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南部丘陵的最南端, 一支商队停驻在森林的边缘，平坦荒芜的旷野此刻在他们眼前一览无余，只要穿过横贯其中的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 他们就会从弗朗西斯步入放纵奢靡者的圣地——沃斯特领地。
披着斗篷的三个人站在距离商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怀尔绷着一张脸, 不大高兴地问戴了一层面纱的菲瑞娅：“我的小外孙怎么没来？”
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仿佛出发之前阻止菲瑞娅与迪伦叫醒沉睡中的伊莱的不是他一样。
菲瑞娅欲言又止, 最后无奈地说：“您可以再呆几天的，父亲。”
毕竟现在柯蒂斯家族的家主被再次拒绝回家的小儿子气到缠绵病榻、连王都最好的医师都无能为力。
怀尔把自己的女儿从头到脚扫了好几眼，最终发自肺腑地感叹道：“信息差害死人。”
马修被他和柯蒂斯夫人拿去做了太多次挡箭牌, 以至于王室与教廷的怀疑逐渐上升——毕竟马修现在是第八年拒绝回家而不是第八个月，再脆弱的人都应该习惯了才对。
菲瑞娅被自己的父亲哽了一下，幽幽说道：“您这句话是向小伊莱学的对吗？”
这种奇奇怪怪又很有道理的话一听就是出自伊莱口中。
怀尔自豪地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听说就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终于被他逮着机会说出来了。
菲瑞娅叹了口气, 就像王都的贵族错误地认为她是一个温柔贤淑的贵族女性一样，怀尔在外人眼中严厉古板的形象也是个没什么根据的空壳。仔细想想她的弟弟马修也是个表面玩世不恭实则细致缜密的人, 整个柯蒂斯家族大约只出了伊莱一个表里如一的异类。
想到这里, 她的眼神暗了暗。
对啊, 王都充满危机与阴谋的冰冷砖墙只能生出一群不择手段的双面人, 只有弗朗西斯自由又广袤的土壤才能够温养出迪伦和伊莱一样明亮又坦诚的灵魂。
感受到女儿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 怀尔心中也泛出酸涩的难受来。
“菲瑞娅, ”他说，“当初让你假借偷跑之名来到弗朗西斯，是我和你的母亲对不起你。”
顿了顿, 他补充道：“也对不起迪伦。”
被世人津津乐道的反抗父辈压迫勇敢追爱的故事背后是直白又充满许多考量、一点也不浪漫的现实。
“不, 父亲, 这是一场我和迪伦都同意的交易。”菲瑞娅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就算是在当初，比起被迫加入教廷，我还是更愿意来到弗朗西斯。”
怀尔和菲瑞娅都陷入了沉默，虽然双方都有苦衷、也有修补的意愿，但这件事始终是横跨在他们之中的裂痕。
在这对父女的交谈中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撒比亚似有所觉地望向某个方向，他往森林里走了几步，停在了一颗挺拔的树木旁边。
这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怀尔的注意：“怎么了？”
撒比亚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树干之上。过了许久，他才皱着眉收回手。
“植物在躁动。”他回过头，眼神凝重，“我们过来的这一路上，有遇见过哪怕一条火蛇吗？”
菲瑞娅和怀尔对视一眼，脸色同时沉了下去。
火蛇，弗朗西斯南部丘陵特产魔物，蛇如其名，全族群都拥有强大的火系元素亲和。它们破坏力强大，集群而居，一个巢穴中可能生存着几十上百条生长程度不等的同类，而南部丘陵大概隐藏着数百个这样的巢穴。
与可怕的外表不同，火蛇并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一般来说也不会攻击仅仅只是从它们身边路过的半精灵。它们总是懒洋洋地从商队活着冒险者的身边经过去寻找一个能让灼热体温降下来的水塘或者沼泽，偶尔心情好一点，遇见被魔兽袭击的普通人类还会救一救。
所以商队们都喜欢从崎岖的南部丘陵进入弗朗西斯，而不是从更为平坦的西南角。
至于现实与理论完全不符的原因……
站立在高高树枝之上的伊莱敏锐地从火焰之中捕捉到了它们泛着不详红光的黄绿竖瞳，他靠得离艾萨克更近了一点，甚至非常主动地抓住了艾萨克带有火焰燎着痕迹的斗篷——以防止不知道为什么发散好心把他从地面捞到树上的艾萨克逃跑不带他。
他可没有翅膀，除了坐在这颗树上拖延时间、直到瑞兹来寻找一去不回的老父亲为止。
重叠如线虫的蛇群缓慢游动向他们栖身的这棵大树，伊莱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你觉得他们会爬树吗？”
艾萨克面无表情，冲着已经顺着树干向上爬的几条火蛇扬了扬下巴，一切尽在不言中。
伊莱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看来呆在树上这一条路行不通了。
身边的半精灵则比他想得更多一点。
就算魔力为火蛇赋予了超越寻常的力量与比同类更加庞大的身躯，但它们本质上依旧是爬行动物。基因决定移动的物体会比静止的更能引起它们的注意，艾萨克可以在火蛇攀援上他目前的落脚点之前跳跃到另一颗树上，但这不代表他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应对被引出凶性的火蛇的攻击。
艾萨克冷静地在心里估算：他目前一点魔力也没有，恐怕还没落到另一颗树上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火球击落。
但如果他在没有任何凭依的半空中拥有一个能够专心抵挡火蛇攻击的助力就不一样了。
就在艾萨克半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望向身侧的伊莱时，后者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颗繁茂到看不太清枝干的大树问道：“你能从这里跳到那棵树上吗？”
那个方向正是湖的方向，瑞兹天生对魔兽具有压制力，越往那边走就会越安全。
艾萨克微微眯了眯眼睛。
幽暗沉郁的绿眼睛与清澈剔透的紫眼睛短暂相望，电光火石间、他们的主人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伊莱缺乏能够跳出火蛇包围圈的身体素质，艾萨克缺乏有效的远程攻击手段，他们只能暂且放下过往的恩怨组成同盟，只要威胁生命的危险没有消失，他们这个脆弱又各怀心思的同盟就牢不可破。
艾萨克不怎么温柔地伸手一捞，可以称得上一句纤细的手臂意外地拥有可以直接把伊莱从树干上捞到肩膀上扛着的力量。
而伊莱的肚子被他的肩膀骨头咯了一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已经攀爬到树干四分之一位置的一条火蛇前被他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它的攻击范围，伊莱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脖子逐渐开始由暗红变亮，他就着这个姿势急切地拍拍艾萨克的后背：“快快快，蛇要上来了。”
艾萨克烦躁地啧了一声、勉强伸手固定住伊莱的身体，他微微眯眼，暗绿眼底翻涌出明亮光泽，遮挡枝干的绿叶如同重叠图层一般抽丝剥茧散去，直到棕褐色的树干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微微眯起眼睛——就是这里了。
与此同时伊莱有些艰难地举起监察者之杖，盘踞在地上的火蛇们似乎已经有一点不耐烦，伸出的信子甚至有了飘扬飞溅的火星。
他舔了舔嘴唇：“我先提前说明，除了防风魔法之外我从来没有使用过防护型魔法。”
艾萨克身体的重心缓缓下沉，此刻他的眼中再也没有线虫一般的火蛇群与焦黑土地、只剩下了那一个落点。
他回答道：“那就去攻击。”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伊莱随着艾萨克一起腾空而起，从未使用过的复杂代码如同交错锁链一般飞速滑过他的脑海，那样的场景实在太过形象，伊莱的耳边甚至响起了锁链相撞声。
他的视野旋转、升高，天与地此时颠倒了，从地面直冲而上的火球仿佛一场从天空坠落的陨石雨，半透明的蓝紫色符文逸散在他们身后、就像彗星的尾巴。沉闷的嗡鸣声在天空之中响起，注意力完全放在目的地与蛇群之上的两人如果此时舍得抬头就会发现一个由无数个法阵重重叠叠构成的巨大弧面出现在他们之上。
艾萨克感到了逐渐逼近的热浪，然而他的动线却没有半分偏移。
无论他对伊莱有多少恶意，既然他选择了与伊莱结成同盟，那么就要在这个时候无条件地报以信任。
监察者之杖尖端宝石的光芒终于达到了极盛，伊莱唇齿一碰，伴随着他吐出的一个淹没在风与火焰中的音节，脑海中划过的锁链终于分崩离析。
细小碎冰出现在每一个法阵中央，它们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它们雨丝一般轻飘飘坠落，它们穿过伊莱与艾萨克的身体、连成一张细密巨网，然后无所畏惧地奔向仿佛要摧毁一切的蓬勃魔力火焰。
艾萨克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个圈、准确地落在了一根粗壮的枝桠之上，他丝毫没有停顿、站直身体望向来时的方向。
原本栖身的树木下半部分已经被火焰烧得焦黑，上半部分却被薄薄的、泛着紫色光芒的冰覆盖，火蛇在地面之上不安地游动，细碎冰尘造成的雾气笼罩了目之所能及之处，它们被火蛇极高的体温与火焰融化掉一部分，飘扬在树木之间的那一部分又轻飘飘地补上空缺。
艾萨克轻轻吐出一口气，刚刚他还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现在这口气却变成了烟一般的白雾。
多么磅礴的魔力，他的想法此刻与素未谋面的撒比亚重合，简直像一头恶龙。
“你现在不赶紧跑叹什么气？”恶龙曲起膝盖没什么力气地撞了一下他的肋骨，声音听起来也蔫答答的，“我可没有下一个魔法应对它们的下一波攻击。”
在艾萨克看不到的地方，伊莱眨眨眼睛、半点看不出虚弱的样子。他被禁锢过一段时间的魔力还算充盈，使出这样程度的魔法也没有被抽得一干二净，至于剩下的有多少——
他咽下涌至喉头的浓稠血液，轻快地想：唔……反杀一个突然发难的艾萨克大概不成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