”

“哦?”喻行舟撩起眼皮,黑沉沉的眸子直直朝他看来,“无论是谁,陛下都会为臣做主吗?”

萧青冥:“当然。”

喻行舟双眼缓缓弯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嗓音低沉,不疾不徐:“可是,臣如陛下一样,喜欢俊秀男子,该如何是好呢?”

本来只是想故意逗他玩儿的萧青冥:“……”

喻行舟心中好笑,晃了晃手腕:“陛下一直握着臣的手不放,会引起臣的误会的。”

萧青冥顿了顿,默默松开手,眼光也从他脸上挪开,左看右看,无处安放一般。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安静而暧昧,萧青冥不用余光偷瞄,也能感受到对方那股幽深的视线,笔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冷不丁瞄到藏在桌角的那方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他十来岁时写给喻行舟的诗,两人的书信,还有喻行舟送给他的小木弓。

想起往事,萧青冥心里深埋的小疙瘩不知不觉浮上心头,他犹豫一下:“你那时……”

“嗯?”喻行舟声音更轻了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萧青冥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九年前,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连他特地写的诗都退回来,而且还态度恶劣,对他避之不及,继而信讯全无。

这件事如同一株没有根须的浮萍似的,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

漫长的时光年复一年,一切往事都会随着时间淡去,本以为早已忘记不在意了,喻行舟偏又要来撩拨一下。

撩拨一下还不够,恨不得日日来撩拨他。

现在这株浮萍又飘荡上来,晃悠悠没个着落。

萧青冥终于转过脸,一双深邃的黑瞳把他瞧着,像是要把这个心思深沉诡谲的权臣剖开来,彻底看个通透。

这次回避目光的,却成了喻行舟。

他眼中似有无数话语想要倾诉,又一点点压抑下去,像是滴入笔洗里的墨迹,浊荡起波澜和旋涡,终究渐渐沉淀到眼底。

他嘴唇微翕,半晌,淡声道:“当年陛下因我二人猎场失踪之事大怒,家父于是上奏陛下,不许我再进宫伴读。”

“我喻家先祖,是开国皇帝第一任丞相。到了家父喻正儒这一辈,昔年也是名享京城的当世大儒,他严厉又古板,无论任何事,都恪守道德礼教。”

“喻家祖训,便是忠君体国,光耀门楣。家父一直想恢复先祖时的荣光,希望我成为喻家第三任丞相,对我的要求也极为严苛。”

他垂下眼帘:“当年,他斥责我心思浮躁,耽于玩乐,不肯用心读书,于是罚我闭门思过,专心学业,以备科举。”

萧青冥狐疑地盯着他:“只是这样?”

喻行舟淡淡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后来臣有幸高中,金榜题名,便想去看看京城外面的天地,风土,百姓和人情,于是陛下没有让我待在翰林院,而是外放到地方,任一介知县,慢慢熟悉基层政务。”

“那时臣才知道,原来底层百姓的生活是如此困苦,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是如此重大。”

“从前是臣太年轻,太轻浮了,只看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后来……”

“家父去世,又经过许多年,许多事,才渐渐醒悟,当年他斥责我的话,何其正确。”

他的目光悠远地落在不知名的虚无中,恍然间笑了笑:“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萧青冥仍是将信将疑:“若只是如此,也没必要一封信都不寄回来吧。”

喻行舟无奈地道:“陛下那时已经是东宫太子,太子与朝臣私下结交是大忌,何况,臣不过区区一介知县,如何将信寄到都太子东宫去?”

“是吗?”萧青冥摸了摸鼻翼,靠在椅背上斜眼瞅他,“你可别是在敷衍朕。”

困扰多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萧青冥却并没有多高兴,反而总觉得对方似乎还隐瞒着什么,话语有些不尽不实的。

喻行舟意有所指道:“敷衍的人难道不是陛下吗?为何这些年变化如此之大,陛下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也瞒着臣?”

萧青冥收敛神色,目光淡淡道:“老师是在质问朕吗?”

喻行舟顿了顿,低头躬身:“臣不敢,臣只是……关心陛下。”

萧青冥脸色稍缓,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他的小秘密自然决计不能说,不过喻行舟的小秘密嘛……他还是很想知道的。

闲话扯了半天,萧青冥挑眉看他:“老师今日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找朕拉家常吧?”

喻行舟将一叠奏折放上他的书案,道:“关于京州清田一事,臣想知道,陛下打算查到什么地步?”

“哦?”萧青冥坐直身体,疏懒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莫非,背后牵连到了朝中大员?”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道:“京州,天子之所,权贵多如牛毛,事关土地这样的大事,怎会不牵扯朝中大员,而且,恐怕还不止一个两个。”

“陛下执意查下去,这些人,只怕要狗急跳墙了。”

“陛下若是肯就此罢休,给那些人一点脸面,把惩治的范围约束在四品官员以下,也算对百姓有了交代,朝中还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萧青冥快速翻看完奏折,“啪”的一声合上,重重按在书桌上。

他冷笑:“查!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些人。”

“朕费那么大力气,打退燕然,重整禁军,严惩宗室,若是直到今天,连区区京州一州之地,都不能完全控制在掌心,还要受这些蛀虫摆布……”

“朕这个天子,还叫天子吗?”

萧青冥长身而起,森寒的目光与喻行舟相撞:“不必再试探朕的决心,你只管放手去做,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一切都有朕。”

喻行舟默默凝视他半晌,终于舒展眉宇,躬身行礼:“臣,定如陛下所愿。”

※※※

入夜,喻府。夏日晚风习习,吹散了闷湿的空气。

喻府待客的花厅中,两盏硕大的八角灯左右拂动,据闻灯油是用名贵的东海鲸脂所凝,可保十年长明不灭。

对向两排桌椅,堂上供桌,皆以奢侈的黄花梨木精心雕刻而成,两只南洋进贡的金丝簪花青瓷立瓶中,插着几支稀有的雪白孔雀羽尾。

墙上字画,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富贵高雅之气扑面而来。

户部侍郎范长易,被侍从引到花厅时,啧啧观赏了好一会,又到看到一面以金线刺绣而成的镂空落地屏风,心中终于放下心来。

看来这位喻摄政,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对权力富贵欲望强烈的大权臣。

仅仅一座花厅就如此奢靡,也不知这些年一手把持朝政,收了多少宝贝入囊中。

“范侍郎,似乎格外喜欢本官这面屏风?”喻行舟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透着几分轻描淡写的笑意。

范侍郎一惊,赶紧起身,朝喻行舟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摄政大人,下官失礼了。”

喻行舟在主位上落座,随口道:“范侍郎不必客气,请坐,不知有何事上门?”

范侍郎不敢托大,坐了半边屁股墩,让人将一只沉重的木盒呈上来。

他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道:“之前,下官在早朝时多有得罪,也实在是因为不得已之故,还请摄政大人海涵。”

喻行舟不咸不淡道:“范侍郎客气了,大家都是陛下的臣子,据实已报也是本分之事,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范侍郎似乎被“据实已报”四个字刺了一下,越发有些紧张不安,他眼珠转了转,下定决心,道:

“摄政大人,被陛下撤职的那位离城知府范轩,是臣的族兄,他昔年在离城时,确实犯过不少错误,他还打着下官的旗号,在离城周边圈了近万亩良田,可是这些,臣都是不知情的啊!”

喻行舟坐姿随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侍郎,你说你的族兄在你名下,圈了万亩良田,你却不知情?”

范侍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啊,我那族兄实在太过分了,若非他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还敢狡辩!”喻行舟倏然沉下眼,重重一拍桌子,砰的一下,吓得范侍郎整个人一抖,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喻行舟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微微倾身,被悬空的八角灯拉长的影子,随之压迫而来。

他口吻极是严厉:“范侍郎,据本官了解,那分明是要求你的族兄为你置办的田产,而且还是借着最近几年的战乱之由,以极低的价格,大量巧取豪夺百姓田地。”

“离城知府范轩,更是巧立名目,把朝廷要求的赋税额外提高了好几成!”

喻行舟微微眯起眼,眼神锐利如出鞘弯刀:“这其中,不知有多少,进了你范大人的腰包?”

范侍郎冷汗几乎瞬间浸透脊背,双腿一软,直接给喻行舟跪下来:“摄政大人,这些,下官真的不知情!他给下官送的礼,下官都退回去了!”

他转头把侍从抬过来的木盒打开,一排排金光灿灿的金元宝,整整齐齐叠放摆在盒中,珠光宝气与花厅奢华的布置交辉相应。

“这五千两黄金,是下官全部的家当了,今日借花献佛,孝敬摄政大人。”范侍郎的目光恋恋不舍地扫过黄金,又讨好地看向喻行舟。

有趣的是,像他这样贪墨的官员,并不惧怕皇帝。

除了本朝开国曾重典惩治贪官,一代代法律演变至今,文官集团日益庞大,在贪腐横行的当下,朝廷对文官士大夫们极为宽容。

哪怕是重大贪墨,只要他们将贪的钱财吐出来,一般不会处以极刑,更不会对他们使用肉刑,最多革职,还能回乡养老。

但做到户部侍郎这个位置,谁愿意正值壮年就回乡养老呢?

这次的事件,全是由清查田亩一事引发的,只要喻行舟这位主持者松口,那一切皆有转圜的余地。

范侍郎心中亦是极为忐忑,不过一想到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从前这些年,面前这位摄政大人不知网罗过多少手下官员为他办事。

营私结党,文武勾连,哪一件不许要权与钱?权臣不雅贿,没有笼络人心的手段,不上下打点,广泛施惠,怎么可能当得了权臣?难道凭长得好看?

光看这花厅,奢靡程度就未必比皇宫里的御书房差了。

果不其然,喻行舟目光落在黄金上时,严厉之色渐渐和缓下来,眉宇舒展,甚至朝他勾唇轻轻一笑:“范大人,倒还算乖觉。”

范侍郎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擦了把汗:“那下官的事……”

喻行舟却悠悠然摇了摇头:“你的案子牵连甚大,光是这些,哪儿能平息呢?”

范侍郎一颗心又悬起来:“可是下官只有这些了,连家底都掏出来了!”

喻行舟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只浅浅笑道:“可你还有别的东西。”

范侍郎一愣:“什么东西?”

喻行舟叹口气,似乎在遗憾对方的愚蠢:

“你该不会以为,这么大的案子,光是一个离城知府范轩抛出来,就能结束吧?你身为户部侍郎,经手过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就没有别的事了?”

范侍郎心里一惊,这是……叫他举告别人不成?

“这……恐怕……”

喻行舟循循善诱:“范侍郎,你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本官保证,一定让你干干净净的,长长久久做你的户部侍郎。”

范侍郎听到这个承诺,瞬间心头火热起来,陛下如今有多倚重喻行舟,满朝上下有目共睹,若有这句保证……

喻行舟见他还在犹豫,脸色沉下来,不悦起身:“既然范侍郎不愿意,那就算了,想必大理寺明天就要来拿人了,陛下正愁找不到一个官职够大的杀鸡儆猴。”

“范大人还是带着你的黄金,回家去和家人吃饱最后一晚京城的饭吧,毕竟,以后再也吃不上了。”

“你或许还活在过去陛下优容文官的记忆里,换做先帝在位,说不定会放过你。”

“但是以本官看来,陛下可不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皇帝了。”

“他若要借此整顿朝纲,必杀你而后快!”

他凉薄的声音和嘲弄的语调,几乎把范侍郎的脊背压弯,他一把拽住喻行舟官袍的衣摆,惶急道:

“陛下要杀我?这……下官不过多收了几亩地罢了,不至于要杀头吧?大不了我把土地和浮财都不要……”

喻行舟动也不动,自上而下俯视他:“那你大可以赌一把。”

说罢,他抬腿便要走,范侍郎心里一慌:“摄政大人!我有!我这有一份名单,还有账目……”

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份书稿,道:“这里面是一首普通的诗词集,暗藏有一个地址,所有东西就放在宅中地窖里面,非常隐蔽。都是下官做的私账,不过……上面牵连极大,还牵扯到宫中,和京城一些世家大员……”

“摄政大人,当真能保我干净,继续做户部侍郎吗?”

喻行舟缓缓笑了,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当然。”

范侍郎还不放心:“摄政大人打算怎么做?”

喻行舟重新回到座位坐下,语重心长地道:“最近这段时间,你需要避避风头,暂时不要呆在京城,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去躲避一阵,以免有人要对你灭口。”

“你的家人,你也可以放心,不会牵连到他们。”

范侍郎见喻行舟确实在为他着想,不由长舒一口气,他转念一下,不论如何,对方终究还是需要自己这个人证的。

他连连道谢:“多谢摄政大人!以后,下官一定谨记大人今日的恩情,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喻行舟没有多说什么,一抬手,花厅侧门走出一个黑衣劲装男子,模样普通,没有任何记忆点,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

“长海,你替本官送范大人一程。”

长海看了范侍郎一眼,心领神会颔首:“是。”

※※※

夜深露重。

待范侍郎领着长海,按照地址找到他多年暗藏的账目等证据,又连夜送他到了城外渡口,上了一艘备好的小船,顺着江流,一路驶向宁州。

范侍郎坐在小船上,望着黑沉沉的江面,和越来越遥远的岸边灯火,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家人呢,喻大人准备怎么安置他们?能不能让我们见一面?”

长海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不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下落,反而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范侍郎悚然一惊,陪笑道:“也是,还是喻大人心思缜密。”

长海不动声色地问:“你来见我家大人,可有人知道?”

范侍郎苦笑:“这种事我哪里敢让别人知道?趁夜乔庄便服来的,家人只以为我去天御耧吃酒了。”

长海浅浅一笑:“那就好,省得多费手脚。”

范侍郎起先还没回过味来,直到看到对方逼近的狠辣眼神,突然面色大变:“你,你什么意思?摄政已经收了我的唔——”

“没什么意思。按照我家大人吩咐,送您一程罢了。”

长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干净利落扭断了范侍郎的脖子,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唯独只剩范侍郎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珠瞪着。

长海给他套上麻袋,塞进几块大石头,噗通一下,直挺挺沉入茫茫大江之中。

“赤条条来,干净净去,到了地府,长久做你的户部侍郎去吧。”

※※※

喻府。

长海绕过花厅,穿过一片素雅的竹林,停在书房外,敲了敲房门,得到应声后才推门而入。

喻行舟这间书房与待客的花厅陈设截然不同,简约的檀木的书柜与陈列柜,摆着一些书籍和小玩意,墙上没有任何字画,反而有一张巨大的弓箭。

另一侧则挂着一柄长剑,虽然没有灰尘,但墙上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想来已经多年没有取下来过。

喻行舟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眼也不抬:“事办的如何了?”

长海单膝跪地,恭敬道:“大人放心,都办妥了,该拿到的东西都已经拿到,黄金也已经装箱通过我们的渠道送走了。”

喻行舟轻轻嗯了一声。

长海犹豫一下,问:“其实范长易这等人贪婪又愚蠢,极好控制,大人何必不暂时留他一命?”

喻行舟看他一眼,摇摇头:“正是因为他太愚蠢,才不能留活口,免得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对我们不利。更何况……”

“他死了,背后的人才会害怕得一个个跳出来。免得总有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幻想着‘刑不上大夫’,还能安稳回乡安度晚年呢。”

喻行舟一边翻看着范侍郎的私账,手指忽然落在其中被着重勾勒出的几个字——皇觉寺。

※※※

皇觉寺。

这是一个阴天。

骤风拍打着窗外的树枝,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滚滚,预示着一场欲来的雷霆暴雨。

远处钟鼓之声,伴随着僧侣们诵经念佛的声音远远传来。

寺庙一间晦暗的厢房之中,点了好几盏灯烛,也难以把屋中昏暗照亮。

屋中坐着好几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无一不是朝中大臣,彼此间先是相互拱手,紧接着又开始窃窃私语,片刻,房门打开,几个衣着气派的男人鱼贯而入。

众人眼前一亮,齐齐问好:“崔大人,钱大人!”

他们看到最后来的那人时,眼神更加惊喜了:“这不是……梅大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曾被萧青冥处罚闭门思过的右丞相梅如海。

他的思过之期早就到了,可皇帝和百官就像遗忘了有他这个右丞相一样,朝堂上早已没了他的位置,完全被喻行舟所取代。

梅如海叹口气,苦笑道:“陛下免除了我丞相一职,我现在不过赋闲在家,叫诸位见笑了。今日聚会,诸位何必叫我前来呢?我恐怕,帮不了大家什么了。”

钱云生捻了捻胡须,道:“梅丞相,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户部侍郎范长易,前几天夜里,突然失踪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他的家人寻到我这里来,我才知道这件事。”

众人都是一惊,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汗湿了后背。

“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不可能有人谋杀朝廷命官吧?”

“这么多年了,除了当年喻正儒丞相死在燕然军手里,还未曾听过朝廷对哪位文官下重手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钱云生听着这话分外好笑:“王法?那是对百姓的,对我等而言,若是真有王法,我们还会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吗?”

众人一愣,皆是讪笑不已。

梅如海眼珠转了转,他虽然靠拍皇帝马屁上位,却不代表他不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又想起昔日在清和宫门口,众文臣武将集体逼宫,迫使皇帝释放黎昌和喻行舟,心中有些不安:“这位陛下不是好拿捏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枉费心机。”

崔礼阴测测笑了笑:“梅大人,你可知道陛下已经下决心要对京州田地一查到底了吗?你又有多干净呢?”

“你今日只是免除职位赋闲在家,说不定明日就被哪个官员牵连,要下诏狱了!”

梅如海皱紧眉头:“我朝优容士大夫,有祖训在,陛下不能让我们下诏狱。”

“以前的陛下是不会,现在可说不准。”

崔礼眯了眯眼:“就算不下诏狱,若是跟那范长易一样,不明不白的失踪,岂不是更可怕?”

“而且,我担心的是范长易手里的东西……”

这话一出,在座的几个官员都沉默了。

梅如海看着他们,涩声道:“你们打算怎么办?硬碰硬,只怕吃亏的是我们。别忘了,陛下手里有禁卫军。”

钱云生和崔礼对视一眼,笑了笑:“来硬的当然不能,为今之计,有一个法子,让陛下不能动武……”

※※※

几天后。

京城府尹衙门门前的伸冤大鼓,突然被敲响,告状的是一户四五十岁的农人夫妇,老妇手里拽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边拽她,一边拿擀面杖打她。

女子也不敢反抗,只默默挨打垂泪。

“砰砰砰”的鼓声,将周围的百姓都吸引而来。

府尹踏着差役的“威武”声,缓缓从后堂出来,叫人带农人夫妇上前。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老汉拉着农妇对府尹跪下:“老汉叫李二八,这是老汉妻子张氏,我们要状告京城城郊的皇觉寺,侵占我们李家田地三十亩!”

皇觉寺?占田三十亩?

府尹诧异地睁大双眼,周围百姓更是不可置信。

皇觉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先帝亲自为其提名,特地加上了一个“皇”字的皇家寺庙!

太后每个月定期去皇觉寺上香祈福。

皇觉寺香火之旺盛,百姓信徒之多,整个大启除了南边的少室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和它比肩的大寺庙,真真正正的国寺。

这对衣着简陋的普通农户,竟然状告皇觉寺?

农人夫妇的话还没说完,老妇人指着一旁的年轻女子道:“老妇还要状告这个不守妇道的媳妇,我们儿子前不久刚刚去世,她竟然和寺庙里的僧人勾搭成奸!”

“就是她,把我们家的田寄在了寺庙名下,才让皇觉寺占了我家的田!”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占田不说,竟还有一桩出轨成奸的丑闻。

不料,一旁默默哭泣的年轻妇女,这时竟也跪下来,大声道:“民妇冤枉!民妇的丈夫死后,公婆竟然要将我的嫁妆田卖掉,给他家补充田亩数额!”

“丈夫去世,按理嫁妆田应该属于民妇,将来还可以改嫁。他们凭什么卖掉?”

“民妇不答应,他们竟然威胁要将民妇卖掉!”

几番争执不下,于是她投献土地寄在寺庙名下躲避盘剥,没想到有税吏这时下来清查田亩,说他家田亩数额不足,这对老夫妇为了补足数额,竟要她找寺庙要回土地,否则就要把她卖掉。

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在大堂争执起来。

府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来看热闹的百姓外三层里三层。

此时,门外的大鼓竟然再次被敲响,一个和尚挤开人群,踏入大堂,做了个稽首道:

“贫僧皇觉寺僧人,要状告官府!”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府尹和周围百姓顿时大惊失色。

“昏君无道,民生凋敝,贪官横行,为了躲避苛政,才会有百姓寄田,寻求寺庙庇护,如今官府为了迎合上意,向民间敛财,填补国库亏空,维持权贵奢靡生活!”

“贪官为了政绩,强行摊派田税,编造田亩数额,迫使老夫妇不得不追回寄田,造成妻离子散家人反目,夫妇和媳妇都无罪,无道官府才是罪魁祸首!”

……

※※※

一辆马车匆匆行驶在大道之上,长海警惕地观察周围,低声道:“大人,真的要把我们的人撤走?属下担心,有人会对您不利。”

喻行舟四平八稳坐在马车之中,淡然自若道:“尽管来。”

他微微一顿,问:“消息传到宫中了吗?”

长海点点头:“已经递给书公公了,陛下应该知道消息。”

马车一个急停,车夫道:“大人,外面街上聚集了很多百姓,我们车开不过去了。”

喻行舟起身:“无妨,我们下车走过去。”

街道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群,长海一双犀利的眼睛四处扫视,他总觉得人群中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喻行舟撩起衣袍,刚下车没走几步,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划破长空,笔直朝着喻行舟尖啸而来——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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