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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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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替赵构诊过脉, 开了安神汤。立秋之后,太阳仍在发挥着余威,殿内空气闷热, 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幸好窗棂支了起来, 早开的金桂香气侵入,冲淡了些腻得化不开的沉重。

赵构靠在罗汉塌上, 腿上搭着薄锦被。一言不发凝望着某处, 惨白中泛青的脸, 阴霾密布。

主辱臣死, 近身大臣秦桧, 范宗尹, 赵鼎等躬身肃立在旁, 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无一人吭声。

赵构一把掀开薄锦被,白胖的脸涨得通红, 嘶哑着道:“朕念着手足同胞之情, 并未对她多加责备。谁曾想, 纵容得她愈发张狂!”

秦桧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官家所言极是,各地叛军四起, 恐是有样学样。潭州荆湖东路叛乱不断,使得朝廷赋税收取困难,百姓民不聊生。此种风气一定不能开,必须得遏止住。”

平时秦桧极会察言观色,深得赵构的心, 见他主动站出来应和, 对他更满意了几分, 问道:“秦相可有好办法?”

秦相看向殿内其他人,恭敬地道:“臣资历尚浅,恐有些想法不太成熟,且想先听听范相,赵相的主意。”

范忠尹掀起眼皮瞄了眼秦桧,暗自恼怒不已,好一个奸诈的小人!

如今的世道时局,屋内众人谁都看得清楚明白,却都在装傻,不肯出头。

出头之人,贬的贬,打压的被打压。朝堂上闹哄哄,文官武将皆打着小算盘,忙着争名夺利。

秦桧位列丞相之后,赵构对其言听计从。他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自己与赵鼎都遭到其排挤。

范宗尹心灰意冷,已经请辞过,赵构却驳斥了回来。

既然秦桧问了,范宗尹也不客气了,径直道:“臣以为,既然柔福帝姬兵马强壮,金人在其手上屡次吃亏,不若与其联手抗金。”

赵鼎忧心忡忡道:“官家,金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宋江山,杀我大宋子民,北地大半落入其手。臣同意范相的建言,不若此时与柔福帝姬联手,挥师北上,夺回大宋失地。”

秦桧袖着手,耷拉着眼皮,眼中得意闪过,差点没暗中笑出声。

果真,赵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冷冷道:“且不提先前二十一娘刚送来了下马威,羞辱朕至此!朕的脸面没了,你们如何能得了好!与妇人联手,亏得你们能说得出口!”

范忠尹垂首不吭声,赵鼎急切地道:“官家,二十一娘终是姓赵,且她落入金人之手,心里有怨气,送官家的礼,不过是想出口怨气罢了。朝廷出兵北上,就算是打了败仗,大不了,再重新退回南边罢了。待到金国深受重创,朝廷亦能腾出手平复内乱。”

赵构神色冰冷,道:“赵相可还记得,大宋曾与金人联手攻打辽国,最后金国翻脸无情,反过头来再攻打大宋。不过区区数年,赵相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赵鼎见赵构将赵寰与金国混为一谈,只感到荒诞又无力,恳切地道:“官家,抗金乃是抵御外侮。待这一战之后,柔福帝姬若是不归顺,就是叛贼,为天下世人所不耻。”

秦桧见赵构的脸已经由黑转灰,不紧不慢问道:“若照着赵相所言,朝廷出兵北上,待打败金国之后,柔福帝姬继续怀着狼子野心,打算拥兵自立。赵相觉着到时候,可有谁能与柔福帝姬一战?”

赵鼎岂能不知秦桧的想法,他只顺着赵构的意,一心求和,弃大好的时机于不顾。

此等奸佞小人,赵鼎很是不齿,讥讽地道:“大宋人才济济,如岳都统,韩少保等人,无不战功赫赫,何愁没人出战!”

秦桧寸步不让,咦了一声,道:“按照赵相所言,岳都统韩少保能征善战,何不派他们直接领兵北上灭金。为何要与柔福帝姬联手,助长其气焰?”

赵鼎明白过来,秦桧打话语机锋,故意引人入彀。赵构坚决不肯抗金,对他来说,当下最大的敌人乃是赵寰。

《大宋朝报》一经面世,姜醉眉公然休了他,此等奇耻大辱,他如何能忍。

赵构一下大哭起来:“朕并非不能容人之人,即便如此,依旧念着二十一娘是朕的亲手足,未曾将其逐出族谱。朕深感惭愧,割卵之辱,辱的是在座诸位大臣,辱的是天底下所有男儿啊!”

范宗尹与赵鼎他们面面相觑,看到有人动容,颇为愤慨陪着一起哭,有人低头不语,皆苦涩不已。

赵寰此举用意在针对赵构,针对一心求和,还对她们品头论足嚼舌根的人。她麾下亦有男儿,哪能蠢到得罪天底下所有男人。

赵构这一哭,将他的没脸,变成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没脸。

看来,赵构铁定了心思,要与赵寰对立到底了。

赵构哭,秦桧陪哭,有臣子边哭边劝:“官家,你莫要伤心过度,得保重龙体啊!”

屋内乱哄哄,好一阵扰攘。赵构好不容易哭完,有气无力靠在那里。

姚钟领着内侍宫女打了水进屋伺候他洗簌,众人忙见礼告退。

赵构抬手让他们先行退下,单独留下了秦桧,阴森森道:“范忠尹与赵鼎太可恶,只怕是恨不得想要投靠北地了!范忠尹既然要请辞,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去做份闲差使吧。赵鼎贬谪到地方去,看他有何本事,能做出一番政绩来,我倒高看他一眼。”

秦桧心里暗喜,忙应了是,思索着道:“官家,北地实乃心腹大患。若柔福帝姬先行夺取陕西六路,陕西六路与西夏接壤,以西夏的实力,恐得向其称臣。到那时,金人倒不足为惧了,柔福帝姬的势力,比之前辽国还要强大,与官家真正隔江而治啊。一旦柔福帝姬贪得更无厌些,先行联合西夏灭金,北地的疆域,尽落入其手。官家,不是臣小题大做,一旦如此,南边才真正危矣!”

赵构一听,顿时不安地挪动了下身体,眉头紧皱。

在心底深处,赵构藏着隐秘而不可宣的得意。他的皇位,得来纯属老天有眼,是上苍保佑。

谁能料到,大宋一夕间国破,连着太上皇与皇帝,所有的皇子都落入敌军之手。

偏偏只有他在外,避过了灾祸。

若不是天命所归,否则,赵佶几十个皇子,这个皇位,如何都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赵构岂能再拱手让出去,一丁点的险,都绝不能冒。

赵寰姓赵,同为皇室子孙。虽说身为女人,但在赵构看来,她的威胁,远胜于其他的皇室男子。

金兵既然被赵寰挡住,赵构正求之不得。哭一场,是要表明他的态度。读书人都是男人,朝堂百官亦都是男人。

姜醉眉的休书,不只是羞辱了他,更羞辱了朝堂上有妻妾的官员,天底下同样身为男儿身的读书人。

以后赵寰想要成事,男人先得先用口水淹死她。

赵构阴恻恻地道:“既然岳飞北上过,与二十一娘熟悉,就调他去镇守陕西六路。我到要看看,他是否真忠心。同时,修书给西夏,重开榷场。他们要的好处,都答应他们,先稳住西夏,不能与其结盟。”

秦桧马上高声道:“官家高明!”直截了当拍了赵构马屁,见他面露得色,紧跟着道:“臣还有个想法,官家姑且一听。西夏不足为惧,不若与金联手,两面夹击,趁机收复北地!”

赵构神色微动,陷入了沉思。

金人野心不可小觑,要是失去赵寰的这道阻挡,他们再次攻入江南。赵构思及被金兵追杀,到处逃窜的狼狈艰辛,就心有余悸。

赵寰既然一心抗金,完颜宗弼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待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到时再坐收渔人之利亦不迟。

左思右想之后,赵构道:“且先不急。”

秦桧见赵构心意已决,不敢再多劝,见礼后退了出去。

秋日的太阳高照,秦桧站在廊檐下远眺。姚钟上前笑着见礼,他眯了眯眼,随手塞了个钱袋给他,悠然自得离开。

赵构坐了一阵,传了邢秉懿前来觐见。

没多时,邢秉懿来到,上前曲膝见礼。赵构望着她花白的头发上,珠翠环绕。脂粉遮不住苍老的容颜,瘦弱的身躯,锦袍挂在身上晃荡。

赵构眼中厌恶闪过,口中却温和叫了起,道:“你坐吧,无需多礼。”

邢秉懿谢恩后坐下,赵构说了姜醉眉之事,她讶异地抬起头,喃喃道:“二十一娘做事,还是这般快。”

赵构紧紧盯着她,道:“姜醉眉大逆不道,你应当早就知晓了吧?”

邢秉懿苦笑道:“那般境遇下,人人都在想着如何能活下来,实在管不了那般多。我就算知晓了,又能拿她如何?”

赵构冷冷道:“当时你没办法,如今你身为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又夫为妻纲。你自当出面,驳斥其荒谬,为天下妇人做出表率!”

邢秉懿猛然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赵构怒气一下上涌,厉声道:“你莫非不愿意?”

邢秉懿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活,道:“官家,我岂能为天下妇人做表率,天下妇人又不若与我们一般,曾走入了金兵营寨。我回到南边之后,一直未曾露面,从未见过内外命妇。她们许多人都不知,还有我这个皇后。我一下站出来,要成为她们的表率,只恐她们感到奇怪,反倒弄巧成拙了。”

赵构被噎住,久久没有作声。

对邢秉懿的感情,赵构很是复杂,一时难以说清。

上次赵构问刑秉懿北地的情形,她倒没多加隐瞒,与他得知的差不离。至少,她没骗他,没与他离心,成了赵寰的探子。

刑秉懿是他的发妻,能活着回来,与他的皇位一样,他认为是天意。

帝后同在,这是上苍给的福分,亦是他留着她的缘由。

刑秉懿所言极是,她回来后,一直身居深宫。要让她出面,以后就得出来见人。

这样一来,赵构又如何都不愿意,嫌弃她不洁之身,给他丢脸了。

莫名而来的烦躁与憋屈,使得赵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你下去吧!”

邢秉懿起身告退,瞄见赵构紫胀的脸,只感到阵阵畅快。

她是女人,还是受过凌.辱折磨的女人。赵构让她出面,要天下妇人守妇道,这就是天大的笑话。

与那些士大夫男人,指责她们既然被金人玷污,为何不以死明智,又有何不同。

出了门,邢秉懿缓缓走着,凝神沉思。既然回来了,她得想法子见到外命妇,得让人知晓,还有她这个皇后。

*

燕京城。

打了胜仗的喜悦还未散去,秋收又开始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忙着在抢收庄稼。

清空与赵金铃赵神佑几人,在农忙时放学早了些,提着篮子到地里去捡掉下的菽粟。

没几天下来,几人比夏季的时候还黑了些。黑归黑,几人的精神足得很,简直跟猴儿一样,在地里蹦跶一天都不会累。

捡到的菽粟,赵寰按照除壳后的斤两,折算成银钱给他们。

几人拽着两三个大钱,乐得眼睛都弯了,恨不得成日埋在地里。

地里捡拾庄稼的小孩子们多,他们捡不了多少。赵神佑机灵,领着其他两人,守在百姓交赋税的地方。

郑氏他们忙着在量粮食,有时难免掉些来落在地上。他们几人跟饿鸟般,扑上去一粒粒飞快捡起来,踹进小布袋里。

郑氏哭笑不得,这晚将他们几人一并提到了赵寰面前,道:“二十一娘,你瞧瞧这几个小乞儿。哎哟,好似缺了他们的吃穿一样,尽在地上捡粮食。”

赵神佑不服气,撅着嘴辩解道:“郑娘子,我们不是乞儿,我们是在赚钱。书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姑母让我们下地,自己去赚钱,体会粮食得来不易。”

清空向来是她的跟班,立刻跟着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买糖吃。”

赵金铃笑嘻嘻搂着郑氏的手臂,撒娇道:“郑娘娘,你别赶我们走。地里没了,只有你那里有。”

赵寰听明白后,被几人逗得忍俊不禁,道:“你们捡归捡,可不得耽误了郑娘娘做事。”

赵神佑马上保证,她的话音未落,清空跟着保证了。赵金铃也忙不迭说不会:“我们还要写功课,这就告退。”

几人规规矩矩见了礼,一溜烟跑了。

郑氏看着几人飞快溜走的身影,感慨道:“这三人成日焦不离孟,大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去,我看他成日都傻愣愣的,哪有半点活泼样。严娘子太拘着他,生怕他磕了碰了,幸亏大郎得上学,不然呐,她还不得十二时辰守着。”

赵大郎有亲生母亲严善在,赵寰没多插手对他的管教。说来也奇怪,赵氏一族的男儿们,好似被诅咒了般,总缺乏血性,立不起来。

赵寰招呼郑氏坐,递了碗茶过去,道:“今年春日干旱,春耕又晚了些,小麦种得少,产量也不行。不过,菽粟应当还行吧?”

郑氏坐下来,吃了口茶,说了秋赋的事情:“庄稼产量是少了些,收上来的却不算少。以前收赋税,下面的层层盘剥,朝廷收到的,还没这般多呢。朝廷每次去常平仓查库,总要生出一些事情,死上几个人才能完。我见老百姓都高兴得很,说是天时还早,趁着暖和,地里再种些萝卜等菜,到了冬日能对付着吃一口,这一年就算对付过去了。”

荒废的地与百姓民生一样,总要慢慢恢复。最重要的是人,人在,一切都有可能。

赵寰与郑氏说了会话,见她累了,关心了几句,让她先回去歇息。

郑氏站起身,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问道:“二十一娘,南边可有消息了?”

赵寰笑了下,道:“有,汤福写了信来,说读书人在哭社稷江山,哭女人当道牝鸡司晨,哭我乱了三纲五常。他们倒不敢给我们泼脏水了,只敢挑拨离间,要挑拨所有男人们都一起反了我。”

郑氏惊了下,忙重新坐下,忧心忡忡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淡淡道:“如何办,当然随他们去。赵构只能在南边跳一跳,骂一骂罢了。你瞧那些老百姓,他们忙得很,操心着如何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兵营里的兵丁,只服从上峰命令,他们能吃饱穿暖,能有人拿他们的命当命看。衙门里如辛赞等人,他们在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差使,不用成日勾心斗角,能升官,前途有盼头。兴许他们之中,不乏心里有想法之人。他们没说出来,一是不敢,二是觉着不值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郑氏一想也是,长长舒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赵构在使坏。”

赵寰叹息了声,道:“最简单的道理,赵构却从来没弄明白过。无论走卒贩夫,帝王百姓,男男女女,只要做个人,做个人就足够了。”

郑氏讥讽地道:“帝王可不都人不人,鬼不鬼。这皇位砸到他头上,真是......我都不想去拜菩萨了。这皇位,如何就到了他头上!”

赵寰哈哈大笑,道:“到谁头上都一样。”

郑氏想起了赵佶,那些赵氏皇子们,讪讪道:“也是。我不打扰你了,你忙。”

赵寰等到郑氏离开,脸色渐渐淡了。汤福来信说,岳飞被调到了陕西六路,驻军在与西夏接壤的边境熙和路,治所在熙州府。

此地还与巴蜀接壤,赵寰想前去益州,可以经邓州,均州入蜀。

可是,她要取巴蜀益州,就必须拿下陕西六路。

偏偏,岳飞到了这里。

翌日,赵寰前去兵营,准备找虞允文商议。刚准备出发,周男儿拿着一张帖子走进来,禀报道:“二十一娘,南边有个娘子来寻你,说是姓李。”

赵寰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大喜,李清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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