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弗朗西斯横贯整个冬日的积雪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了, 昨天的空气还带着冰雪特有的冷冽寒意，今天早晨伊莱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类似于青草混合泥土的芬芳。
是米娜来给他打开了窗户。
“该起床了，小少爷。”
伊莱迷迷糊糊地撑着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他的睡姿算不上太安稳，一头银发乱糟糟的, 最叛逆的那一根甚至直直地立在脑袋正中央。米娜瞧见了, 放下手中捧着的花走过去试图把那一根理得服帖一点。
“谢谢你，米娜。”伊莱勉强睁开一只眼睛, 露出一个因为大脑还没有开始运转而显得格外软的笑容, “还有, 早安。”
米娜用手指把他的头发完全捋到脑后理顺，这显然违背了它们已经习惯的方向, 她一放开手几根头发就不甘示弱地支起来, 让伊莱看起来像一只刺很稀疏的刺猬或者海胆。她说：“早安, 小少爷。”
伊莱的目光落在米娜的脸上,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米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弧度是上翘的，她怔了怔，随即嘴角的笑容加深。她望向被打开的窗户, 眼神非常平和, 她说：“可能是因为一大早就收到了露丝小姐的花。”
“花？”伊莱疑惑地重复，他顺着米娜的视线望过去，一束漂亮的淡黄色小花静静地躺在窗沿上。它们挤挤挨挨、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 从根茎到花蕊都柔弱又生机勃勃。
伊莱掀开被子, 赤脚踩着柔软的、由兽皮制成的地毯走到窗边。他捧起这束花, 凑近里面深吸了一大口气, 清淡的香气涌入鼻腔。
他曾在绘本上见过这种花。克罗丽丝, 只生长在妖精聚居地的花朵，通常在春日来临的时候绽放。它的花期非常长，如果受到了木妖精妥善的照顾甚至可以覆盖整个春天。
“春天来了啊。”他说。
漫长冬日之后的春天总是让人欣喜的，更不用说春天来临还代表着伊莱艰难困苦的禁足期终于走到了尽头。克拉伦斯比都多人都要更快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刚刚用完早餐就迎来了解放后显得格外兴奋的伊莱——这位非常享受用餐时间的小少爷甚至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你不会现在就想去龙脊山谷吧？”克拉伦斯一边往篮子里装抹了黄油的白禾面包和土豆泥沙拉一边问，在伊莱肯定地点了点头后，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我就知道单纯给你描述是不会打消你的好奇心的。”
克拉伦斯一直对煤矿的挖掘进度十分上心，在亲卫军为了煤矿硬生生在龙脊山谷内清扫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后他几乎隔几天都会跟着押送犯人的卫兵一起前往煤矿周边，然后再在下一次去找伊莱的时候讲给他听。伊莱猜他是把自己之前禁足期偷跑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为他沉迷铸造没来领主城堡陪自己说话。
“我又不是去看煤矿，”伊莱捧着一杯加了枫糖的热茶说道，“我只是去看看哪里适合建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
其实伊莱早就给冶炼厂选好了位置，那个位置依山傍水，既能向山体内挖掘出一部分空间，一条流量不小的山涧又能供给冶炼厂日常用水。最奇妙的是那里好像不是很招魔兽喜欢，伊莱去了许多次，见过最危险的魔兽就是风滚兔。
唯一的问题是那里已经被矮人族占领了。
伊莱捧着脸想：他给克拉伦斯付的学费可不止一个铁矿呢。
说起这个伊莱就要问问克拉伦斯的学习进度了：“你最近在干什么？”
“在尝试附魔。”克拉伦斯面不改色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伊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他斟酌着问：“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一个剑士对吧？”
附魔指的是通过特殊的方式往武器上附着魔力，人类铸造师最常见的做法就是将经过炼金术士处理后的元素宝石镶嵌在铸造材料中含有秘银或者精金的武器中。这个方法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元素宝石经过处理之后会变得非常暴躁，全程需要有稳定且持续输出的魔力来对它进行安抚——也就是说至少需要一个中级以上的魔法师从旁协助。
从前人类铸造师声名不显，中级以上的魔法师在整个大陆都能拥有十分尊崇的地位了，没有几个会愿意去帮助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于是除开那寥寥几个自己本身就是魔法师的铸造师之外，其它人开始把目光投向擅长附魔的妖精。无论是雇佣、诱哄还是监|禁，有了妖精的加入之后人类铸造师声名鹊起，甚至一些人会将顶尖那几位铸造师的作品和矮人武器相提并论。
“你不会偷偷养了一只妖精吧？”伊莱合理怀疑，仔细想想露丝都能为了带着世界树气息的藤蔓留在差点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弗朗西斯，有别的妖精愿意留下来也说不定。
克拉伦斯轻飘飘地看了伊莱一眼：“我总算知道你那些新奇又有效的方法是哪里来的了？”
伊莱虚心请教：“哪里来的？”
“从你脑子里那些奇思妙想中提炼出来的。”
伊莱正要张嘴反驳，已经有了多次被怼经验的克拉伦斯眼疾手快地拿起一颗玻璃糖球塞进他的嘴里。伊莱皱着脸嘎嘣嘎嘣用力咬碎，微酸的浆果味瞬间压过单纯的甜味在他的嘴巴里炸开，他眼睛一亮，望向克拉伦斯，声音有点含含混混的：“这是什么？”
“玻璃糖球还没有上市的新品，据说是在糖浆里添加了大量浆果汁，然后又在最外面裹了一层普通糖浆。”克拉伦斯盖上篮子的盖子，“我记得城堡里应该前几天就收到了才对。”
伊莱想起来了，三天还是四天前米娜曾经拿了一盒子糖球来找他，他那个时候正牙疼，这盒子新品就被他送给了露丝。糖块在嘴里被咬碎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膜，伊莱真诚感叹道：“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看，都把水果硬糖折腾出来了。
今天瑞兹没有回家看望他的老父亲，于是伊莱和克拉伦斯的交通方式就改成了乘坐马车。伊莱向来是不大乐意坐马车的，现在的减震技术十分有限，铺了石板的路倒还好，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简直能把人的心脏都颠出来。伊莱坐在垫了七八层软垫的座位上，苦着脸想究竟是趁着建立冶炼厂的东风把水泥路折腾出来还是先把矛头对准那几颗白化橡胶树。
好在克拉伦斯终于说起关于附魔的事，伊莱才得以把注意力从自己可怜的屁股上挪开。
“我在西西莉亚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记载从前的大陆上的奇闻的书。”
伊莱点了点头，这个他是知道的。英姿飒爽立志成为轻剑士的大小姐意外地喜欢看书，伊莱曾经还写信托远在王都的柯蒂斯家族找了一部分难得的书籍来作为西西莉亚的生日礼物。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拜托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做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伊莱信里写的是“随意两三本就已经很好”，收到的却是整整六箱。总之最后大小姐非常高兴，据说还特意清出了一层书架专门来放这六箱书。
是的，大小姐的一层书架就能放整整六箱书，所以克拉伦斯从大小姐的书房里翻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书伊莱都不会太震惊——毕竟基数在那里呢。
“那本书里记载了一个还挺奇特的小故事。”克拉伦斯回忆着开始复述，“大概讲的是从前被世界宠爱的只有幻想种，人类无法拥有天赋。”
人类太过弱小、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于是困境中的人类幻想出某种全知全能的存在，并向祂祈求强健的体魄和与元素沟通的能力。
“那个时候他们使用的就是特殊的符文。”
剩下的话克拉伦斯不说伊莱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多半是虽然那个故事戛然而止、并没有说明人类有没有成功，但真的很热爱铸造的克拉伦斯抱着不试白不试的心态试图用符文来替代外部魔力输入。结果也很明显，如果克拉伦斯真的成功了的话，伊莱应该早就知道这个好消息了。
伊莱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个故事里的祂怎么听怎么像弗朗西斯并不信仰也不太提起的神明。
这本书怕不是教廷出版社出版的吧？
“所以你用的是什么符文？”伊莱好奇地问，“现在的符文应该都是炼金术士在赋予魔法物品特殊效果时用的才对。”
克拉伦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纠结来，他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向伊莱和盘托出：“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写了一串符文，我就想……”
他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的做的事比伊莱脑子里的奇思妙想还要离谱——怎么会有人仅凭一个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就投入实践的呢？甚至还使用了一个一点根据都没有的符文。
但伊莱不这么想，他左摸摸右摸摸，竟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封面写着《弗朗西斯五年计划》、还附带一根缩小版羽毛笔的小本子来。他把小本子递给克拉伦斯：“你还记得吗？记得的话能写给我看看吗？”
克拉伦斯下意识地接过本子，却没有立刻动笔，他讶异地问：“你不觉得因为一个没由来的故事做这么多尝试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觉得？”伊莱比他还奇怪，说完之后伊莱才意识到克拉伦斯在纠结些什么，他恍然大悟地用拳头锤了一下掌心，随即弯起了眼睛，“你不会觉得这样做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吧？”
克拉伦斯没有反应，但他看起来就是这么觉得的。
“愿意抓住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并为之付出努力是一件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没有人会笑话一个努力并且勇于尝试的人的。”伊莱想了想，补充道，“如果真的有人这样做，那么他就从未为一件事全力以赴过。”
事实就是这样的，伊莱记得上辈子许多划世纪的成果一开始就是起源于一个非常离谱的想法。这些想法或许曾经出现在很多人的脑海里过，但他们或一笑置之或半途而废，只有抓住它们并不懈努力的人被镌刻在了人类历史的丰碑之上。于是伊莱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所以他说出的话也显得格外的掷地有声。
克拉伦斯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伊莱，一直看到伊莱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才低下头快速地写着那一串晦涩的符文。
伊莱凑过去看，觉得克拉伦斯简直像在画甲骨文。
肯定尝试过很多次吧，伊莱望着克拉伦斯已经有了些硬朗轮廓的侧脸，突然生出来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感。
“好了。”
克拉伦斯放下了笔，伊莱下意识地看过去，正准备说的那两句“我都看不懂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之类的鼓励话瞬间淹没在了喉咙里。
伊莱吞了吞口水。
刚刚还半点看不懂的符文此刻摇身一变，从头到脚都变成了伊莱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变得陌生、但又在看一眼之后立刻熟悉起来的模样。
“在计算机编译或运行时，我们时常使用某个函数来完成相关命令，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调用函数。”
在人类遇到危险时，时常需要魔力或者强健的体魄来度过危机，这个时候他们就需要使用符文来向幻想中的祂求取力量。
克拉伦斯写下来的晦涩符文，在他的眼中是一个没头没尾的调用。
伊莱几乎是从克拉伦斯手中抢过羽毛笔，飞一样在符文的头尾添上两笔。
奇迹发生了，炭黑色的笔迹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后如同崩坏出错的窗口一样闪了闪，短暂地寂静之后，蓬勃的魔力倾泻而出——
悉数涌向了马车之下的、弗朗西斯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