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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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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叶今晚一直在忙, 药材库房里能调用的药都调用出来提前做准备,就这还是怕度不过这场病疫。

他身心疲惫,明明已经累到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但还是想过来看看元宝。

元宝房间的门半掩着,何叶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几乎用尽了力气才抬起脚迈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 豆粒大小的火苗只映出床边的一点光亮。

何叶抬眼就看见刘长春坐在床边,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嗓音低哑。

微弱的光亮披在她肩上, 映在她发丝上,她弯腰驼背低头拉着元宝的手, 脸埋得深看不见表情。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子。

她不知什么时候, 学的这个。

何叶不知为何,就这么站在原地,一手垂在身边,一手搭在门上,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幕。

刘长春的注意力全在元宝身上, 根本没留意到屋里进了人。

她哄元宝睡觉。

这傻孩子也忒傻了点,明明头疼脑热四肢酸软, 就这硬是不当着岁荌的面叫苦。

他认为自己拖累了岁荌,竟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

可他才五岁啊,明明有大好的风景没看过, 明明有那么多美好没体验, 但此刻唯一遗憾的却是吃了她缸里那么些米面, 最后也没能长高一点点。

他觉得他可能永远都长不高了, 觉得浪费了她的粮食, 浪费了岁荌的一番辛苦。

他都要死了, 还这么懂事,半点没任性一回。

刘长春听完是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

要是知道有这种事情,别说粮食了,元宝就是想吃燕窝她也给他炖。冰粥算个什么稀罕玩意,他要是想吃,她顿顿给他炖佛跳墙,冰粥一天吃八顿都行·。

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她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哪回也没真心觉得他和岁荌浪费她粮食了。都是自家孩子,吃得越多越好。

等元宝昏昏沉沉再次睡过去,刘长春的曲子早就哼不下去,连单个字音都带着哽咽。

她单手遮住眼,脸往下埋得更深,整个人几乎佝偻到伏贴在床边沿子上。

昏黄的光亮搭在刘长春弯曲的脊背上,像极了沉重的石头,压得她无法喘息,压得她抬不起脊背肩膀。

过了许久,刘长春才慢慢坐起来,用粗糙的掌心抹了下脸,小心翼翼捧着元宝的手放回被窝里。

她把岁荌放在床尾的医书拿过来,一手捧着书,一手的食指得挨个点着上面的文字才能看得进去。

烛光下,刘长春痛苦的无声无息没吵到昏睡的元宝。

烛光p外,何叶单手捂嘴昂脸痛哭,眼泪濡湿掌心指缝。

他好像透过眼前这一幕看到了多年前,看到了当初女儿没有时,刘长春独自一人抱着女儿坐在床边是何等的崩溃。

那是她亲生女儿啊,在她怀里慢慢没了呼吸,她那时心该多痛,该多绝望无助。

而他却自私的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将自己没能见到女儿的遗憾归咎于刘长春的无能无用。

跟她比起来,他这个当爹的才最不配为人父为人夫……

他因痛苦而逃避了这么多年,任由刘长春背负着一切独自承受。

何叶手把着门滑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哭到肩膀颤抖。

心中某个执念了很久的心结,竟是在今天才彻底打开。

他以为刘长春不心痛,而刘长春的心痛就像今晚这般,若不是无意碰见,根本无人知晓。

她习惯了担负一切,习惯了忍受跟沉默,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伤口露在外面。

而自己身为她夫郎,既不懂她还在怨她,又有什么资格觉得深爱了她这么多年呢。

屋里屋外寂静一片,街上由远及近响起梆子声,已经寅时了。

虽说是半夜三点多,但岁荌还是敲开了朝家的大门。

朝老太太连衣服都没换,白天穿的哪身这会儿穿的还是那身。

朝府的下人都被支到别院,朝颜院里只留了几个忠仆。院子里里外外熏了药草,到处都撒了石灰。下人用何叶给的白布遮住口鼻,如非必要全站在外头伺候。

岁荌被管家提着灯笼引进来,进院门前,还特意给了她一块布,“防一下。”

“我不用这个。”岁荌摇头。

她跟元宝接触亲密,头对着头,如果真是天花,她躲不掉的。

管家只当岁荌是医者不避讳这些,心里还感慨她小小年纪心境了得无所畏惧,将来定能成大事。

两人一路来到朝颜屋里。

朝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床边,也不愿意绑个白布遮住口鼻,这会儿眼睛丝毫不离床上的人,就这么彻夜守着。

满屋烛光中,她本就雪白的盘发,这会儿看起来都泛着金色。

“孩子,”朝老太太看向岁荌,眼里带有几分希望,直直地看着她,“可是何大夫有了诊断,让你来传话?”

管家在旁轻声说,“老太太,这是永安堂里坐诊的小大夫岁荌,她弟弟就是上回救了小主子的那个小孩,叫元宝。”

听她提起元宝名字的时候,岁荌眼睫煽动,垂眸落下,心脏跟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活生生地疼。

老太太恍然,她看岁荌年纪轻轻,只当她是长春堂的学徒跑腿呢。

“是元宝的姐姐啊,”老太太抬手,亲自招呼管家给岁荌搬个凳子过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岁荌看向床的方向,朝老太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朝颜,嘴里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脸色难看,眼里流露出恨不得替孩子承受这些的痛苦之色。

“我想看看朝颜的情况,”岁荌直接表明来意,“可以吗?”

朝老太太犹豫了一瞬,“孩子,不是我不信任你的医术,而是颜儿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恐怕……”

恐怕传染她。

岁荌笑了,替老太太把剩下几个字补完,“恐怕是天花,恐怕传出去对朝颜跟朝家都不利。”

不管传染源是从哪里来的,但朝颜的确是先请大夫的人。

如果真是天花,哪怕朝颜是受害者,是无辜者,都会被暴怒的百姓指责怪罪,觉得是她把病带来了县城,觉得她是罪人。

朝颜不过才六岁,这样的指责谩骂,可能比疾病还可怕,朝颜会活在愧疚跟痛苦中,就算死了都不得安稳。

岁荌不是圣人,她甚至觉得元宝都是因为朝颜才得病,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怨气,她能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

朝老太太见她如此通透,这才没说什么,起身拄拐往旁边让了些,把床沿留给岁荌。

朝颜睡得很痛苦,皱眉紧皱,脸颊烧得绯红,嘴唇发干起皮。

岁荌摸了摸她的脉象,然后撸起朝颜的中衣袖筒查看她手臂皮肤,最后解开她的衣带看她胸口腰腹。

朝老太太双手搭在拐杖上,见岁荌解开朝颜的衣服,慢慢把头低下。因为朝颜身上已经起了丘疹……

红色针头大小,密密麻麻甚是瘆人。

岁荌却是看得仔细。

她直起腰,盯着朝颜身上的红点看,声音很轻,“不是,不是天花。”

不是天花,是水痘。

朝老太太年纪虽大,但耳朵及其灵敏,听见岁荌的声音后,猛地抬头看向她,求证似的询问,“你说什么?”

她分明听见了,但不再听一遍不安心。

岁荌转身看向老太太,这会儿的朝老太太半分没有官场上杀伐决断的重臣模样,只是个疼爱后辈的寻常老者,眼里写满了惊喜跟不敢相信。

岁荌道:“不是天花,是水痘。”

“水、水痘?”老太太重复岁荌的话,险些扔了手里的拐杖大步往前站在床边,低头看朝颜身上的红点。

“可这,这……”老太太听说过天花,得天花的人都是先高烧呕吐再晕厥,最后身上会出红疹,等过些时候,这些红疹就会变成脓疮。

朝颜的每一个症状分明都验证了她得了天花,只是老太太不敢往外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是别的病。

岁荌指着这些丘疹分部的位置,跟老太太说,“天花的皮疹是离心性分布,也就是头面部、四肢近端比较多,驱干上很少。而水痘的皮疹是向心性分布,首先发生出在躯干上,然后慢慢向头面部跟四肢蔓延。”

她说得很学术,管家一个字没听懂,老太太是半懂不懂。

岁荌有些激动,解释着,“您看朝颜的胳膊跟腿,上面很多红疹,但脸跟手心手背脚心脚背几乎没有。而且最先出疹的地方,已经有绿豆大小的水疱了。“

也正是这个,说明了朝颜是水痘不是天花。

一是丘疹分布位置,二是出痘极快,用不了两三天。

老太太凑近了看,就瞧见朝颜手臂上果然有个红点变成了水泡,就绿豆那么大,里头清澈如水珠。

本来是很瘆人的东西,但这会儿岁荌跟老太太像是看珍珠一样,欣喜不已。

岁荌说,“天花会死人,水痘不会,水痘最多半个月人就能好,只要不抓破水痘,事后痘粒消除连个疤印都没有。”

老太太侧头看岁荌,眼睛微亮,带了几分刮目相看。

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身不算多合体的莹白色夏衣,高挑的个儿,人很清瘦白皙,长了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桃花的花瓣,盛着勾人心魂的春水。

她说话不急不躁慢条斯理,来的时候带着股“死就死了的洒脱劲”,直到确定是水痘而不是天花,她脸上露出的笑才带了几分真心,有了她这个年龄段的稚嫩欢喜。

“你才多大啊,竟是一眼就能断出是水痘不是天花。”老太太缓声感慨。

岁荌伸手把朝颜的衣服给她拢好,盖上被子,微微摇头,“我只是见过水痘而已,不算多厉害。”

刘长春跟何叶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难免往差了想,等再过个两三日,两人就会反应过来这症状不是天花而是别的。

岁荌不过是占了个“先”字而已。

不过水痘起初跟天花是有些像,两者发病都比较急,就算是京中见多识广有经验的大夫过来,一时间都不敢做出判断,也得慢慢等病症发酵出来才敢断定究竟是何病。

老太太赞许地看着岁荌,“你可知这事对县城百姓对朝颜来说,有多重要。”

外头现在可能还没反应,等她们意识到这病是“天花”后,定会发现朝颜是最先发病的人,到时候她们就会觉得是京城来的朝颜把病疫带到了这个小地方。

朝老太太已经让家丁守住了门,就怕百姓暴起攻府。

人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岁荌只是垂眸笑。

这事不仅对县城百姓跟对朝家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更重要。因为它关乎着元宝的生死。

朝老太太可能觉得她“医者仁心”,心里挂念的是病疫,其实不然。

她可能没那么大义,如果可以,她当然想救所有人,但岁荌不得不对自己坦诚,她到刚才为止,心心念念想救的只有元宝一个人而已。

岁荌从朝府离开的时候,是老太太亲自送到门口。老太太本来想让府里的轿子送她回去,岁荌摆手拒绝了。

她快到永安堂时,天边已经露出微光。

夏季天亮的早,不过寅时末,天就露出鱼肚白。

岁荌抄近路,拐了个巷子口,刚出来就听见有人喊她,“岁大宝。”

岁荌,“?”

她听声音很熟,扭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是周明钰。

岁荌,“?!”

周明钰以前喊她“岁荌”都别别扭扭喊不出口,现在直接张口就是“岁大宝”了。

“我听我娘说元宝病了……”周明钰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站在岁荌面前,满脸愧疚。

他娘昨天刚跟岁荌说完,元宝晚上就病了,周明钰虽然知道元宝生病跟自家没什么关系,但就是过不去心里头那道内疚的坎儿。

元宝会不会知道了这事啊,如果元宝是知道后才生得病,还是那种病,该多难过。

“我想去看看元宝,”周明钰摊开手,里头是道平安福,“我去年求的,听说很灵验,想亲手送给元宝。”

岁荌顿了顿,“你知道元宝是什么病吗?”

周明钰深呼吸,点头,“知道。”

他眼里带着水痕,声音也有些哽咽,“所以才想去看看。”

就算是天花,那远远看一眼也行啊。

“我娘跟我爹都说元宝是无涯书院的恩人,我要来她们也没反对,”周明钰吸了吸鼻子,“我想跟元宝说,咱俩没成跟他没关系,是咱俩……”

周明钰看了眼岁荌,低下头,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他抬手抹了一下,很是清醒理智,“是咱俩不合适。”

岁荌眨巴眼睛,没聊合不合适的话题,而是问,“天花也不怕啊?”

周明钰,“不怕。”

岁荌笑,“怪不得元宝喜欢你。”

岁荌抬起下巴朝前示意,“走吧,带你去看看小元宝。”

她心情极好,跟抹着眼泪的周明钰说,“不是天花。”

周明钰抬脸看她,“啊?”

岁荌语气轻松,“不是天花,是水痘。就是寻常的病,跟天花比起来不算什么,不会死人的。我刚从朝家回来,看过了最先发病的朝颜,是水痘。”

“水痘?”周明钰没听说过,但他听到了关键性字眼,“不会死!”

不会死!

周明钰双手合十攥紧平安福,对着天地拜了又拜,“太好了呜呜太好了。”

一定是元宝太懂事乖巧了,所以上天把天花改成了水痘,没舍得带走他。

周明钰追上岁荌的脚步,跟她往永安堂走,“我看完元宝就要回去告诉我娘,她们都以为是天花。”

“天花,果然是天花对吗……”

周明钰一愣,抬头朝前看,就见永安堂跟长春堂门口堵了好些人,说话的是个七十多岁佝偻驼背的老太太,沙哑苍老的嗓音说出令人脸色骤变的话。

“我就觉得是天花,永安堂跟长春堂还瞒着!”

岁荌跟周明钰站在原地没往前走,这种情况很明显走正门进不去了。

人群里有声音说,“听说最先起病的是朝家那个京城来的小孙女,是她先有得病,我女儿说她昨个都没去书院。”

“定是她,定是她把病带到了我们这里!”

“祸害啊,孽种啊!”

“永安堂里的元宝也病了,永安堂现在就是个毒窝,怎么敢让人往里进的啊,开门快开门,把我夫郎女儿放出来。”

“如果真是天花怎么办啊,咱们要坐着等死吗?”

人群里这时候出现了两种声音:

“只能舍小取大了,……把那些病重的都烧死,拉到乱葬岗全烧了才行。”

“那是人命啊,不能这么干,不能。”

刚才还一致要攻击永安堂的人,这会儿分出一批来,背对着永安堂伸手拦着那些要破门冲进去的人。

岁荌叹息,还好不是天花,否则她的“小狗”就要被人抱走烧死了。

岁荌想,要真是这样,她可能得疯。

作为大夫,她会选择跟所有人同归于尽。既然元宝活不了,那大家一起死。

岁荌感慨,幸好啊幸好,元宝没事,她还是个好人。

两方阵容剑拔弩张时,岁荌快走几步,挤过人群站在永安堂门口台阶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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