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曾经被矮人族改造成为冶炼基地的山洞十分巨大, 伊莱望着明朗日光下幽深的洞底，抬脚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废墟之上的少年坠入洞穴，一根开着花的藤蔓冒出来一个尖尖, 然后把自己缠在了某块巨石之上。
在藤蔓的帮助之下，伊莱平缓着陆，他往监察者之杖里注入了一点魔力, 莹白的光圈照亮了许久没有人踏足的山洞内部。大地震发生之后矮人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悉数拿走, 此时里面空空荡荡。
伊莱抿了抿唇，他听见了粘腻的滴滴嗒嗒声，他循声走去, 最后停住了脚步。
历史好像是会重演的, 伊莱想。
他与七年前一样站在幽深的洞穴里，用同一把监察者之杖来用作照明，而洞穴底部有着同样的巨大十字架。悲悯的柔美女神双手交叠在胸前, 黑色粘液从她紧闭的双眼流下脸颊, 最终落在地面上、融入岩层里。
真像一个恐怖故事, 安稳的卧榻之侧不知不觉间竟然多出了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东西。
伊莱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这要怎么办呢？”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的阴影处传来。
“用你的治愈魔法。”
明明只有自己的空间内突然冒出来另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伊莱却像半点也不意外一样, 他甚至确认了这个将他向这里引导的人的身份——毕竟除了远在奥斯都帝国的马修与阿奇尔和还在龙脊山谷外的迪伦和菲瑞娅之外, 整片大陆知道他会治愈魔法就只有一个人了。
不, 一只半精灵。
伊莱回过头,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阴影里突然多出了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他盖着兜帽，下半张脸隐藏在柔软布料之后，只有一双极具特色的、沉郁的绿色眼睛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之下。
“艾萨克先生, ”伊莱用两根手指扣住硬挺围巾的上沿, 向下拉了一点, 以露出向上扬起的唇角, “好久不见。”
他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几分真情，连眼睛都懒得弯一下。艾萨克也并不在意，因为他连一句回应也没有说。以这样的场面久别重逢，实在是无愧于他们分别之前经历的那些令双方都不太愉快的经历。
当然，不愉快的程度应该是伊莱更深，毕竟除了起因成谜的火蛇暴|乱，他全程都非常无辜。
艾萨克迈步走到与伊莱同一水平线的地方，伊莱突然发现他在这七年里长高了一截，现在都差不多与身为奥斯都人的阿奇尔一般高了，就算斗篷隐藏了他绝大部分身形也不难看出他的肩膀宽阔、体态修长，身材大约是属于迪伦的那一挂。
伊莱问道：“你怎么知道？”
问的是艾萨克怎么知道用治愈魔法可以摧毁女神像。
“抓了几个主教。”
过程中的惊险与所用手段的血腥狠厉全都藏在轻描淡写的语气里。
事实上艾萨克不止抓了几个主教，某段时间里每一支前往暗夜森林收集圣水的队伍都有去无回，教廷不停地增添人数，最终在损失了一位红衣主教后不得不暂停收集圣水的进程，转而纠集队伍准备将敌人彻底揪出来。然而就在他们走进暗夜森林深处的前一天，始作俑者就已经踏上了再次前往弗朗西斯的道路。
伊莱眨巴眨巴眼睛，心情有些复杂，他该怎么告诉艾萨克他所谓的、治愈的力量本质上是一个时间回溯的小把戏呢？他总不能把这尊十字架女神像回溯到影响最大的时候吧？
他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比我当初给你治愈伤口呢？”
“复杂很多倍，”艾萨克朝着女神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个神像不是简单的石头，教廷在里面添加了其它东西，和禁魔镣铐的材料很相似。”
伊莱懂了，意思就是如果他的魔力在艾萨克身体里走一圈遇见的唯一阻力就是那个禁魔镣铐，那么在女神像里就是一步一个禁魔镣铐。
直观一点来说，一个禁魔镣铐就能让八岁的伊莱躺半个月。
伊莱半开玩笑似地说：“你想以这种方式杀死我？”
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然而艾萨克摇了摇头：“不，如果你能成功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保证你平安回到煤矿洞。”
“前提是你要与我做一个交易。”
伊莱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艾萨克指的交易是什么，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想让我把暗夜森林所有产出圣水的神像摧毁？在我摧毁一个都有可能去半条命的情况下？”
他八岁的时候果然没有想错，艾萨克这只半精灵是真的狗啊！
艾萨克竟然被伊莱质问得有一瞬间心虚，但他的良心实在有限，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没什么感情地瞄了伊莱一眼，陈述道：“你也可以选则不做这个交易。”
这是个死局，伊莱必须要阻止暴|乱，摧毁神像之后他势必会引来一段虚弱期，而艾萨克又坦坦荡荡地站在旁边。他又不能在摧毁神像之前对艾萨克动手，万一他出了什么差错，其他人不一定能找到这个地方来。
“好吧，”伊莱耸了耸肩，“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说是这样说，却把二分之一重置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伊莱缓步靠近了女神像，他皱着眉头，在艾萨克的视线中勉强找了一个没有被圣水浸透的地方、把手掌贴了上去。
艾萨克注视着伊莱的侧脸，少年分明的面部轮廓与七年前那个眼睛圆圆脸颊也是柔和弧线的人类幼崽重合，明明变化如此之大，艾萨克却有些不解地想：怎么这个人七年都没有变过。
就连看女神像的眼神都跟当初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伊莱的手心逐渐泛起了荧光，或许是有股神秘力量在不停驱使，艾萨克下意识地往女神像的方向走了几步。
在女神像内部走一圈的难度大约真的比当初替他治伤的难度要大很多，艾萨克就像一只沉稳狩猎的凶兽一样盯着已经许久没有动作的伊莱和毫无变化的女神像。或许是长时间的高度关注麻木了艾萨克的大脑，在伊莱软软地向后倒去时，艾萨克竟然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接住了他。
艾萨克看着紧闭双眼的伊莱，他长这么大只抱过小只的魔兽还有幼年版本的伊莱，现在伊莱长得这样大，他放下也不是，抱起来也不是。
半精灵沉吟半晌，还是把伊莱带离了女神像的范围之内。
他想：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仿佛被蛊惑了一般，艾萨克把手覆在了伊莱的脖子之上。
杀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杀了他，然后你就能避开那个预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像过去每一天那样。
艾萨克逐渐收紧了手指，他注视着伊莱蝴蝶一般的睫毛，猛地松开了手。
只有他能摧毁神像。
艾萨克垂眸掩去眼中的思绪，就在他想要将伊莱放在地面上的时候，无知无觉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艾萨克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就放开了手，然而伊莱的反应比他更快。
小小的法阵在艾萨克的后颈展开，艾萨克的眼前立刻就眩晕了一瞬，下一秒，紫色圆弧自下而上，艾萨克看看伊莱冷凝的脸，又看看胸口漆黑的匕首。
应验了，他想，那个画面最终还是应验了。
艾萨克的预言能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个时候暗夜森林还只是一片因为物资不丰危险遍布而人迹罕至的普通森林，由温和的人类剑士和沉静的黑发精灵组成的、在两方种族看来都是异端的家庭孤独又温馨地生活在暗夜森林的深处。
当时的小艾萨克正处在渴望成为无所不能的大人的年纪，预知能力的出现让他欣喜若狂，又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他并没有把自己能够看见未来画面的事情告诉自己的父母，而是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自己的新技能。
预知能力时灵时不灵，不灵的时候居多，灵验的也有大大小小的差错。但永远都是一个人玩耍的艾萨克依旧对此充满了期待，他觉得这种能力就像一个能与自己互动的朋友。
朋友又不像工具，有差错也没关系。
如果一切平稳发展下去的话，这种能力大约真的会成为艾萨克童年中鲜活明亮的一抹记忆。
转折发生在一个冬夜，裹得像只小团子的小艾萨克看见了自家的屋子上开满属于妖精的克罗丽丝的画面，然而他从冬天等到第二个冬天，光秃秃的屋顶还是光秃秃，就在他要以为这也是一个不灵验的预言时，一朵蓝紫色的花出现在了屋角的雪地里。
那是一朵不属于暗夜森林的花，它柔嫩的花瓣在夜风下微微颤动，银色的月光洒落在它的身上，某一瞬间，小艾萨克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条紫色的星河。
鬼使神差一般的，小艾萨克折下了这朵花，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床头。然后当天晚上他就看见了那场黑色的、席卷整个暗夜森林的风暴。
那个时候艾萨克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像往常一样期待着到来的风暴打破枯燥又孤独的日常，却没有想到这是以天翻地覆的生活与父母的生命为代价。
那之后他的预知能力再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包括这个时间跨度长达八年的预言。
艾萨克短暂的愣神让伊莱找准了机会，人类少年曲起右腿，覆盖着炼金护甲的膝盖狠狠地撞向半精灵的腰腹。此时伊莱的力气大得有些超出人类范畴，艾萨克几乎听见了匕首一寸一寸拔出心脏的声音，在锋利匕首离开温热身躯的下一刻，艾萨克带着难以制止的力道被撞飞出去，身体与洞壁相碰的巨大闷响接踵而至。
艾萨克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具尸体。
山洞内陷入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艾萨克撑地面狼狈地坐起来，他垂着头用力按压住左胸的伤口，他的自愈能力远超普通精灵和人类，然而现在本该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却依旧止不住流出的血液。
是那柄匕首有古怪。黑发的半精灵尽力放轻呼吸，脑海中瞬间闪过那道几乎要照亮整个山洞的紫色光芒，他想：不，是那柄匕首上的符文有古怪。
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在半封闭的山洞中呈现出类似于回声的效果，一双底部染了些暗沉血迹的靴子停在艾萨克的视野边缘，他的视线缓慢上移，属于暗夜精灵的那一半血脉赋予了他良好的夜视能力，于是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刚刚痛击他腰腹的腿甲，还滴着血的漆黑匕首，少年人纤细而富有力量的腰脊，还有沾染上血迹的、苍白又精致的脸。
刚刚还毫无意识地倒在他怀里的伊莱此时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宝石一般的紫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晦暗又危险的光泽来。
艾萨克望着伊莱暗藏冷意的眉眼与微微勾起的唇角，不合时宜地想，此刻这位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比教廷十字架上镌刻的女神更要像一位真正的神明。
无情的神明怎么会将爱与福祉无私地传给肮脏又满口谎言的人类呢？他就该高高在上，他就该睥睨众生，他就该天真又残忍，因为巨龙与蚂蚁在他眼中都是伸出脚尖就能碾死的垃圾品。
清亮的少年音色打破了山洞中的寂静。
“非常遗憾，艾萨克先生。”
伊莱举起了手中的匕首，那张二分之一重置卡大约有没有表现在卡片说明里的负面影响，他整个人仿佛被剥离成了两半，一半以从前多次出现过的第三视角俯瞰全局，一半透过艾萨克沉郁的绿色眼睛、就像望向一个全然陌生的族群。
他的大脑控制着自己的嘴巴，伊莱确信自己吐出了每一个想要说的字，然而它们却悉数扭曲成了另一个音色奔涌向很远的地方，再回到仿佛被堵了一层棉花的耳朵里。他听见那道隐隐约约的声音说：
“鉴于您刚刚的做法有悖于我们不平等的交易，我对你做的、帮助你摧毁暗夜森林所有神像的承诺就此作废。”
匕首从伊莱垂在身侧的手中落下，它与地面相击的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洞，在艾萨克晦暗的目光中，伊莱手腕轻轻向上一抬，刚刚莫名消失的银白法杖再次回到他的手心。
“现在，”伊莱慢悠悠地转了一下法杖，在法杖尖端的暗紫宝石指向艾萨克的面门之后，他就像下最后通牒那样问道，“我们来清算一下七年前的旧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