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 130 章
在折腾出的作物、钢铁与特产商品还没有引起那么大的影响之前, 伊莱在人们口中身份是“弗朗西斯备受宠爱的小少爷”。
从王城远道而来、年轻美丽的领主夫人头一次做母亲，于是生出了许许多多难以抑制的爱意。弗朗西斯头一次迎来了大型商队，绵延到看不见尽头的马车上镌刻着柯蒂斯商会的标志, 他们带着商会主人对“叛逆”女儿与唯一外孙的担忧与思念而来，从马车上搬下来、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足够堆满两三个库房。
而已经与前妻有了一个孩子的领主大人对小儿子的爱并不比年轻的领主夫人少多少。
比起菲瑞娅对伊莱的、更倾向于爱护的爱, 迪伦对伊莱的爱更倾向于纵容——他纵容伊莱在城堡的花园里开辟画风完全不同的试验田、纵容伊莱张口就要一整座科尔山的“离谱”要求、纵容伊莱才几岁的时候就要设立商业部与农业部，纵容伊莱在这片土地上大刀阔斧，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因为相信那个朦朦胧胧的预言还是仅仅因为伊莱是自己的孩子。
迪伦仿佛无底线地溺爱着伊莱, 过去他看向伊莱是总是带着轻松的笑意、几乎从未真正动过怒气, 然而今日显然不一样。他冷着一张脸，阳光一般灿金色的眸子里温和暖意不再, 只剩下属于领主的威严与审视。他看着伊莱，此刻他最爱的小儿子难得局促地背着手，垂下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一颤一颤, 仿佛某种被风吹得无力还击的脆弱蝴蝶。
现在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书房一侧巨大玻璃窗从天花板抵到青灰色的地板，浓烈又衰颓的光透进来，独独把伊莱笼罩其中。在因为光线对比而显得灰暗的书房之内，他就是最触目惊心的那一抹色彩。
迪伦是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可怕的。温和得像冬日暖阳的领主大人冷下脸时连最顽固的贵族和最勇猛的敌人都要退避三舍, 但是他看似柔弱的小儿子却脊背挺直, 就算十七年来头一回遭受训斥也不曾退缩半分。
伊莱缓慢但坚定地说：“这是最好的方法，父亲。”
“埃尔弗并不抵触分享情报, 从我把他带回领主城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您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是吗？”
还在弗瑞兹临时监狱的时候, 埃尔弗一点一点地回忆那座地下宫殿中所有人的信息, 伊莱将它们整合起来, 最终发现如果以月为单位将不同时间段进入地下宫殿中的人群标注成一个点，那么从过去到现在点的出现越来越密集，直到去年春天，代表着埃尔弗一行人的点和另一个点重合在了一起。这个点只代表一个不会说话的少年，他来自大陆最西端的一个小国，说出名字来大家都要愣好久才能反应过来的那种小。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整片大陆从未如此频繁地出现过黑暗风暴，教廷的动作越来越大、甚至到了懒得遮掩的程度。
那么是什么让教廷急迫到了这种程度呢？大约只有伪装身份故意来到弗朗西斯的瑞文特知道答案，然而他们在从瑞文特嘴巴里撬出答案之前，先要做的是把瑞文特严密地“保护”起来，防止他像刚刚入狱时那样趁着士兵一时不查往自己的身上疯狂地制造伤口。那段时间里因为被瑞文特的血液影响而受伤的士兵比相同时间内因执行任务而受伤的士兵要多一倍，搞得几个护犊子的队长整天磨刀霍霍、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演练宰掉瑞文特的场景。
教廷目的不明，那么整片大陆上唯一不信仰神明、长时间受到教廷针对的弗朗西斯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说句不好听的，伊莱甚至觉得教廷行事如此急迫也有弗朗西斯在抽卡系统的间接影响下发生巨大变化的原因。
还有什么比敌人偷偷变得更好而更能让人感到急迫的呢？再也没有了。
弗朗西斯的头顶上悬挂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没有人知道逐渐靠近的教廷会在什么时候剪断那根发丝一样细的绳索、也没有人能够去阻止，弗朗西斯能做的只有在它坠落之前为自己打造足够坚硬的盔甲。
迪伦当然明白个中道理，事实上他早在外来者闯入弗朗西斯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弗朗西斯冶炼厂出产的武器与农具能那么快地、一点阻力也没有地推行往整片领地，也在一定程度上借了他那些准备的东风。但是在伊莱提出普及教育的想法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做的准备和这个离经叛道的提议相比脆弱得就像纸壳。
还有什么准备能比从思想到武力武装到弗朗西斯每一个角落更加牢靠的呢？再也没有了。
但是普及教育意味着什么呢？克拉伦斯想到的，迪伦能够想到；克拉伦斯没有想到的，迪伦也能够想到。
迪伦沉沉地看着伊莱，缓声道：“你是要在来自教廷的攻击到来之前先与平民之外的所有人宣战吗？”
好大一口锅、好恐怖的设想，惊得还在低头装乖巧的伊莱刷地抬起头来，还没说话就先摆摆手摇摇头，微微睁大眼睛试图让迪伦看清楚他此刻的真诚。他太急迫了，满脑子都是怎么解释清楚，竟然忽略了迪伦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忽略了一开始就接到迪伦让他出去的暗示、却依旧□□地站到现在的奥林抵住嘴唇的拳头。
“不，”理清楚思绪之后，伊莱一下子就冷静下去，他直视着迪伦，两双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来看都截然不同眼睛这一刻看上去甚至有点相似，他说，“贵族的特权建立在平民之上，当弗朗西斯不再存在平民或者平民稀少到某种程度，那么贵族就是平民。”
“如果要面对的危机足够大、大到整个弗朗西斯都会陷落，贵族比领民多的，也就只是一条逃跑的路径。”
教廷伴随着人们的信仰经营数千年、披着光正伟岸的外皮堂而皇之地介入每一个独立或集中的政治体系中，它要掀起风暴，就决不可能是一场简单的风暴；它要神明的力量踏入被神抛弃之地，弗朗西斯就将面对整片大陆的兵刃与敌意。
伊莱顿了顿，凛然道：“更何况，弗朗西斯的贵族可能并没有退路。”
弗朗西斯的贵族绝大部分都是从外界迁入进来的，据伊莱所知，当前根基最浅的贵族就是洛浦家族。克拉伦斯的父亲年轻时带着妻子与年幼的女儿从奥斯都来到这里，那个时候菲瑞娅都还在王城，弗朗西斯正在经历领主换任与北边境线战火的阵痛，上上下下都过得非常艰难。
但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洛浦家族依旧留了下来。
但凡有其它的选择，洛浦家族都不会留下来。
洛浦家族如此，其它许许多多的家族都是如此，他们的势力与人脉金钱只能在弗朗西斯起到作用，比包裹在神明信仰中间的弗朗西斯更像孤岛。如果教廷向弗朗西斯掀起毁天灭地的风浪，也许弗朗西斯还没有沉没，他们就会被卷进黑沉海水中。
伊莱话音落下，整个书房都再没了声音，迪伦垂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有节奏的声响就像敲在伊莱的心脏上，每敲一下，伊莱就紧张一分。
弗朗西斯的领主在统辖的领土上总是拥有近乎绝对的控制能力，如果想要普及教育，迪伦在中间的作用实在是太关键了。他赞同、反对、甚至中立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而伊莱有一点小贪心，他想要最好的那一种。
父亲会给他吗？
敲击声终于停下了。
“你说得不错。”迪伦缓声道，伊莱的心却猛地下沉，果不其然，迪伦接下来的话语并不那么“悦耳”，“只是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迪伦抬起头，灿金双眸如同某种野兽一般锁定伊莱。
“你确定贵族会因为这些原因容忍平民挑战他们的权威吗？”
伊莱眨眨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是了，他想，就是这个问题。那些千年来都保持着超然地位、玩弄权势饮酒作乐的贵族真的比起地位被撼动会更加在意一场只存在于猜测中的风暴吗？
明显察觉到伊莱低落下去，迪伦揉揉太阳穴，语气放轻了些：“伊莱，你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弗朗西斯的下一任领主会是奥林吧？”
伊莱蔫嗒嗒地点点头，站立在一旁的奥林没什么反应，一看就是已经与双方都讨论过这个问题。
“奥林告诉我，你在没有做领主的意愿之外，认为你的中间名是你不能成为领主的佐证之一，但事实并非如此。”
“奥林没有中间名、其他贵族的少爷没有中间名，而你有中间名的原因是——”迪伦顿了顿，头一次在伊莱面前说道，“你的母亲来到弗朗西斯、成为我的夫人，并不是起源于其它的原因，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益交换。”
伊莱一怔，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他难以自制地偏头看了一眼奥林，却撞进一双相当平静的琥珀色眸子里。
奥林知道这件事。
告诉深爱的孩子自己与他的母亲结合并不纯粹、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爱情称得上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吐出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开头，后面的一切就变得很容易说出来。
在坊间流传的桃色新闻里，菲瑞娅是在某次迪伦前往王城时深深地爱上了他，并且为此不惜违背柯蒂斯家主的意志私自出逃、一意孤行地成为了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但是事实与桃色新闻唯一相同的只有两名主角。
菲瑞娅·柯蒂斯是柯蒂斯商会的大小姐、柯蒂斯家主最宠爱的孩子，她出生的那一天柯蒂斯的仆人沿街抛洒游星银币、从王城头一直洒到王城尾，直到她一岁生日那天，还能从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摸出一枚沾满灰尘的银币。饱受父母期待的菲瑞娅一点点长大，变得优雅美丽、聪慧勇敢，也顺理成章地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并且从裙摆飞扬的舞会进入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菲瑞娅在家族事务的处理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改革派，她主张建立与王室和教廷没有任何关联、完全独立运转的柯蒂斯商会，一开始游星王城的贵族都把这当作笑料，然而当她做出了成效，藏在暗处的影子就坐不住了。
柯蒂斯家族有钱、非常有钱，游星最大的商会冠以柯蒂斯之名、雕刻着柯蒂斯家徽的马车往返于大陆上每一个角落。在某种灰色交易中尝到甜头的人不愿意让柯蒂斯彻底脱离掌控，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刺杀“源头”菲瑞娅。
最擅长隐匿的盗贼埋伏在菲瑞娅常去的马场、最擅长伪装的刺客化身为照料马匹的马夫、最强大的剑士在马场之外等待接应，看似柯蒂斯的大小姐就要葬身在这里了，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在商会雷厉风行、好像天生该干这个的菲瑞娅是一名非常、非常、非常强大的魔法师。
菲瑞娅和朋友浴血杀出了马场，在她养伤期间，游星王室派遣人来关心她的伤势，从“治安混乱是官员管理不力”说到“我们一定会给出满意的赔偿”，最后图穷匕见，笑眯眯地说：“主教听闻柯蒂斯小姐遭此巨难，心中非常痛心。”
“所以，教廷的圣池将破例为柯蒂斯小姐开放。”
菲瑞娅前脚以今日太晚为由拒绝，后脚就拖着伤口未愈的身体奔赴弗朗西斯。王室和教廷的手都很难伸到这片土地、更难撼动一言不合就杀死王城官员的迪伦，柯蒂斯家主与迪伦达成协议，等到菲瑞娅的消息传回王城，她已经成为了弗朗西斯的新任领主夫人。
这就是爱情故事《柯蒂斯大小姐为爱私奔》背后的真相，菲瑞娅不爱迪伦，迪伦不爱菲瑞娅，他们相敬如宾、彼此也有脉脉温情的时刻，但那可以是亲情或者友情，总之不会是爱情。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一点长，等到迪伦话音落下，薄暮的夕阳已经给伊莱拉出了长长的、抵达书房另一端的影子。
伊莱的脑子纷纷杂杂，到也说不上混乱，大约只是听闻某件认知之外的事情的震惊。迪伦和菲瑞娅对他的爱都不是假的，他们彼此在这段婚姻中的状态都还算不错，唯一的遗憾大约是菲瑞娅没有在柯蒂斯商会达成她的目标。
迪伦和奥林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面色，看见没有什么太大的负面情绪，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我和菲瑞娅某种程度上算是合作伙伴，但你出生在弗朗西斯，身份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于是柯蒂斯成为了你的中间名。”
伊莱点了点头，懂了，这就是他是个联名款的意思，既然是联合，当然两个商标都要打上来。
“但这不是你不能成为领主的理由，拥有中间名在贵族中看上去奇怪，但并没有人会揪着这点不放、尤其是在弗朗西斯。”迪伦双手交叠在一起，语气中略带着些烦恼，“问题在于，政治不是光明的，你看得见背后的黑暗、能理解背后的黑暗、能预测背后的黑暗、却不能以黑暗的手段去处理背后的黑暗。”
伊莱沉默了，那些纷纷杂杂的思绪悉数远去，脑子里只留下一个想法：我的父亲对我的滤镜为什么会这么深？他张了张嘴，迟疑道：“您的意思是我有一点天真吗？父亲？”
他太难以置信了，以致于话语里都出现了颤音。奥林别过头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无声地笑了两声，迪伦也绷不住了，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点笑意来。父子三人有两个都笑得很开心，剩下一个懵懵懂懂，满心满眼的不理解。
这个时候迪伦举了个例子：“如果你遇见两名贵族，一个根基深厚、一个初来乍到，前者与后者出现了摩擦，彼此都有错，但后者的错更深一点，你会选择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一个打四十大板一个打六十大板，统统给我检讨三百字、然后当着我的面物理握手言和。这样想着，伊莱倒是没有这样说，但站在他面前的是极为了解他的父亲兄长，他一个眼神，后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迪伦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一旁的奥林：“而你会怎么做呢？”
奥林保持着那个有点懒散的姿势，轻描淡写地说：“领主的统辖下不需要太过有影响力的贵族。”
所以，他会用一点小手段来将后者的错处缩小、将前者的错处放大，最终得到更重惩罚的会是前者。
“你懂了吗？伊莱，你不是有一点天真，而是有一点天真、有一点正直、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品质。”迪伦说着这样的话，表情却非常平静，“而坐在我这个位置，政治是需要扭曲事情的本质以达到权衡的，领民们眼中的我温和公正，但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我做过的不公正的事情已经要比公正的还要多了。”
“就算是出于一个很好的目的，但过程终究不光彩。”
伊莱抿了抿唇，手又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他几乎难以抑制地转头看向奥林。
他小时候趴在奥林肩头，说要奥林做领主、支持他的弗朗西斯两百年计划，那个时候，才十四五岁的奥林已经进入过弗朗西斯的政治体系，然后又退出来，转头加入亲卫军营。
但是奥林依旧点头应了下来。
伊莱又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父亲，后者的表情平静，可是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匆匆登上领主之位之前，是不是也有着像伊莱一样的“天真”。
伊莱的心底突然冒出了点酸涩，这些酸涩越来越大，最后让他一整个人都难过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何止是有一点天真、简直是太天真了，父亲和兄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撑开了一个透明的防护罩，而他站在防护罩中央，觉得自己已经能独立对抗风暴，简直是太厉害了。
他埋着头，发丝都黯淡下去。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总是明朗又自信的，难得有这样低落的时候，做父亲和兄长的心里也生出绵绵的心疼来。
迪伦终于站了起来，他缓步走到伊莱面前，伸出手把伊莱柔顺的发丝全部揉乱，就像伊莱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迪伦又想要像伊莱小时候那样把伤心的小儿子拎起来，却突然发现伊莱已经长得快有他耳朵高了。
“长大了，”迪伦轻声叹道，“已经长到比父亲更有魄力的年纪了。”
他说这话好像也不只是对着伊莱说的，站在一旁、面色并没有因为伊莱脱口而出的“普及教育”而沉下去、反而露出了点若有所思表情的奥林一凛，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还在低落的伊莱说话了，声音带着点黏黏糊糊的鼻音：“但是我还是觉得普及教育是最好的一条出路。”
都这么难过了还要惦记着普及教育，迪伦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越来越大，最终他在书房之内朗笑出声。伊莱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看看也有点忍俊不禁的奥林，更难过了。
“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伊莱当即要举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却被迪伦的手势制住了话头。
“那会很难，我不会再为你扫平道路，规则的实行需要你自己去获得批准，贵族的反扑需要你自己去平息，就算是这样，你也坚定要普及教育的想法吗？”
嗅到某种目的达成的气息，伊莱的神色也坚定下来，他点点头，笃定道：“是的父亲。”
迪伦的认认真真地看着伊莱依旧还有几分苍白的脸庞，唇角慢慢扬起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意有所指地说：“既然孩子有这样的决心，那么就算是为了鼓励，我也要提供一些无伤大雅的便利。”
便利？伊莱惊讶地微张嘴唇，什么便利？
迪伦的手落在伊莱的肩膀上，短暂的对视之后，他朗声道：“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的议案将跳过行政署的审核——”
“获取直接进入弗朗西斯圆桌会议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