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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剑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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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风一听他提问, 便不觉脑袋发疼,嘲弄道:“不会这也要我求你吧?”

林别叙不见反省,反来说她:“倾风师妹, 你好记仇啊。”

这次倒是没卖关子, 直接告诉了她。

“先生将窥天罗盘送给你,其实那个罗盘对先生而言, 确实不算是个好东西。”

林别叙将筷子摆在碗沿, 收拢下垂的长袖,铺在膝盖上, 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 说起这桩往事。

“十六年前,先生有感大劫将至,可是无论如何也卜算不出天机, 更不知该如何化解。于是百多名修为精深的方士, 从天下四方汇聚而来, 自愿协助先生,启用窥天罗盘。”

“无人知道先生从窥天罗盘里看见了什么,反正那一次窥视天机,先生险些亡道。耗损百多年修为,难以维持人形。百多名方士更是当场暴毙、无一幸存。”

倾风眼皮轻跳,惊悸道:“这般惨烈?”

“是。你不知道十六年前有多少天才。志士怀仁,群方咸遂,说是人族最辉煌的时刻也不为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 若是能兵压妖境、光复人族,只等今朝了。”

林别叙眸光幽冷, 眼皮半阖, 声音在诉说中逐渐变得晦涩, 默然片刻后,才接着道:“结果先生险些陨落;妖王亲征界南、屠戮三城;龙脉戾气暴动,修士癫狂同族相残。简直同三百年前的那次灾劫如出一辙。人族莫说光复,可谓是一溃千里,倒退数十年。最后你师父退守界南,陈氏六万多族人尽数遇难,季师妹一族为封印龙脉也几是断绝。”

他问:“你猜是为什么。”

倾风趴在桌上,听得入神,回得也认真:“你猜我知不知道。”

她不学无术林别叙是第一天发现吗?她早早坦白告知了啊。

林别叙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

他开了个玩笑,表情轻快一些:“自那之后,先生隐忍蛰伏。待陛下失踪,更是亲自出山坐镇刑妖司。可于先生而言,此番已是他最后一搏。若是今朝不出剑主,往后便再无白泽。而无白泽庇佑,协助人族牵引龙脉的妖力,人族也再不可能拔出社稷山河剑。”

倾风听得面色凝重,思绪转了几圈,本是该酝酿出一腔忧国忧民的哀虑的,可想到白泽这样的上古瑞兽大费周章地布局,十五年博其性命等一剑主出世,心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飘飘然。

强忍着不要露出太得意的笑容,指着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

林别叙见她这春风得意却只一半表情也觉得好笑,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行。”

“哼。”倾风不以为意,“反正先生告诉赵宽谨的意思就是,我,是剑主。哈哈!”

林别叙不与她争辩,这才开始吃自己那碗快凉了的面。

倾风又细想一通,察觉异常,屈指叩着桌面道:“可是不对啊,先生若是觉得我能成剑主,先前赵宽为过来杀我的时候,他为何一点表现都没有?是后来谁告诉他的?还是他这几天重新推卜,忽然发觉我这人实力不凡?竟是天命之人!”

倾风说到最后忍不住发笑,自己也觉得很是荒谬,右手抵着下巴,挑眉问他:“不会是你乱吹耳旁风吧?”

林别叙朗声笑答:“我可没跟先生说过,你会成为剑主。这是天机,无人可以测算。”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剑主与你想象的不同,你若领悟过山河剑的剑意就会明白,唯有决绝之意、锋锐之心,经千锤百炼,怀凛然正气,才能执掌社稷山河剑。你连自己想不想执剑都不明白,山河剑怎会理你?”

倾风竟意外地不反驳,还点了点头道:“或许先生只是为了震慑赵氏才说这样的话。毕竟我与赵宽谨有杀子之仇,她皂白不分硬要追究,不以大义相压,那只能同室操戈了。”

林别叙问:“你难道不想执剑吗?”

“我师父不可能同意。社稷山河剑虽是国运之剑,但也牵引磅礴妖力。我这样的人若去拔剑,岂不是自寻死路吗?”倾风说得漫不经心,“天下护道之人何其多,该轮不上我这个倒霉的短命鬼吧?”

“那也未必……”

林别叙说到一半,被官道上驶来的一辆马车打断话音。

只见排头的两匹良驹高大俊美、雄姿勃勃,毛发油亮,偏又性情温和。遭路人指点围观也未受惊,睁着漆黑瞳仁环视四面,缓缓踏着马蹄行走。

脖颈上挂着一串金色马铃,偶尔甩动间搭配着车轮滚动声清脆作响。

后头的车骑更是华丽,两侧悬挂着彩色香球,还未靠近,街道沿途便已是芳香扑鼻。

“好富贵的车。”倾风看得挪不开眼,惊叹道,“那马铃该不会是纯金的吧?”

林别叙目送着马车驶远,说:“谢绝尘来了。”

“谢绝尘?”倾风回忆了下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江南巨富,我师父结拜弟弟的弟弟?”

“是。”林别叙兴致盎然道,“看来持剑大会真的要开始了。”

倾风问:“说来,你们刑妖司的持剑大会一般什么时候开?”

“不一定,看先生的心情。”林别叙撑着膝盖起身,“你既然吃完了,早点回刑妖司吧。”

倾风不是很想动:“你不是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吗?”

林别叙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不改色地道:“骗你的。”

倾风火冒三丈,正要拍桌骂人,就见林别叙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顺道付清了她的面钱。

倾风当即展颜笑道:“不然在京城多逛逛?来都来了。”

林别叙看透她本色,也不吝啬,直接将手中钱袋抛了过去:“改日吧,小穷鬼。”

倾风一把接住,觉得真好,全当有钱人挥金如土时的那张嘴是哑的,跟在他身后一道回刑妖司。

·

风波平止,刑妖司又恢复往常。

山门下的二人见倾风出现,给她带了句话:“陈师叔说,让你回来之后赶紧过去见他。”

倾风硬着头皮道:“哦。”

她不敢再耽误,沿着山道小跑回家。

陈冀正坐在小院里,身边还有两位陌生的老者,倾风推门进去时,三人在低声交谈。

陈冀见她出现,起身指着二人介绍道:“这二位是赵氏的家主,赵宽谨的父母。”

倾风顿时皱紧眉头,烦不胜烦,内心吼着果然又来了,转头就喊:“林别叙!林别叙——”这不就是他说的血光之灾——!

二位老者起身相扶走来,却不是发难,而是躬身端正地朝她拜了一拜。

倾风的喊声戛然而止,看一眼陈冀,又看一眼二老,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者脸上病容未退,唇色惨白,神色委顿,眼中满是疲乏,同她道:“犬子无状,犬女娇蛮,此前多次冒犯,今日老夫代他二人给小友赔个不是。”

倾风上前虚扶二人,余光瞥向陈冀,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宽谨在她面前嚣张,她便也跋扈,寸步不退,可二老这般姿态,她实难生出什么怒气。

“怀故在外虽有千般错,可在他母亲面前从来是乖巧听话,是以宽谨总觉得怀故是受人迫害。也是因为小女实在过于骄纵,身居高位,叫人捧杀已久,傲慢堕落,听不进他人劝告,才做出此番出格举动。”

老人垂首轻叹,他夫人按住他的后背,与他靠在一起。

他气息短促,是以话音沉缓,说几字断几字。但逻辑流畅,想必在心中已思量过多次,才同她开口。

“怀故之死,我早已与陈师侄通信了解。陈师侄宽厚,愿卖老夫一个薄面,帮忙瞒下此事。事情本该了结,谁知宽为愚莽,未明事由便自作主张,险些铸成大错,被小友教训,是他活该。送去边境修身养性亦是为他好。怀故之事,先生既已裁决,赵氏并无异议,我二人也对宽谨劝告多次,不料她竟一意孤行,背着我二人又来刑妖司寻事,好在小友无碍,未酿成大错。今后我会送她回东城老家,望她面壁自省,摆脱心魔。”

倾风听他字字恳切,喉咙艰涩嘶哑,又难掩悲戚,心下动容,亦是低着头谦和道:“无碍。前辈请不必挂怀,我并未放在心上。”

老者咳嗽几声,身形颤动,被夫人搀扶住,缓过气来挥了挥手,说:“原本宽为犯错时,我二人就该前来致歉,可实在是病重动不了身。陈师侄又宽仁,劝说不用,才耽误至今,实在对不住小友了。”

他说着又同夫人弯腰,同倾风致歉。倾风不好受他二人大礼,忙跟着作揖。

老人扶住倾风,冰凉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又如长辈般轻轻拍了拍,说:“今日便不叨扰了,往后陈氏若有驱使,义不容辞。”

倾风送二老出了院门,见曾经也算叱嗟风云、卓乎人英的两人,临老因子女拖累而这般落寞,一时触绪纷开。

好在她比较有出息,也分明事理,不用陈冀拖着一双老腿到人家中弯腰赔罪。

这样想着,转了个身,眼前陡然出现陈冀那张放大的老脸时,还是吓了一跳。

倾风慌乱后退一步,陈冀冷声道:“你知道去找先生,怎么不知道去找人爹娘?”

倾风讨好地笑了下,说:“我不认识啊。”

陈冀高声道:“你不认识赵氏家主,也不认识你师父?你师父对刑妖司比你熟,你哪次记得来找过我?我能放任你受别人欺负?光知道给我留个烂摊子,来了上京之后,越来越不听话了!”

倾风连声应道:“我的错我的错。”

陈冀抬手作势要打,倾风耸了耸脖子站着没动,可那只手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拍在倾风肩上,骂道:“你真是气死老子了!为师为了找你翻遍了整座山!你倒好,惹完事同别人开开心心地出去闲逛,全然没有把你师父放在眼里!”

倾风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怎可能!我还说呢,我那边都吵完了,您老怎么还没来。原来是找赵氏家主去了,师父英明!”

陈冀甩开她的手:“你少对我溜须拍马!”

倾风跑上前,从竹筐里抱起一棵青菜,殷勤问道:“师父,您今晚想吃什么?”

“不用你烧,你做的饭太难吃。”陈冀现下对她是什么都看不上,重新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才想起来,“哦对了,那只狐狸找你许久,我嫌他烦将他赶走了,他说他在大殿前头等你。你若有空,过去看看。”

他捻着白须小声嘀咕道:“摇身一变,那小狐狸都成先生半个弟子了。下次来,还是不要骂他的好……不行,不对他摆脸,他又得偷我东西。”

倾风发现自从来了上京之后,莫名受欢迎了起来。那只狐狸怕是拿她当故乡的旧交,甚至是半个亲人,所以有事没事总来找她。

不过倾风也确实要去见他一面,当即放下青菜,朝着屋外跑去。

狐狸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殿的门口,见倾风出现,眸光亮了一下,但很快熄灭,复又耷拉着张脸,朝她问道:“陈倾风,你今日有热闹为何不来喊我?我到的时候人都散了!”

倾风迈着大步走过长阶,在他身边坐下。

狐狸托着下巴,畅想道:“唉,你什么时候回界南,同先生说一声,带我一起走吧。”

倾风回头看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也没某个无处不在的阴魂,才从后腰摸出万生三相镜,递给狐狸道:“狐狸,一事拜托你。你能不能用这个,窥探出林别叙的过去相?”

狐狸叫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直接参破林别叙的道行?这本就是白泽妖力所化,是他祖宗,我只是一只狐狸!”

倾风不屑道:“你怎么那么没用?好歹跟在先生身边学了几个月啊!”

狐狸挽起袖子正要与她理论,一道钟声忽从天际传了过来。

这次的钟鸣与以往暮鼓晨钟的报时不同,尤为的雄浑亢亮。倾风两手捂住耳朵,也无法挡住它的威势,似是直入心门,在脑海中震响。

钟声穿过云层、透过山峰,一路飘荡了数十里范围。

远在京城的百姓们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眺望刑妖司的方向。

白鸟从晴空中飞掠而过,高亢鸣叫。乌黑的瞳孔倒映出鳞次栉比的楼房,与重峦叠嶂的群山。振动翅膀朝高处飞扬,奔着浪涛似的山脉急飞而去。

“咚——”

张府后院,张虚游猛地从床上蹿起,趴到窗户前,透过戳破的孔洞朝半空张望。

刑妖司后山,陈冀捡着木柴放进炉膛,动作一顿,起身面向最高处的剑阁。

柳随月停下背诵的声音,与院内众人一同屏息。

季酌泉抱剑走到空地,脱掉剑鞘,朝峰顶鞠躬。

谢绝尘静立在白泽身前,视线低垂,抱拳行礼。

“咚——”

第三声钟响,屹立的群山似都被声浪撼动。

倾风头疼道:“好吵。”

狐狸说:“你敲鼓的时候更吵。”

“真的吗?”倾风恶意地说,“我自己是听不见的,那我下次多敲几声。”

狐狸呲牙:“你做个人吧!”

“咚——”

钟声敲到第四下时,倾风眼前骤然一变。

视野中的青石地砖与灰白长阶都变得朦胧,眼前出现一个如水墨画就的模糊长影,站立在邈矣难寻的仙山之上,好似隔着千万里远,可一举一动又能清晰映入眼帘。叫人生出一种正在窥视天道的卑渺。

只见虚影执剑朝前一礼,随后甩动长剑开始挥舞。

剑气犹如灰墨,在虚影周身环绕。那剑舞得极为流畅,似与周遭的云水化为一体。

引天地之气机,尽敛于一剑。

风声萦绕在飒飒剑声之中,灰墨随着剑意被甩至远处,点点灰色化成细雨,飘了下来。

顷刻间天空便是靡靡小雨。

细碎的雨珠重新落在剑身上,被剑刃击成更为零碎的水花,华光熠熠,带着难以参透的奥妙。

倾风试图记住那每一式绝妙的剑招,可大脑总是放空,只余下虚影屈膝、旋腰、抬刺的动作,带着浩然的正气与激昂的剑锋。

“咚——”

第五道钟声出现,似惊醒了沉寂在深山的英魂,越来越多的虚影出现,或持剑,或负手,或捧书,或策马。

玉盘砸落似的雨水声之外,又响起一阵浩浩荡荡的吟诵。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倾风目不暇接,耳畔尽是人族先辈留下喟叹,不屈的筋骨留在山河剑的剑意之中,彼此交错层叠,随着钟鸣瞬间传递而来,纵是不明其意,心神也随之震颤。

“咚——”

第六道钟声之后。

群山皆寂,一浑厚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问道:

“后生,你为何执剑?”

人族先辈意志所化的虚影,背过身在虚空中漫行,追风赶月,潇洒狂放,似游荡在历史长河之上。

天水共色,震撼莫名。辽阔山河,尽于足下。

虽然无声,可仿佛能听见他们的畅怀大笑。

空中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后生——你为何执剑!”

倾风张开嘴,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一问,却无言应答。

“咚——”

第七道钟声响起,所有虚影顷刻消散,那直叩心灵的问询也归于尘土。

眼前重是一片空旷,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觉。唯有心脏还在胸腔中过速跳动,难以平复。

倾风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狐狸推攘着她的肩膀,高声呼唤,才迟钝地转了下头。

她轻声问:“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先生触动了山河剑的剑意。”狐狸说,“持剑大会要开始了!”

倾风恍惚地“哦”了一声。

二人坐在檐下,听到空灵的风穿过山谷而来,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过了许久,倾风才发现前方的青石板已被雨水打湿,颜色一块块地斑驳。

倾风往后一靠,两手撑着地面,长吐一口气,说:“下雨了。”

狐狸说:“是啊。”

二人看着阶前雨落,打湿满地的杂草,敲碎盛开的春花,浸透翠绿的山林。柔情春风吹遍十里,群芳春草连成一片。

白泽睁开眼睛,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微凉的雨丝,轻声叫道:“别叙。”

林别叙坐在檐前的棋盘边,随意应了声:“嗯?”

白泽说:“若我哪日深寂,你能否为人族出山?”

“我才不要。”林别叙捻着棋子落在边角,笑说,“同你一样沾染俗世尘土自寻苦吃?我若深隐,不定还能活个千百年。谁爱趟这浑水便谁去,红尘似梦,于我不过流水浮云。”

白泽收回手,侧眸浅浅看他一眼,未再请求。

雨势渐小,金色日光又探出云层,只剩薄薄残雨笼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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