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伊莱真是度过了非常繁忙的一天, 前半个上午拿着精灵之心去找詹妮弗、后半个上午与突然“蹿”出来的艾萨克“友好”交流，下午再和差点就要像儿子一样一心扑在商业部上的耶里维奇家主沟通，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城堡, 又要准备去和父兄商讨把精灵之心融进弗朗西斯土壤的问题。
仔细想想, 或许呆在城堡时间最长、又没有正式职务的小少爷才是领主城堡里最忙碌的人。
大忙人伊莱敲了敲迪伦书房的门。
“谁？”奥林带着许多不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伊莱意外地挑了挑眉。自从奥林正式成为继承人、开始参与政事之后整个人都沉静了下去，除了被自己逗的时候能看出来暴躁傲娇，绝大部分时候都喜怒不形于色, 似乎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下任领主了。
最近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奥林生气成这样的事情吗？
伊莱这样想着, 手上一刻不停地推开门，从门缝里露出自己的眼睛。
奥林此刻正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 脸上的怒气都懒得遮掩，而迪伦站在窗边，不知道前一刻在看些什么。他们的视线都投向伊莱, 或许伊莱的错觉，在奥林看清楚他的那一刹那, 本就很蓬勃的怒气达到了另一个顶峰。
奥林蹭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喊道：“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伊莱被吓得一抖，心有戚戚地想：好吧, 这都叫上全名了。应该不是错觉。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很警觉地扬起乖巧地笑容, 一边走进去带上门一边柔声问道：“怎么啦？”
他是有点心虚的, 要是真的那么坦荡, 现在他就要假装委屈地指责奥林了。不过他最近干了什么坏事吗？也没有啊, 前几天他都好好地呆在城堡里, 除了生日当天差点和奥林打一架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好在奥林和迪伦在面对伊莱时都不会让伊莱自己反思, 奥林的指责连珠炮一般吐出来, 直接把伊莱砸了个晕头转向。
“你把那只妖精——哦不, 半精灵带到城堡里来了？你怎么又和他开始接触了？你忘记小时候在费斯城他想杀死你、后来又在龙脊山谷外围捏碎了你的腕骨吗？”
伊莱心里的小人扶额：完蛋, 当时只想着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问问精灵之心与龙岛凭证的关联，竟然忘记这茬了。
见奥林数落完了，迪伦面色平静地添上一句：“他还把你拐带去了暗夜森林。”
弗朗西斯的领主大人应该是有点火上浇油的天赋的，眼看着奥林平静一点了，这话一出，怒火更甚，他略微拔高声音：“对，当时要不是你的舅舅，现在你有没有回到弗朗西斯都还是个未知数，你怎么还敢单独和他接触？”
伊莱张了张嘴，苍白地解释道：“现在我和他是合作关系。”
“哦？”迪伦站直身体，他不愧是做了几十年的领主，此时神色和灿金色的眼睛都相当平静，要不是伊莱做了他二十一年的儿子，可能都发现不了他在生气。生气的老父亲说：“我听说你和艾萨克走进城堡的时候一副搏斗过的样子？你们就是这么合作的？我、你的母亲、你的老师或者你看过的那些书就是这么教你合作的？”
实在不怪弗朗西斯的领主和继承人在有关艾萨克的事情上反应这么大，伊莱过往二十一年人生绝大部分伤痛来自教廷和圣水原液，而受到的绝大部分物理伤害来自于艾萨克。
当初艾萨克因为伤害伊莱呆过一段时间监狱，那个时候奥林和伊莱的关系还很别扭，就算在这样的前提下奥林都坚强地违反了“不对囚犯出手”的规定和大小姐一起持之以恒地给艾萨克找麻烦，迪伦也难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而这个时候艾萨克还没有把伊莱“拐带”到暗夜森林去。
伊莱想到自己手腕上还没褪去的红痕，更心虚了，他眨了眨眼睛，从一个非常奇妙的角度试图安抚自己的父兄。
“我应当……也没有吃亏？”
奥林超级大声地嗤笑一声。
迪伦无奈地摇摇头，还是温声道：“你小时候被他捏碎了腕骨也说你没有吃亏，因为在你的认知中艾萨克受的伤更加严重。”
“可是这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伊莱。”
最大的问题是伊莱本来可以不受那些伤。
迪伦和奥林都对艾萨克有很大的意见，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意见被许许多多其它的事情掩埋，直到三四年前他们得知和伊莱一起在弗瑞兹临时监狱呆了一个月的就是艾萨克、这些意见才被原原本本地挖掘出来。不过后来伊莱病得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了，艾萨克又不知所踪，他们没来得及表露出来就被按了下去。
谁知道三四年后艾萨克会大摇大摆地走进领主城堡啊？突然接到城堡巡逻亲卫通风报信的奥林差那么一点就要把重剑甩飞出去了。
迪伦和奥林看上去真的很生气，伊莱只能乖乖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假装自己是个乖巧的哑巴。
[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愿意交流的系统建议道，[目前最优的方案是将宿主与艾萨克的交易内容全盘托出。]
伊莱对望过来的迪伦露出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心里想的却是：你也装哑巴。
系统负气出走，继续研究怎么在主神空间半封闭的情况下走后门看看梦境花园卡的核心代码。
伊莱装乖的时候是真的很乖，双腿并拢、上半身笔直，看人的时候把眼睛睁圆一点点、总是追逐着对方，笑的时候唇角弯弯。迪伦和奥林是真的很吃这一套，不一会儿就不大生得出气了。
奥林还是没什么好气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刚刚和父亲是在商讨到底要不要下达针对那只半精灵的追捕令，完全没有知会伊莱，伊莱这个时候来到书房，多半是有事情要找迪伦。联想到他今天下午去了一趟商业部，难道是柯蒂斯转移到弗朗西斯来的事情遇到了阻力？
然而伊莱拿出了一个吊坠，中央花纹熠熠生辉的“水晶”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这是精灵之心。”
迪伦和奥林都一愣，前者的眉头微微皱起，后者拿起了精灵之心、眼带探究，明显都知道精灵之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就好办多了，伊莱轻轻舒了一口气，从詹妮弗说到他就是那个要接受精灵之心的“太阳”，然后到詹妮弗的族长爷爷口中那句“弗朗西斯是精灵族唯一的生路”。
“艾萨克认为弗朗西斯的低魔土壤能够完整保留精灵之心的特性，如果将精灵之心投入某块固定的区域，那块区域就会留存有世界树的气息、进而成为精灵族的聚集地。而一枚精灵之心蕴藏的魔力比得上十座元素宝石矿，与此同时也可以改善弗朗西斯的土壤。”
某个敏感的名字刻意放轻、企图含混过去，然而在座两位都是五感极其敏锐的剑士，迪伦和奥林投来一眼，前者带着点无奈，后者全然是“你等着吧你完了”。
要完了的伊莱露出个有点可怜的表情。
奥林明显一哽，别过头去。
伊莱眉眼弯弯，笑容相当轻快。
迪伦沉吟一会儿，转向奥林问：“你怎么看？”
奥林正色道：“精灵是强大的战力，就算对人类抱有恶意，弗朗西斯遭遇教廷攻击时他们也会出手。除此之外精灵之心蕴藏的庞大魔力可以改善弗朗西斯的土壤，目前弗朗西斯无人踏足之地并不算少，西部密林、东部溪地、北部荒原、南部丘陵都可以作为接收精灵的场所，单从这些方面来看我找不到拒绝使用精灵之心的理由。”
伊莱没被问到，就靠在沙发背上，手不自觉地摸摸发丝掩映后凹凸不平的“耳钉”。自从发现失去艾萨克胸口伤痕的保证后他就一直想把这枚破碎的精灵之心摘下来，可是无论用多大的力气、从什么角度发力，它都纹丝不动。他是不信破碎精灵之心还能自己长成一个磁吸耳钉的模样的，只能猜测艾萨克对它进行过处理。
什么手段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呢？伊莱漫无目的地想。
这个时候迪伦回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卷轴递给奥林，奥林展开一看，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这个时候迪伦说：“精灵族正在遭遇教廷的围捕，目的就是精灵之心。”
伊莱一愣，随即望向神色平静的迪伦。
看来弗朗西斯也并非全然是在被动地抵御试图渗透进弗朗西斯的信教者，远赴大陆各地打探情报的弗朗西斯人或许并不少，唔，或许那些主动走出弗朗西斯的冒险者就是其中一部分？
“将精灵之心融入弗朗西斯的土壤固然能够带来短期的效益，但长远来看一定会引起教廷更加猛烈的打击，”迪伦的目光扫过自己的两个儿子，缓声道，“甚至会让那场可能出现的风暴提前。”
“在这样的前提下，你也认为需要使用这枚精灵之心吗？”
迪伦都不需要问伊莱的想法，他这个小儿子素来是最大胆的，别人敢给伊莱就真的敢用，如果将来会遇到问题，按伊莱的话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而胆子没有伊莱大的奥林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是的。”
迪伦和伊莱都讶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能回答得这样快。
奥林顶着两道视线，面不改色地说：“那场风暴到底什么时候来、究竟会不会来都是未知数，而教廷也不会因为我们没有使用精灵之心就放过弗朗西斯。使用它固然可能让弗朗西斯受到的攻击提前甚至比原定的更加猛烈，然而如果不使用它，在这段没有提前的时间里弗朗西斯也许并不能发展到使用精灵之心的程度。”
“父亲，”奥林说，“在走出亲卫军营、参与政事的这两年里我认知到了很多以前并不在意的细节，其中最深刻的是——弗朗西斯最迂腐、甚至有点胆小的贵族家族在三年前的信教者追捕中给出了力所能及的最大支持，势力强大的每一个家族都加入了搜索，就算是最普通的领民也有着警惕举报违和人士的自觉。”
“弗朗西斯从不畏惧困难与危险，每一名领民的灵魂中都刻着坚强与不屈，而我向您保证，父亲。”
奥林站起来，单手抵在心口，琥珀色眼睛中的坚定与锐气似乎能够撕裂任何阻碍。
“任何一个弗朗西斯人面临这样的抉择都会选择使用精灵之心，因为我们不害怕风暴提前，我们只害怕自己在风暴来临时没有守护这片土地的实力。”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了寂静，迪伦和奥林对视，这仿佛是一场气势之间的斗争，置身事外的伊莱歪了歪头，准确地在奥林的脖颈上发现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奥林很强，只是迪伦更强、并且强大的时间比奥林更久。
伊莱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本非常轻微的声响在此刻安静的书房内被无限放大，于是他成功收获了在场另外两人的注意。伊莱半点怯色也没有，他笑盈盈地开口：“如果使用精灵之心会带来风险，那么让收益大到刻意忽略风险的程度不就行了？”
“唔，比如说……”伊莱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身侧柔软的沙发布料，缓声道，“除了教廷的攻击之外，我们还会引来更多被教廷追捕的精灵，以及——”
奥林和伊莱对视一眼，两双从颜色到形状都截然不同的眼睛中闪烁着一模一样的光辉，他们同时转头望向迪伦，一个面色沉肃、一个笑意盈盈，他们一同开口，迥异的音色重叠在一起，同样斩钉截铁地说：
“更多的精灵之心。”
一枚精灵之心十座元素宝石矿，十枚精灵之心一百座元素宝石矿，按这个“喂”法，再低魔的土壤也要有魔力充沛的时候。
魔力贫瘠的弗朗西斯都能坚强地孕育出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剑士、能够与魔兽搏斗的普通人，那么要是魔力非常充沛呢？
迪伦注视着目光灼灼的两个儿子，思绪非常不合适宜地拐了个弯、到了另外的地方去。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看似脾气暴躁、实则做事周全果断又不失上位者的手段；一个看似聪慧冷静，实则最喜欢在现实之中实现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迪伦曾经以为他们正正好好互补，今天才发现前者的灵魂中依旧镌刻着蓬勃的冒险因子。
也是，奥林年少时还有在政治场呆半个月就转头跑去军营的叛逆，没道理长大之后那些尖锐的角会全然收起。
迪伦重重叹了口气，开始担忧自己死去之后弗朗西斯会被这对兄弟造作成哪幅模样。
奥林本来就拿伊莱没办法，后者略微哄一哄他就什么抵抗能力都没有了，说不准到时候伊莱觉得弗朗西斯的土地不够用，去“求”奥林往外扩张一点，奥林还真的能吞并一两个领地。要是未来的领主夫人是个全然中立、能帮着约束的还好，可是看现在这个状况，奥林未来的妻子大约会比奥林还还没有抵抗能力。
如果奥林未来的妻子是他猜测的那一个。
曾经苦恼于两个儿子关系差的迪伦怎么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样“艰难困苦”的局面。
这个时候伊莱问：“父亲，如果是弗朗西斯的领主会怎么做呢？”
弗朗西斯的现任领主轻轻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回答：“我们一般会先取得明日之森精灵遗孤的同意。”
……
在取得明日之森精灵遗孤的同意之前，弗朗西斯先迎来了一场雪、以及耶里维奇商会重建的消息。
耶里维奇家主对商会的执念人尽皆知，大家都认为他只是短暂地在波文影响下往商业部走岔一步，现在走回“正确”的道路，所有人都接受得很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几个消息灵通的家族却敏锐地发现了其中涌动的暗潮。
瑟得城郊，罗素庄园。
披着斗篷的伊迪斯走上塔楼，在最后一层门前，他双腿并拢，微微躬身，漫不经心道：“父亲。”
窗前的费尔南多转过头来，野兽一般凶猛的威势并没有因为罗素家族这几年暂缓发展的脚步而温和半分，他完全略过伊迪斯头发以及外套上沾染的雪，直视着伊迪斯的眼睛。
“如何？”
“王都并没有再强制所有‘对帝国有贡献的人’进入教廷圣殿接受‘神明的福祉’，柯蒂斯家主出狱后整个柯蒂斯家族都没有任何异样，至今仍在正常运转，前不久还和奥斯都最大的塔拉商会达成了合作。”
费尔南多眼睛微眯，他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无止尽一般落下的雪，远处白茫茫的，奔流的河也结了冰。
像给出考试题目一般，费尔南多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怎么认为？”
“我认为毫无异样本身就是最大的异样，父亲。”伊迪斯慢条斯理地拍掉因为气温太冷而没来得及马上融化的雪花，再抬起头来，笑着补充道，“把柯蒂斯挪到弗朗西斯来这样大胆的决定，再怎么样也得支持那位小少爷才行啊……”
费尔南多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半晌，他摇了摇头。
“不，罗素不会支持小少爷。”
伊迪斯眸光微沉，下一秒，他意有所指般说：“过几天是洛浦夫人的生日宴会，宴会规模比过往每一次都要更大。”
费尔南多手指一顿。
伊迪斯很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沉稳的声音。
“告诉你的母亲与长姐，分别接触耶里维奇夫人、洛浦夫人，以及领主夫人，找机会传达罗素准备购入一批物品的消息，具体是什么物品让她们自己考虑。”
让母亲与长姐自己考虑……伊迪斯沉吟一会儿，确认道：“是罗素庄园需要的物品吗？”
费尔南多转了转手指上代表家族权柄的指环。
“罗素庄园从不对不需要的物品表露需求。”大权在握的罗素家主这样说。
……
一日后，雪停，天气晴朗。
艾萨克是有一点神奇在身上的。
推开角门的伊莱看着不远处坐在某块石头上的某只黑漆漆的半精灵想：出现的时机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应当也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赋。
他踩着前一天晚上的积雪慢慢走过去，在距离艾萨克背后一米远的距离问道：“你在干什么？”
艾萨克回过头，露出石头另一边一点非常鲜活的鹅黄色，伊莱好奇地去看，那是一只小鸟。它面前有几粒坚果、嘴角还带着点坚果碎，见伊莱凑近来看，很不怕生地昂起头。伊莱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兜帽里却传来了一阵很有活力的动静。
伊莱的肩膀上唰地冒出一个灰色的小脑袋，是非要跟着伊莱一起出门的格瑞。
松鼠这种生物好像和鸟类犯冲，就算格瑞不是一只纯粹的松鼠，伊莱还是转过身捉住格瑞，轻声教育道：“今天出门之前不是吃了三块小饼干吗？怎么还馋别人……别的鸟的坚果？”
刚刚生出小心思就被识破的格瑞惭愧地低下头。
伊莱又有点心软，轻声商量。
“回去我们请米娜给你一点坚果吃好吗？”
自从米娜回到弗朗西斯就失去了坚果自由的格瑞眼含热泪，蔫头巴脑地点点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短暂的衣料摩擦声，伊莱转过头去看，艾萨克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此刻正抬起一只捏得松松的拳头，伊莱下意识地摊开手去接，两粒剥好的坚果落进伊莱的手心里。他一愣，偏过头去看那块石头，鹅黄色的小鸟已经不见了。
“谢谢。”伊莱笑着说，转手把坚果递给了垂涎欲滴的格瑞。
艾萨克走远了两步，而伊莱背对着半精灵，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艾萨克好像不太对劲——哦，应该也不是不对，他从来都没有看懂过对方，哪里又有对不对的。伊莱想，现在的问题是，他该以怎样委婉有效并且不会激化矛盾的姿态向艾萨克提出中止合作呢？
直接说也很奇怪吧？毕竟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式说明过要合作。
啊，早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艾萨克就请米娜或者斯科皮和自己一起来了，有了那次没反应过来就被压在地上的经历、他现在真的没把握能打过艾萨克。
这时突然生起了一阵风，伊莱今天很坚强地没有戴围巾、而是露出了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落雪之后的风带着能够穿透一切物理防御的寒意，伊莱的肩膀刚刚动了动，正在啃坚果的格瑞就把自己蓬松的尾巴绕在了不省心的“主人”脖子上。
伊莱不由得露出笑容，他刚要摸摸格瑞的小脑袋以表谢意，某种具有特定指代意义的味道突然随着风钻进鼻腔。
是极其浅淡的血腥味。
伊莱眉心一跳，转向艾萨克时脸上却带着略微关切却绝不过分的神情，他问道：“你的伤口裂开了？”
艾萨克看着伊莱，今天出了点太阳，照在雪地里明亮得要命。在伊莱疑惑的眼神前，他别过头。
“忘记用圣水了。”
用圣水还能忘记？伊莱心中陡然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疑惑，刚刚看见艾萨克的时候对方脸上那道极为浅淡的伤痕还没有渗血，现在也的的确确有血腥味，难道艾萨克胸口的伤口还存在？
那这个合作到底要不要进行下去呢？
伊莱决定再思考一下。
他和艾萨克隔了一段距离走在通往埃尔弗小院的道路上，今天的雪很蓬松，靴子一踩要陷很深进去，两串脚印远远地缀在身后，走了一会儿，伊莱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身后的艾萨克，眉眼弯弯地说：“你认识詹妮弗吗？”
“不认识。”
“那么——”伊莱背着手转了个身，彻底面向艾萨克，微微拉长声音道，“詹妮弗认识你吗？”
这一刻艾萨克意识到、而伊莱也相信艾萨克意识到了他问的认识与否根本不是存在于两个个体之间的，他在问詹妮弗的种族是否能够辨别出艾萨克的种族，毕竟精灵与暗夜精灵，说到底只差了两个字不是吗？
而艾萨克的回答是：“我没有和活着的精灵正面相遇过。”
他也不知道。
伊莱眨眨眼眼睛，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似乎在辨别艾萨克说的是不是真话。黑发绿眼睛的精灵站在原地任由他打量，修长挺拔的身影在雪地里显眼得要命。伊莱突然走向艾萨克，后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下一秒，伊莱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是略微带着点凉意，蝴蝶或者亲吻一样柔软的。
艾萨克微微垂着眼，而伊莱略微仰着头、注视着那道伤口，因为阔别已久所以显得有些陌生的魔力经由相触的地方涌入。
与从前走遍全身不同，这一次魔力克制地局限在了面部，艾萨克能够感受到存在于脸颊上的符文在一点一点消散，浅淡的伤口眨眼间愈合，连皮肉重生的痒意都来得及升起。
“原谅我的冒犯，”伊莱后退一步，手指如同短暂停留的蝴蝶一般飞向远处，在振翅的那一刹那，艾萨克敏锐地发现了白皙指腹上一点刺目的血痕，他看向伊莱，而后者微微一笑，眼睛里落着细碎的光辉，“你的脸颊渗血了，艾萨克先生。”
……
埃尔弗的小院不远，就算中途耽搁了一下也很快就走到了，伊莱照例向露丝的小院里投去一眼，这次露丝倒是在，见他看过去还露出了笑容，只是眼睛看的方向怎么都更像艾萨克。
好吧，看来艾萨克的精灵之心真的就是露丝偷拿去给他的。
这两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伊莱收回视线，绕过露丝的小院，看见了正在院子里捣鼓着什么的詹妮弗，今天埃尔弗大约去了第四学院，并不在家。
隔了一段距离，伊莱笑着唤道：“詹妮弗。”
詹妮弗很惊喜地站起来，看见真的是伊莱，她的脸上立刻扬起了大大的笑容，然而当她发现伊莱的身后还跟着艾萨克之后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露出了怀疑精灵生的表情，悄悄摸摸地又看了一眼艾萨克，又在对上那双沉郁的绿眼睛之后一个激灵，匆匆和伊莱招了招手后就哒哒哒地跑进了屋子里。
伊莱微微挑起眉头，探究似地看了艾萨克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詹妮弗在害怕你。”
究竟是詹妮弗在习惯性地害怕危险的陌生者呢？还是精灵与暗夜精灵之间存在者某种感应呢？
艾萨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她很幸运。”
能欢笑玩闹、坦然地表露出恐惧、并且能够在这个时候立刻躲在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每一桩都再幸运不过，都是过往的他连想象都觉得奢侈的事情。
伊莱转过头去看，只看见了艾萨克的背影。
詹妮弗害怕艾萨克，所以艾萨克在院子之外，留给伊莱和詹妮弗交流的空间。
伊莱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院门，他正准备进屋去找詹妮弗，詹妮弗哒哒哒地跑出来，欢快地扑到伊莱腿上，又偷偷摸摸地从伊莱的腿侧冒出眼睛去看艾萨克，看见了，又一抖，鸵鸟似的收回目光。
这好像不全是害怕的样子啊……
思绪回转间，伊莱蹲下身摸摸詹妮弗的头，格瑞自觉地跳进詹妮弗的怀里，詹妮弗惊喜地用脸颊蹭蹭格瑞，拉着伊莱走到秋千旁边坐下。
“伊莱哥哥，”詹妮弗抱着格瑞，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背对着院子的艾萨克，很小声地问，“那个哥哥是谁啊？”
“唔……只是认识。”
詹妮弗露出有点纠结的表情，她看着伊莱，嘟嘟囔囔地问：“伊莱哥哥怎么认识他的呀？”
伊莱心中一跳，面上倒是一点异样也没有，只温和地问道：“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詹妮弗觉得我不能认识他吗？”
“不是的。”詹妮弗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她努力地形容道，“伊莱哥哥是太阳，那个哥哥是晚上的月亮，太阳和月亮是不能出现在同一片天空里的。”
伊莱这下是真的怔住了。
这个时候詹妮弗还在补充：“族长爷爷只告诉我要找太阳，但是我离开明日之森之前、母亲塞了一本用人类文字写的书给我，告诉我如果我遇到让我感觉很奇怪的人，那么那个人就是不能和太阳出现在一起的月亮，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要阻止你们认识的。”说到这里詹妮弗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你们已经认识了该怎么办呢？”
伊莱摸摸詹妮弗的头，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宽慰道：“太阳和月亮是可以处于同一片天空的，詹妮弗偶尔也可以在太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见到月亮对吗？”
“对哦！”詹妮弗一愣，随即疑惑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月亮每个月绕地球一周，因此每个月就有一次朔和望。在从朔到望这半个月里，月亮位于太阳的东边，会在日落之前出现在天空中。从望到朔的半个月里，月亮位于太阳的西边，在日出以后仍旧逗留在天空里。
但是这不是地球。
伊莱想了想，解释道：“因为太阳有时候太亮了，月亮没有太阳那么亮，这个时候我们就看不见月亮，要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下去之后才能看见它。”
詹妮弗懵懵懂懂，倒是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毕竟伊莱和艾萨克已经认识了、并且是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她那个时候还在精灵之森，拿什么去阻止呢？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转而贴着伊莱问：“伊莱哥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呢？”她又偷偷看了艾萨克一眼，小小声地补充道，“还带着那位哥哥。”
伊莱拿出那枚精灵之心，温声询问：“我可以在弗朗西斯使用精灵之心吗？”
“这是伊莱哥哥的东西呀，当然是可以使用的。”詹妮弗眨眨眼睛，又有点为难，“可是精灵之心很难使用。”
她想不到精灵之心的使用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愤怒的哥哥找到族长爷爷，说要把村庄迁一个位置，却被族长爷爷拒绝了。
她看得出来族长爷爷也是想迁一个位置的，只是他们整个村庄都做不到。
“伊莱哥哥，”詹妮弗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蹭地跳下来，“你等一下哦。”
语毕，她匆匆跑进了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个小木筒跑出来了。
精灵之心使用的条件非常苛刻，世界核心破碎之后精灵们分别拿着精灵之心寻找新的居所，最慢的整整寻找了近百年。族长爷爷将精灵之心交给詹妮弗的时候还给了詹妮弗一个矮人出品、只有精灵能够打开的小木筒，里面放着一张潦草的小布条，詹妮弗拿出来看过，只是不认识上面写的字。
现在她把这截小布条交给伊莱，伊莱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有点熟悉。
这个字体……好像和艾萨克在玻璃花房给他看的那张纸上写的差不多吧？他记得最后面的那个符号是代表着龙还是什么的来着？
他很干脆利落地一转头，冲着院子外抱着手臂不知道在看什么的艾萨克扬声唤道：“艾萨克！”艾萨克回过头，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举起手冲他招了招，神色看上去有点凝重，“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不一会儿，穿着漆黑劲装的艾萨克推开院门走了进来，詹妮弗明显还是有点怕他，抱着格瑞哒哒哒地跑进了屋子里，伊莱对着从窗户冒出一张小脸的詹妮弗安抚性地笑笑，把布条递给了走过来的艾萨克。
艾萨克接过布条粗略地扫了一眼，视线一错，正好看见伊莱仰着头看他。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眨眨眼睛，很自然地问：“这是古精灵语吗？”
“是。”艾萨克点点头，“应该是精灵之心的使用条件。”
好，虽然没有翻译卡，但在古精灵语这方面艾萨克就是最强的翻译器。
伊莱心情很好地拽了拽艾萨克的袖子，眉眼弯弯地拍了拍秋千另一端，艾萨克看了他一眼，到底是坐了下来，只是一个坐在最左端、一个坐在最右端，中间大约足够再坐一个詹妮弗。
伊莱突然有点好奇地问：“詹妮弗都不会古精灵语，你怎么这么熟练？”
在哪学的，他也想去学。
“母亲教的。”
伊莱不问了，他注视着艾萨克冷淡又专注的侧脸，突然有点好奇如果没有那场黑色风暴，现在的艾萨克会是什么样子。好奇完他又有点失笑，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认识的终究是从黑暗风暴中走出来的艾萨克。
这时艾萨克直接掠过最前面的赘述，直接开始翻译最关键的内容。
“能够保留世界树气息、不会同化精灵之心中魔力的土壤。”
除了龙脊山谷，弗朗西斯全境都完全符合要求。
“终年繁茂的植被、充沛的生机。”
那就要尽量往弗朗西斯南部找。
“治愈性的魔力。”
好吧，虽然詹妮弗不会精灵治愈魔法，但是他会人类的治愈魔法，应该都差不多。
伊莱盘算着，却没有听见接下来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头，此刻艾萨克正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看着泛黄卷轴的下半部分，伊莱好奇地凑过去看，没注意到自己的头发已经挨到了艾萨克的头发。
“你在看什么？”
艾萨克抬起手，指尖落在了最下面一行短促的古精灵语上，他转头看着伊莱，伊莱恰到好处地抬起头，他们此刻的距离近得有点可怕、甚至能够在彼此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按理来说他们早该分开了，然而伊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太对劲的气息，他垂下头，皱着眉看艾萨克指着的那行字，他记得其中一个符号意味着龙。
龙和精灵之心？
他仿佛短暂抓住了某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伊莱抬起头来几乎是有点迫切地问：“这是什么？”
此刻艾萨克的喉咙滚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巨龙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