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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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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江南绍兴, 树木葱茏。与北地的粗旷风光不同,河流阡陌交错,清澈的河水, 在太阳下泛起粼粼波光。到了午饭时辰, 两岸的枕河人家,屋顶冒出袅袅炊烟。

船缓缓到了码头靠岸,邢秉懿站在船舱边,收回视线,对赵佛佑与赵金姑说道:“走吧, 下船了。”

赵佛佑乖巧嗯了声, 低声与赵金姑咬耳朵:“绍兴好似金水河岸,金水河边, 也有许多人家沿河而居。”

赵金姑迷茫了刹那,小声道:“我不大记得了。”

赵佛佑以前住在康王府, 能经常出门去走动一二。赵金姑却不比她, 住在宫里难得出门。

见赵金姑难过,赵佛佑忙道:“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 姑母说, 我们要多出来走走, 以后我们结伴出来玩耍。”

赵金姑说了声好, 迟疑了下,道:“我们能经常出门吗?”

赵佛佑嘴张了张, 陷入了不安之中。

一路从北到南,路上到处都是流民乞丐, 叛乱四起。他们的大船又显眼, 赵佛佑整晚都不敢入睡。她总觉着有无数双眼睛, 在暗中窥探着, 等着冲上船,烧杀抢掠一番。

邢秉懿默不作声听着她们的谈话,转身朝甲板上走去。岸边侍卫林立,吆喝着驱赶看热闹的百姓。

太阳晃眼,刑秉毅看到熟悉的禁卫班值衣衫,恍惚了好一阵。

赵构对他们这群南归的人很是重视,宰相范宗尹与曾任礼部尚书,如今已晋升为参知政事的秦桧,亲自到码头相迎。

范宗尹在前,秦桧在后,两人一起上前见礼:“臣恭迎皇后娘娘,帝姬回宫!”

邢秉懿打量着秦桧,他全家从金人手上逃脱,回到赵构身边,升得还真是快啊!

赵佛佑见刑秉懿没动,小声喊了声娘娘。刑秉懿收回视线,挤出丝笑脸叫了起。

范宗尹眼眶湿润,激动地道:“皇后娘娘总算归来,这一路着实辛苦了。外面天热,娘娘请移驾銮驾,早些回宫,官家只怕已等不及了。”

邢秉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干巴巴说好。她脚刚动,秦桧突然俯身,在范宗尹耳边说了几句话。

范宗尹神色纠结,迟疑了片刻,问道:“皇后娘娘,臣多嘴问一句,前来迎接娘娘的汪少傅,他如今去了何处?”

汪伯彦被吓死,尸首被使团带了回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船上没有冰块,尸首很快就臭不可闻。用草木灰与石灰等掩盖了,依然不行。

蛆虫爬得到处都是,最后实在是无法,只得将船靠岸,寻个地方草草掩埋了。

汪伯彦已死,使团应当早已将消息送给赵构。邢秉懿见到两人这时候问出来,她摸不清他们的用意与想法,只谨慎答道:“死了。”

秦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事情,顿时神色大变,拔高声音道:“死了?汪少傅身子骨一向好,如何就能死了?”

范宗尹垂着眼皮,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邢秉懿揉了揉眉心,道:“我累了,你若要想知晓,问他们就是。”

秦桧忙招过一人,仔细询问起来。那人话虽结结巴巴,隐去了姜醉眉要休掉赵构的事情,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

他的话音一落,很快就群情激奋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官家念着骨肉亲情,好心去迎接他们回宫。柔福帝姬不但不领情,还斩了来使,实在是可恶!”

“幸亏娘娘帝姬们洪福齐天,没惨遭她的毒手。”

“金贼大敌当前,柔福帝姬却趁机割据一方,其心可诛!”

愤怒的喊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被吓到了,惊惧不安朝邢秉懿依偎过来。

邢秉懿揽着她们,望着眼前的阵仗,她总算大致明白了几分。

秦桧闹这一出,是要坐实赵寰谋反,激起民愤。

范宗尹在一旁做井上观,半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般,置身事外,不插手此事。

秦桧抬手让大家稍安勿躁,走到南归的一群人身前。他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慢慢扫过,旋即温和地道:“诸位能明辨是非,回到朝廷,实乃明智之举也。只柔福帝姬......”

他话语微顿,面露为难道:“诸位请随着侍卫前去,待一切问询清楚之后,再为朝廷出力。”

一心南归的众人,脚刚踏上地面,还尚在眩晕着,就被禁军班值的侍卫一涌而上,押送着带走。

汤福垂着脑袋,听着侍卫的指令,顺从地上了板车。透过人群缝隙,朝邢秉懿她们这边望来,看到她们在侍卫簇拥下,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邢秉懿挺直脊背,随之轻晃。赵佛佑后背已经被汗湿透,苍白着脸,惊恐不安地道:“皇后娘娘,我们会被送到何处去?”

邢秉懿道:“先前他们说了,送我们进宫啊。”

赵金姑比赵佛佑还要紧张,死死咬着唇,将唇都快咬出血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邢秉懿叹息了声,轻轻拍着赵金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三十二娘,你别怕,官家是你亲兄长。大娘子,你更不要担心,你可是官家的亲生骨肉。”

赵构的五个女儿,全部被送入了金兵营寨。妾室潘氏,后来的潘贤妃,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只活了一岁便没了,之后便再无所出。

除了赵神佑留在燕京,归来的赵佛佑,就成了赵构唯一的孩子。赵构虽未曾过问她们,但她既然归来,赵构也不会为难她。

至于自己,邢秉懿嘴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

赵寰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邢秉懿也问自己。她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背更挺直了几分。

值不值得,她都回来了,断没了回头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掀起,一张明艳柔美的脸,出现在面前。

贵妃吴氏眼眶一红,曲了曲膝见礼。她头上的钗环轻晃,在太阳下变幻着色彩。那张精心护着的脸庞,如圆润的珍珠般无暇,柳眉微蹙,哽咽着道:“娘娘,你总算回来了!”

邢秉懿已有许久,未见过如此盛妆打扮的娘子,不禁晃了晃神。

吴氏拿绢帕蘸了蘸眼角,忙介绍了自己,道:“陛下一直思念娘娘,经常在我身边提及娘娘呢。”

邢秉懿颔首回礼,道:“原来是吴贵妃,这些年辛苦你了。”

吴氏道不敢,亲自在一旁打帘,恭敬又周到,恭请邢秉懿下马车。

赵佛佑与赵金姑随后下来,吴氏携着瘦弱的她们,又哭了一场。

太阳越来越烈,地面上都泛起了水浪。邢秉懿望着眼前穷酸的宫殿大门,她感到头好似有针在刺,一阵阵跳着疼。

吴氏领着邢秉懿从旁边侧门进去,一边打量着她,眼里又蓄满了泪,颤声道:“先前我还在担忧,娘娘可能平安归来。娘娘这一路,可是知足了苦头,我都不敢相认了。”

邢秉懿抬手抚摸过粗糙的脸与花白的头发,道:“是啊,老了,比不得你。”

吴氏慌忙低垂着头,连声赔不是,道:“娘娘,我不会说话,娘娘你莫介意。我并非暗讽娘娘老,只恨那金贼太可恨,娘娘落在他们之手,真真受了大罪。”

邢秉懿暗自呼出口气,道:“吴贵妃起吧,我并没有责怪你之意。老了就老了,人哪能永远年轻水嫩。”

吴氏咬了咬唇,勉强笑了下,歉意地道:“娘娘,眼下局势稍定,宫内狭窄,娘娘没了单独的中宫殿。后院的正屋,原本我住着,太后归来之后,就由太后住了进去。娘娘身份尊贵,当与太后一起住正屋,我自作主张,收拾了太后隔壁的屋子。”

邢秉懿一路进来,将所谓的宫殿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五进的宅院罢了。

只听到吴氏提及韦氏,邢秉懿不由得想到了五国城那晚,鼻尖仿佛又涌入了浓烈的血腥味。

沉默片刻,刑秉懿问道:“太后娘娘可还好?”

吴氏怅然叹息,道:“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枯坐着眼睛发直,盯着某处不说话。糊涂时,就尖叫哭闹,打砸东西。”

邢秉懿缓缓转过头看向吴氏,突然道:“我知道太后娘娘为何如此。”

吴氏怔了下,下意识问道:“为何?”

邢秉懿笑了笑,并未告诉吴氏答案,转而道:“官家在何处,我得先去拜见官家。”

吴氏呆了呆,忙叫过身边的女官,吩咐道:“你去瞧瞧官家可闲着。”

女官应了,匆匆去了前院。吴氏再吩咐宫女,领着赵佛佑与赵金姑回屋洗漱,道:“你们两人要好,刚刚回来,住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没动,一起朝邢秉懿看来。吴氏站在那里,一时神色微微尴尬。

邢秉懿对她们温和地道:“去吧,换身干爽衣衫,好生歇一歇。”

两人这才曲膝福身告退,随着宫女一起离开。吴氏勉强挤出个笑,领着邢秉懿到了后院。

刚到院子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沙哑的喊叫声。吴氏神色黯淡,心痛地道:“太后娘娘又病着了。”

邢秉懿脚步微顿,随口说了句这可如何是好,大步走进院子。

正屋门口,围着一群宫女女官。她们不敢靠近,只敢在门外劝说:“太后娘娘,你小心些,仔细伤着了自己啊!”

吴氏赔着小心,道:“太后娘娘这会只怕糊涂,认不出皇后娘娘了。待她老人家好一些,皇后娘娘再去请安吧。”

邢秉懿不置可否,目不斜视进了屋。屋子里布置的富丽堂皇,角落摆放着冰鉴,冷香扑鼻。

吴氏道:“皇后娘娘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跟我提一声就是。伺候娘娘的女官宫女,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到娘娘安定下来,亲自挑选。她们几人,先暂时伺候娘娘洗漱。”

几个候在旁边的女官宫女一起上前见礼,邢秉懿随意看了眼,道:“无需兴师动众,就她们吧。”

这时,先前去见赵构的女官回来了,上前回禀道:“官家身子不舒服,吩咐皇后娘娘先歇息,过一阵再见皇后娘娘。”

吴氏立刻着急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且先歇息,官家只怕是听到娘娘帝姬归来,高兴得太过了,我得去瞧瞧。”

邢秉懿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事。有劳你了。”

吴氏谦虚了句,急急转身离开。

邢秉懿挥手斥退女官宫女,去到净房,掬起盆里的水,接连二三扑在脸上。她尤觉着不够,干脆将头深深埋了进去。直到快呼吸不过来,抬起头,撑着架子,深深喘着气。

隔壁屋子,韦氏刺耳的尖声喊叫,不时钻进耳朵。

邢秉懿木着脸,取过干布巾擦拭掉水珠。待望着铜镜里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横生的脸,愣在了那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邢秉懿脸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呼吸间,是淡雅的馨香。她无端怀念,那浓烈的血腥味,刀砍在金贼身上,酣畅淋漓。

远胜过在这里,钝刀子割肉般,如同陷入腻得化不开的烂泥中。

擦干泪,眼前看得清楚了些。邢秉懿平静下来,望着里面陌生的面孔,抬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皱纹沧桑。

不知燕京的夏日,可也这般炎热,热得令她想杀人。

*

周男儿端着冷淘进了大殿,赵寰闻到荷叶的清香,抬眼看向了沙漏,起身活动着身子,道:“先放着吧。对了,你多看着些,别让神佑他们吃太多的冰。”

周男儿笑着答道:“先前我看到二娘子,还有三十三娘,清空他们三人往外面去了。我怕他们去玩水,不放心问了句。三十三娘说,他们去抓鸣蝉,不会去水边。”

赵寰失笑,几人成日淘气得很,成日在太阳底下疯玩,晒得跟黑炭一样。

清空玩得乐不思蜀,以前还会哭着问几句寒寂,如今只怕早已忘记了。

寒寂去了渤海与东平县,他这一趟差使办得还算顺利。算着日子,这几日就会到燕京。

赵寰洗了手脸,走到案几前刚要坐下,便听到殿外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清空的声音尤其欢快,他跟念经似的,不停歇念道:“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寒寂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一路叫了过来,跟那鸣蝉一样,可能闭嘴歇一歇?”

清空委屈地道:“可是师父,你外出回来,还没给我糖呢。”

寒寂恼怒地道:“感情是念着糖,不是我这个师父。没糖,仔细我揍你!”

清空哇一声哭了,赵金铃生气地道:“走,我们回去,以后不认他做师父就是!”

赵神佑也细声细气道:“再重新找个大方的,拜他为师就是。”

寒寂气得瞪着三人,他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清空胖了一圈不说,哪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赵寰这个混账,就这么看顾着他的徒儿?他转头怒冲冲朝大殿看去,见她盈盈立在门口,朝他笑着道:“回来啦?”

三个小的见到赵寰,躲闪着一溜烟跑了。

寒寂斜着几人的身影,心道他们不怕他,却怕赵寰,更加不满了。

不过,赵寰能出屋来迎接,她算有点良心。心中的气刚顺了些,只见她四下打量,问道:“你的随行车马呢?”

寒寂那股不顺又提了上来,大步走上前,不悦道:“你就惦记着铁铁铁!”

“你不知道,我每日做梦都梦到铁,兵器。”赵寰笑着坦白。

待见寒寂一身臭汗,脸被晒得黢黑,都快流油,难得歉意地道:“先洗漱一下,吃过饭再说吧。”

寒寂哼了声,抬腿进了屋,随意洗漱了下,周男儿已再去拿了碗冷淘来摆好。

赵寰招呼寒寂坐,道:“天气热,吃冷淘可口。等到晚上时,再给你接风。不过,你是出家人,不吃酒,不食荤腥,只能以茶代酒了。”

寒寂拿起筷子,横了赵寰一眼,道:“你休想省银子,我算哪门子的出家人,肉酒可不能少。”

赵寰抬抬眉,抿嘴笑了下,低头用饭。

寒寂早就饿了,冷淘冰冰凉,带着丝丝的甜。一口下肚,顿觉着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他舒服得直长叹,道:“先前赶路时,我就在想这口。还是家中好啊!”

赵寰头也不抬说道:“天宁寺里面的进项不错,广然师父做得很好。当然,他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功不可没。”

寒寂顿觉着嘴里的冷淘没滋味了,怒道:“从我回来,你不是铁就是银钱,过了啊!”

赵寰好脾气地道:“我真缺,缺得很。金国他们的内乱,只怕要安稳下来了。完颜宗弼很是聪明,在乱中还抽空发兵去打了西夏,警告他们安分些。眼下西夏不敢动,赵构那边是绝不会动。完颜宗弼肯定在等着时机,再次出兵。这一次,只怕没上次那么好打。我的兵马依然不足啊,已折损不起任何的兵力,就一定要用兵器压制住他。铁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

寒寂慢吞吞道:“你太谦虚了,就这么点兵力,还敢再次出兵往北打,将边关线压到了宾县。我若是完颜宗弼,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寰这些时日,趁着金国内斗,几次出兵,趁机多抢占了几城。

此举一是为了震慑完颜宗弼,二是为了震慑西夏以及赵构。

赵寰想到了南归的刑秉懿他们,以赵构的气度,这些人回去,估计会落不了什么好。

她算了下,汤福的信,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南边朝廷的情形,她不会再两眼一抹黑。

这时,周男儿进了屋,兴奋地道:“二十一娘,二十一娘,外面来了人,来了人!”

赵寰被她逗笑了,问道:“来了人啊,我还以为来了神呢。人是谁?”

周男儿被笑得不好意思,递了封信上前,讪讪道:“瞧我,没见过世面,让二十一娘,寒寂师父见笑了。外面来人自称姓虞,带着二十一娘给他的信,前来求见。”

赵寰蹭一下站起了身:“快请进来!”她快步往外走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迎接吧。”

寒寂看得莫名其妙,他可从没见过赵寰如此沉不住,将筷子一丢,忙不迭跟在了她身后。

周男儿跑得飞快,气喘吁吁领了一个男子进来。寒寂霎时瞪大了眼,总算明白周男儿为何会无无伦次了。

眼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身高至少有六尺四五左右。寒寂这辈子,从未见过长得他那样高的人。

身形虽高,却不见显得粗壮。生得剑眉星目,凤仪无双。

男子见到赵寰迎出来,并不多加打量,垂眸斯文地长揖见礼,朗声道:“在下虞允文,见过二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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