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花滑节目的名字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因此当听到“凋零”二字时，许多观众已经下意识给这个节目定下了悲怆的基调。
不是说悲怆的基调不好，而是对艳丽的少年而言，这样沉重的东西总是显得不合时宜。
甚至连裁判席上的陈长兴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在要不要给纪和玉打电话安排他加入国家队的事情上，昨晚他和国家队的其他教练们反复观看了纪和玉的短节目后又反复商讨，最终还是因为纪和玉的年龄而放弃了。
比纪和玉小上1岁的孟浔同样很有培养价值，而且孟浔已经开始发育，不必像纪和玉这样时刻面临着刚入组就转型的问题。
陈长兴最终代表国家队向孟浔抛出了橄榄枝。
其实错过了纪和玉这样的选手确实令陈长兴很是遗憾，但分站赛直接选入国家队的名额十分有限，他作为国家队的教练团成员之一，没有独自做下决定的权力。
因此，这会陈长兴望向纪和玉的目光就多出了一丝复杂。
他想，如果昨天那个3Lz+3Lo落地的时候，纪和玉要是没有扶冰，他们教练团少不得就会改变主意了。
现在只能希望纪和玉能在总决赛上杀出来了。
至于纪和玉能不能进总决赛……
陈长兴还真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乐音自钢琴的琴键间轻快地流泻而出。
那曲调很是恣意，没有凋零的死气，反而带着新生的喜悦与活泼。
这个基调令大家或多或少有些不解。
与此同时，冰面上的少年动了。
他的双手从身前分开，上身向前倾倒到了几乎与冰面平齐的高度，左腿高高抬起，与立在冰面上的右腿几乎形成了一条直线。
简直像是凌空劈了个一字马。
纪和玉的用刃很深，因此滑行时整个人倾斜的角度格外大。用刃深度越大意味着需要的体力越大，但在冰面上也越能显得姿态优美。
在轻快的音乐背景之下，冰上的少年保持着雨燕翱翔的姿势滑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紧接着在音乐旋律突然变化的一瞬间，少年正巧滑到了圆弧开口最大的时候，顺势转身由前滑变为后滑，左脚在冰面上极快地一点，飞身起跳，双腿在空中交织成一道漂亮的螺旋，从腾空到了最高点的那一刻，转体三周！
少年从燕式滑行飞快地接了一个延迟转体的3T！
是3T吗？
少年的动作实在太快，饶是陈长兴已经有了很多年的经验，一时间也有些不确定了。
陈长兴看了一眼摄像机里的回放，转身、后滑、点冰仿佛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尤其是那个点冰，实在太令人惊艳了！
纪和玉的点冰时间很短，甚至到了肉眼难以捕捉的程度。
T跳虽然是所有跳跃中难度最低的，但想要把点冰做的这样干净也不容易。点冰时间很短意味着发力和起跳干净利落，仅仅在那一瞬间就同时完成，需要很高的熟练度。通过回放，陈长兴清楚地瞧见冰面上的少年不仅点冰起跳的速度很快，也不存在任何提前转体的问题，反而是延迟转体！
提前转体是指还没起跳身体先转，严重的提前转体将出现“偷周”，会使动作的GOE（执行分）减少；相反的，延迟转体则需要运动员借助滑行速度，在起跳一刹那用爆发力使身体尽可能腾空，到了高空后再转速极快地完成转体，这是营造良好的滞空感的一种方式，更能是动作的GOE增加。①
与普通的跳跃相比，延迟转体技术对运动员的要求更大，陈长兴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分站赛的赛场上看见延迟转体！
他甚至开始懊恼昨天纪和玉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肯展现一下这一手！
但这也不能怪纪和玉。
他虽然将基础技术捡了回来，滞空感这种上升了一个层面的东西还是要看状态，而经过了昨天的经历，纪和玉反而卸下了包袱，能更好地享受比赛了。
哪怕这只是刚刚开场的第一个滑行接第一个跳跃，陈长兴也隐隐有种预感，纪和玉今天发挥得比昨天更好了。
陈长兴的目光带着遗憾回到冰面上。
3T对纪和玉没有什么难度，他的落冰依旧是高水准的单足落冰，膝盖也没有明显的弯曲，就连左腿顺势卸力的动作都格外漂亮舒展。
他就像一朵新生的，炽烈的玫瑰，带着独属于玫瑰的艳丽和骄傲，正毫无保留地向大家展现自己的美。玫瑰盛放到了极致，高高昂起了瑰丽的花冠，仿佛在高声告诉世人，玫瑰绝不轻易低头。
观众们这才恍然，少年所演绎的，不是一株红梅，而是一朵新生的玫瑰。
比起成熟而孤高的红梅，也确实是一株新生的艳丽玫瑰更适合冰上的少年。
只是他都顺利落冰了，左腿怎么还不放下来？
下一瞬，纪和玉告诉了他们答案。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3T，是一个3T+3T的连跳！
在右后外刃落冰的那一瞬间，他在卸去转体冲力的同时，调整了自己的方向继续后滑，而那并未触冰的左腿则顺势飞快点冰，再度起跳！
又是一个延迟转体的3T！
正在候场的孟浔看得眼睛都直了。
“昨天怎么就没想起来向他请教请教延迟转体的问题呢？”孟浔懊恼地想。
但孟浔很快想到他们一起进了国家队后，自己还有的是机会向他讨教，立刻又开心了起来。
单纯的少年并未意识到，分站赛选拔的人才是有限的。
而裁判席上的陈长兴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这可是由两个延迟转体的3T组成的连跳，虽然3T+3T的bv(base value基础分)在连跳里差不多是最低的，但这可是延迟转体啊！要知道，即便是一线男单们，也有不少存在存周偷周的问题，延迟转体的技术可不是人人都能掌握。
更何况，纪和玉后面说不定会拿出更高难度的连跳！
愈发欢快的乐音似在向人们诉说着玫瑰的绝色和狂傲。
玫瑰的花季在5~6月，正是一年中最炽烈的时节，玫瑰独得阳光的厚爱，因此能绽放得无比闪耀。
一串简单的点冰小跳后，纪和玉踩着音乐的重拍，做了一个轻盈漂亮的butterfly跳，在落冰的那一瞬间，左腿与地面平齐地旋转起来，在转过数周后，右手握住了浮腿的脚踝，流畅的上身、弯曲的浮腿和手臂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一个完美的甜甜圈！还是跳接旋转再变形而成的甜甜圈！
与贝尔曼一样，甜甜圈对柔韧的要求极高。男单选手很少做这个动作，就是因为腿不够长可能拉不成圆，而腿够长了身体不够软，又不能把这个动作做得好看。
纪和玉虽然身高在男单中只能算中等，但好在身材比例十分完美，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腿部线条尤为漂亮。
保持这个姿势并不容易，哪怕纪和玉的柔韧性极好，也隐隐能感觉到腰腹和腿根的撕裂感，为了保证身体的平衡，他并不发达的腹肌还需要保持紧绷为上身提供支撑。
但他的动作依旧干净，甚至能保持均匀的速度在冰面上旋转。
纪和玉之所以把甜甜圈安排在前面，也有怕自己的体力后期撑不了足圈的缘故。
借助摄像机中的放大，陈长兴可以清楚的看到少年面上仍带着一丝笑意的神色。
甜甜圈旋转这个姿势非但不轻松，而且很是痛苦，对柔韧和体能的要求都不小，很多选手在做这个动作时会因身体的痛楚而无法兼顾表情管理。
但冰面上的少年似乎早已将“感染力”这三个字深深熔铸在了自己的血脉里，唇边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愈发像是一株漂亮的玫瑰。
陈长兴猛地意识到，昨天的短节目里，少年的表现力还远远不是他的极限。
他简直是天生为了演绎而生！
玫瑰仍在尽情地绽放，而到了这一刻，没有人会质疑玫瑰的美丽。
更没有人会质疑玫瑰的骄傲。
祂一切的骄傲都是有资本的。
不少人联想到了昨日冰面上那株自冰雪中诞生的幼苗——
到了今日，祂已长成整个世间最旖旎的存在！
冰面上，少年纤细的腰肢和动人的曲线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起祂的年龄。
一株新生的玫瑰，怎么可能如此妖冶甚至是妩媚？
一连串的接续步和联合旋转过后，音乐继续推进，鼓点变得愈发密匝，这预示着盛夏的降临，预示着玫瑰开到了极致，而冰上少年的动作，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不知不觉间，大家的心跳几乎和音乐的节拍重合。
纪和玉的用刃始终很深，因此哪怕是最基础的滑行和旋转，都给人以夸张的、大开大合的气势，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与极致的蛊交织成直击人心的力量，以至于观众们竟然产生了“希望眼睛能够稍微休息一下”的错觉。
但是玫瑰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玫瑰已然到了绽放得最为艳丽之时。
在密匝的鼓点下，纪和玉滑了一个大一字。
在滑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向前微微侧身，左脚向前骤然起跳，右腿很快跟上，在空中转过了两周半，右脚轻盈着冰——
由大一字进的2A！
在节目后半场的跳跃，技术分会提高10%，从纪和玉昨天的表现来看，这个选手的体能并不好，但眼下曲目进入2分钟，他还能做出这么完美的2A，陈长兴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奈何愈是激动就愈是懊恼自己的“有眼无珠”。
以至于陈长兴一不留神，竟没注意到少年下一步的动作。
在右后外刃着冰之后，纪和玉没有让左腿也落在冰面上，而是就势点冰，起跳，硬生生接了一个2T！
的确，他的体能不占优势，因此这个连跳是勉强跳出来的，也做不到3T，只能跳出2T。
但这可是由大一字进的2A+2T！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令陈长兴下意识看了一眼回放——
不看不打紧，一看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刚刚的走神，让他错过了纪和玉的连跳！
从回放里，陈长兴能看出纪和玉已经开始体力下滑，但动作依然标准得不像话，落地时连膝盖都没有弯，硬生生接下了不小的冲力。
坚持不懈地做到最好，这才是花滑的精神，是竞技体育的精神！
或许是少年的表演感染力实在太强，陈长兴竟然觉得自己眼角微微一热。
他明明已经见过了无数大赛，比纪和玉的难度编排高者不知凡几，但今天他却在这样简陋的赛场上，生出了这般陌生的感觉。
观众席上如潮的掌声证明了这一跳非同寻常的震撼力。
音乐几乎震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窝，观众们此时都看懂了少年意图传达的意蕴。
即便是在生机盎然的盛夏，玫瑰也是其中最夺人眼球的那一株。
因为祂的生命境界已然远超其他生灵。
别的生灵或为生存挣扎不休，或为比美争奇斗艳。
而玫瑰虽然艳丽，却并非为艳丽而活——
玫瑰为了挑战极限而活，因此绽放出了最耀目的光华；
玫瑰为了恩泽万物而活，因此释放出了最醉人的芬芳；
玫瑰从不汲汲营营，相反，祂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却能令所有人的目光为之停留。
这一刻，纪和玉的心里想了很多。
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上辈子”的经历就好像是一场即将醒来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去，但又刻骨铭心，深深地熔铸在了他的血脉里。
他生来是为花滑而活。
他生来是为挑战自己而活。
他无需与他人刻意相较，只管与自己殊死相搏，他其实对第一没有太大的执念——
因为纪和玉清楚地知道，自己终将成为第一。
而在成为第一的途中和之后，他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敌人，只有他自己。
他是一株鲜妍到了极致的玫瑰，却又不仅是一株玫瑰。
玫瑰的花期只有短短半月。
而他未来的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