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 158 章
位于弗朗西斯最南部的南部丘陵是整个弗朗西斯中最为温暖的地域, 其中生活着的魔兽火蛇是群居动物、危险性极高，所以极少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外来商队也很少有愿意通过南部丘陵进入弗朗西斯的, 比起不知道在哪个拐角处遭遇火蛇群，他们还是更愿意花费少量时间与金币走一段海上道路。
于是虽然南部丘陵气候和宜、地处要塞，却终年被繁茂的树木草丛覆盖，除了魔兽与普通动物的正常活动以及弗朗西斯例行巡逻之外甚少出现其他的动静。
然而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一头带着可怕威压的银白巨龙从远处呼啸而来, 精准无误地降落在了南部丘陵最中央的银色湖泊旁边。它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 算的上空旷的湖畔根本没办法容纳它。覆盖着细小鳞甲的翅尾巴横扫周围一小片树木, 横截面凄惨，歪七竖八，除了激起的尘土之外还惊起了一小片飞鸟。
跟蛮横无理地闯进别人家里搞破坏的恶霸似的。
伊莱顺着“恶霸”的脊背尾巴滑下来，猝不及防之下被激起的尘土呛了一下, 捂着嘴偏过头去咳嗽。他想要赶紧走出这片区域，迈步的那一瞬间却踩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物, 失重感袭来，伊莱下意识地做出了保护头部的动作。
完蛋, 这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吗？
然而衣领处传来的拉扯感止住了他摔下去的动作。
伊莱勉强借着这道拉力站直, 转过头去看，这个时候艾萨克已经松开了他的衣领, 正站在尘土还被来得及彻底消退下去的地方, 却不像伊莱一样做出捂住口鼻的动作，而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伊莱在手掌底下笑笑, 弯起的眼睛诚实地表露出他的情绪, 他说：“谢谢。”
尘土真的是还蛮呛人的。
艾萨克略微一点头, 越过伊莱迈步走出这一小片突遭巨难的树木。他长得高, 腿也长, 迈过那些支起来的树干树枝跟跨过路边的矮石头一样轻松。伊莱按着艾萨克前进的路线走，跨过那些树干树枝什么的到不艰难，只是长度到小腿的斗篷不是挂到这个枝桠就是挂到那个树干断裂口，烦得他干脆把斗篷底部捞上来，三步两步走出了这片区域。
这个时候艾萨克已经站在镜湖的旁边了。
伊莱放下斗篷角，拍拍自己的衣服，走过去也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们是直接跳进去吗？”
艾萨克回过头，上下扫了伊莱一眼，还不等伊莱意识到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就听见艾萨克问：“你会水？”
这位小少爷小时候被他带进镜湖里可是在半途就失去意识了，从暗夜森林的那个小池塘里爬出来后还无意识地咳了两口水，怎么看都是不会游泳的样子，难道现在已经会了？
这个……常年在领主城堡龙脊山谷两地奔波的伊莱当然是不会的，但是艾萨克都这样“挑衅”了，伊莱当然不可能露怯。他瞟了一眼被系统跳出来的[稀有功能卡·中等长度的水下呼吸]，心下安定，面不改色地回答：“会一点。”
[卡片说明：一张非常实用的、能够让你在水下保持顺畅呼吸的卡片，使用它时你可以进行包括叹气、深呼吸在内的所有需要呼吸系统参与的动作，具体原理难以解释，如果你要问，那么就是玄学。
剩余时间：1：56：12。]
艾萨克收回目光。
一般来说伊莱的“会一点”就意味着很厉害。
他说：“那就直接进去。”
伊莱点点头，刚想往前走几步，手腕就被艾萨克隔着斗篷握住。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瞬间浮现在脑海里，伊莱简直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了甩开艾萨克手的冲动，而是有些奇怪地问：“你拉我做什么。”
艾萨克注视着镜湖平静的表面，似乎在窥探深处曾经存在的庞大骨骼，闻言，头也不回地回答：“你找龙骨需要时间。”
哦，伊莱懂了，龙骨现在看不见，艾萨克曾经摸到过它们的存在，带着他一起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伊莱转过头去，对着试图把自己的尾巴收起来的瑞兹比了个安抚性的手势，瑞兹歪了歪头，抬起一只爪子挥了挥，样子看上去很乖。伊莱刚刚露出个笑，想要再和瑞兹交流一下，身侧的艾萨克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伊莱回过头，看着艾萨克的背影刚想说些什么，黑发的半精灵却突然跳进了湖中。
简直像是十几年前艾萨克带着伊莱毫无预兆地冲进湖水里的历史重演。
实在是太突然了，手腕传来巨大拉力的那一刻伊莱只来得及选择使用卡片，屏息都只屏了一半。
冬季冰冷的湖水铺天盖地一般涌来，飞快地没过鼻梁耳朵、躯干四肢，直到把伊莱一整个包裹其中。他睁开了眼睛，无数细小的银亮气泡掠过眼睛睫毛晃动着向上升，伊莱下意识地仰起头，只看见了湖面晃晃荡荡的碎光下漂浮舞动的银色发丝。
他的头发好像真的还挺长的，伊莱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还是找个机会剪掉吧。
肩膀突然被点了点，伊莱借着水的浮力相当轻快顺畅地转了个身，在因为他的动作挡在眼前的发丝顺着惯性飘到其它地方之后，他正正地对上了艾萨克的绿眼睛。
或许是湖水的影响，那双总是相当沉郁凌厉的眼睛竟然显出了点迷迷蒙蒙的柔和来。
艾萨克伸出手指了指下方，伊莱垂头去看，只看见了一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暗色。镜湖很深，在伊莱的记忆中，艾萨克当初带着他前往湖底时经历了很长时间，光线由亮到暗的转变相当缓慢。
伊莱眨眨眼睛，刚想做出“现在就下去”的回应，却敏锐地捕捉到夹杂在上升气泡之间的一抹非常浅淡的血色。他微微睁大眼睛，目光落在艾萨克的胸口上，心想：艾萨克的伤口居然在这个时候裂开了？他没有提前用圣水吗？
镜湖很深，就意味着水下压力也会很大，到时候艾萨克当场大出血死掉怎么办？
伊莱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被艾萨克握住的那只手，略微一使劲儿，他们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向对方的位置移动了一小段距离。艾萨克反应很快地向反方向一倒，虽然止住了浮向伊莱的动作，却把伊莱更快地拉向了自己的方向。
也行吧。伊莱这样想着，很随遇而安地顺着艾萨克的力道漂了过去。
艾萨克一愣，绿眼睛因为惊讶非常难得地微微睁大。
艾萨克原本和伊莱在同一水平线，却因为那一倒到了更下方的位置。湖中的光线终究是要比湖外差一点，散漫的日光经由湖面折射投向湖中，形成一道道亮色的光束。此刻伊莱顶着湖面涌动的细碎光点，头发因为湖水的阻力悉数向后，完整地露出额头与因为年纪增长显得更加清冷锋锐的眉骨鼻骨，他穿越那些光束与银亮的气泡而来，白皙纤细的手指轻飘飘地抵在了黑发半精灵的胸口上。
艾萨克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此刻一缕不甚分明的血线蜿蜒向湖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伤口裂开、已经开始渗血。
熟悉的魔力涌入身体，艾萨克拽着伊莱的手腕，他们已经脱离了镜湖最上层最明亮的地方，缓慢地坠向那一段涌动的黑暗，指尖与胸口相触之地散发出的莹白光辉成为此间最亮的颜色。
伊莱收回了手，隔着湖水对艾萨克笑笑，一尾银白色的小鱼从他们之间轻快地游过，伊莱很轻快地想：像他这样善解人意的、能急合作者所急的人真的是不太多了。
也不知道艾萨克有没有读懂伊莱的意思，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略微向下沉了一段时间，艾萨克突然转过身，带着伊莱主动游向镜湖底部。
涌动黑暗扑面而来，再也没有路过他们身边的水生动物，此刻湖水中的能见度低到伊莱都看不清艾萨克的身影——当然可能也有艾萨克穿一身黑的原因——反正只能看见握在自己手腕上的苍白手指。
伊莱的胸口略微有点沉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系统出品的卡片还在起作用，就算下到这样深的地方他依旧能够正常呼吸。现在这样黑，艾萨克应当看不见他的动作了，伊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抓紧时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窥见底部一点点亮色才放缓了呼吸的幅度，然而就在他伪装好的时候，艾萨克却突然停住了向下游动的动作。
这时他们已经在涌动黑暗的边缘了，艾萨克更下面一点、已经深处黑暗之外，伊莱更上面一点，视野像被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这是怎么了？
见艾萨克一直不动，伊莱干脆自己往下面游了一点，他不会游泳，没办法像艾萨克那样如同一只鱼一般顺畅地破开湖水，而是有点狼狈地靠近艾萨克，还顺手摁着艾萨克的肩膀借了一把力。
他终于离开了黑暗，向湖底偷去好奇的一眼，只一眼，他瞳孔一缩，再也移不开目光。
伊莱在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动过去南部丘陵的心思，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从卡池中抽出了水下呼吸卡，那时他兴冲冲地去到南部丘陵，纵身跃入湖水、靠着系统面板的亮光咬着牙穿越几乎要把人溺毙的黑暗，终于看见了湖底。
那时湖底出了石头与水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然而现在呢？
他们此刻漂浮在湖水之中，脚下是林立的、森白的、巨大巍峨宛若某种雄伟建筑的龙骨。
伊莱有些艰难地挪开视线看向艾萨克，只看到一张凝重到有些冷肃的侧脸，艾萨克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样，转过头来直视伊莱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仿佛流转着某种光泽的双眸。
这一刻，截然不同的两双眼睛中竟然带着一模一样的震惊。
水下不能说话，伊莱拍拍艾萨克依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又在艾萨克松开、想要收回手的时候轻轻捏住了艾萨克的指尖，他一笔一划地在艾萨克手心里写：你确定你上次来看这下面没有龙骨？
伊莱写字很轻，落在手心里就像羽毛轻飘飘地划过一样，带起了许许多多的痒意。艾萨克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在伊莱落下最后一笔之后，他握紧了手掌。
伊莱懵了：这是在干什么？拒绝交流吗？
然而艾萨克下一刻就在他的手背上写：没有。
伊莱略微拧起了眉头，他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湖底的龙骨，很不容抗拒地拉过艾萨克的手继续写：现在下去看看？
除了下去看看又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来都来了嘛。
艾萨克收回手，腰腹用力，一下子就向下滑了很远出去。在即将触碰到龙骨的时候，他侧过头想看看伊莱，却只看见了空荡荡的湖水。半精灵一怔，仰起头，此刻伊莱正在他们刚刚停住的地方努力划动四肢，据他目测可能最多挪动了一两米。
艾萨克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唇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
看来这回伊莱的“会一点”是真的只会一点，再多半点也没有了。
看着艾萨克自下往上向自己游来，伊莱绝望地捂住脸，终于直观并且深刻地意识到如果不是艾萨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个时候他还可能只在湖水最上层努力挣扎的残酷事实——他十二岁的时候不就是卡着水下呼吸卡的最后两秒回到岸上的吗？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二十一岁了能有点长进的。
水下呼吸卡都能水下呼吸了，难道不能再给不会水的人带来一点熟练的游泳能力吗？
[请宿主尊重系统空间出品的卡片。]
人的想象是自由的。
[但过于自由的想象是不合理的。]
系统真的是越来越活泼了，伊莱猜可能是因为系统没办法回到主神空间、也没办法穿梭小世界，于是只能在和自己的相处中一点一点暴露本性。
在伊莱胡思乱想的期间里，艾萨克再次握住了伊莱的手腕。
这一次他们很顺畅地抵达了湖底、落在一根相当庞大的腿骨上，伊莱弯下腰去摸，是真真切切属于骨头的触感。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拿出一个骨头碎片，在腿骨上到处比了比，最终停留在了关节处。他探究似地从不同角度望了望，最终确定这块碎片大概在另一根相似的骨头上处于这个位置。
那是艾萨克从沉没龙岛带给米娜的巨龙腿骨碎片，米娜又交给了伊莱。
伊莱抬起头，艾萨克已经在巨龙骨头的四处都看过一遍了，此刻正站在某个位置盯着巨大胸骨之上一处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看。伊莱想了想，他当初是刚刚穿过黑暗就晕过去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巨龙的胸骨之上有个亮亮的漩涡，想必艾萨克现在看的就是当初有着传送阵的位置。
巨龙的骨头还在，传送阵却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是这边的龙族气息不够支撑它，还是传送阵的出口崩塌了。
有了站立的地方，伊莱的前进稍微顺畅了一点，他对抗着涌动的水走到艾萨克身边，最后一步踩滑、眼见着要往下沉了，艾萨克又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提溜”到骨头上。
伊莱刚刚站定，艾萨克已经自觉地摊开了手掌。
好吧，他们某种意义上还是挺默契的。
伊莱在艾萨克的手心里写：你到黑暗之上去，等一段时间再下来。
没道理他之前来看这里没有龙骨、艾萨克前几天来这里没有龙骨，偏偏在他们两个一起来的时候出现了龙骨，伊莱稍微有点猜测，只是需要实验去证实。
艾萨克明显意识到了伊莱的意图，却并没有立刻依言向上游动，而是在伊莱的手背上写：你可以？
伊莱一愣，他探究似地看着艾萨克，却只看见了平静与坦然。
伊莱怕水，连迪伦、菲瑞娅或者奥林都不知道他怕水。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很怕水的。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伊莱只是不会游泳，按照他的个性、在经历了被传送到暗夜森林去的事件之后他应该会非常积极地去学会游泳和潜水，可是他没有，直到二十一岁都没有。
小时候被拽进水中、直面寂静无声的黑暗、因为被水包裹而无法呼吸并且最终晕厥的经历终究给伊莱留下了心理阴影，他对深水和深水中的黑暗产生了恐惧，这种恐惧被他一直压在心底，强大的意志力能够让他在十二岁那年独自再次进入镜湖，却不能掩盖面对恐惧时的生理反应。
艾萨克一直抓着伊莱的手腕，暗夜精灵感觉敏锐，就算隔着斗篷和衣料也感觉到了进入黑暗的那一刹那急促许多的脉搏。那个时候伊莱看不清周边的景象，他血脉中镌刻着的天赋却能让他看清楚伊莱剧烈起伏的胸脯以及一瞬间苍白下去的唇色。
他没那个兴趣去探究伊莱为什么能在水下顺畅地呼吸，只是开始思考：怕成这样还让他一个人上去，自己游得又慢，倒是半点不担心他一走了之，也不知道该说弗朗西斯这位小少爷胆大还是胆小。他又想：怕成这样还在十二岁的时候能一个人到镜湖下面看一眼，对于人类来说应当是算胆大的。
胆大的伊莱唇角微微弯起一个笑，这个笑又和他从前面对艾萨克露出的那些不达眼底的笑容不一样了。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向来很有感染力，看得艾萨克略微怔了一下。
伊莱在艾萨克的手上写：可以。
艾萨克最终看了伊莱一眼，转身上游。那段黑暗与龙骨还是有一段距离，在进入浓重黑暗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往下看了一眼。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浅色衣物居多，今天很难得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之下的衣服却还是浅色的。在森白龙骨的映衬下，艾萨克很容易看出来此刻伊莱坐在龙骨上、双腿悬空，四周满是狰狞可怖的巨大骨骼，对比之下伊莱一下子显得很柔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什么湮没了一样。
而伊莱仰头望着投身黑暗之中的艾萨克，想的内容和艾萨克竟然也有着点相似之处。
说来也奇怪，艾萨克这只半精灵一头黑发、穿得又一身漆黑，另一半血脉的名字还沾个暗夜，个性冷漠、眼神又总是很沉郁，乍一看简直像是黑暗的代言人、应当回黑暗就像回家一样的。然而伊莱看着他进入那团涌动的黑暗，却莫名生出一个想法：不是艾萨克契合黑暗，是黑暗吞噬并且同化了艾萨克。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泡摇摇晃晃地向上升，还没达到那团黑暗就破掉了。
谁都有很艰难的过去啊。
伊莱转头看了看四周林立的森然骨头，这个时候艾萨克应当还没有走出黑暗，他干脆把系统面板召唤出来，一张一张地整理分类卡片，然而就在他的的手指触碰到梦境花园卡的时候，一阵嗡鸣声自土壤拔地而起，伊莱眼前一黑，大脑像在过山车上坐了一圈一样迷迷蒙蒙，又在晃晃荡荡地疼痛。
他撑着身下的龙骨，捂着嘴，胸口剧烈起伏，气泡从他的指缝中溢出，还没来得及飘多远就不见了。
嗡鸣声停止了。
伊莱费劲儿地眨了眨眼睛，模糊眩晕的视野一点一点重归正常，他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此刻它下面什么支撑物也没有，他又抬起头一点一点地环顾四周。
湖水，松软泥土和在水波中晃荡的水草，头顶翻涌的黑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伊莱面无表情，明明此时身体还在叫嚣着不适，他的眼神却冷静到有点冰冷。
猜测成真，巨大的、森白的、可怖的、刚刚还存在的龙骨在艾萨克离开那团黑暗之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