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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第 92 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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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见小少爷了…程余粱掩脸的手不自觉地下落摸向自己鼓囊的襟口, 其实在来这前他就做好准备了。

尺剑将桌和板凳搬上牛车,一行往荀家屯去。路上没说什么话, 他们都很安静, 抵家时已过戌正。在院门口,坐车上的几人下车。尺剑赶牛绕往后门。

黎久久睡了,黎上还未歇正在翻老药典, 听到外头来动静,他老药典也不放下起身出屋。

“可算回来了。”辛珊思笑着跟在黎大夫后,只她没想到这么晚了竟还有客上门。

双目微敛, 黎上看着那个从黑暗中走来的老汉,一模糊的身影自他记忆深处奔涌而来。

见到黎上的第一眼, 程余粱就确定了,他就是黎家大爷黎冉升的儿子,再忍不住, 老泪纵横,巍巍颤颤地走上前两腿一弯跪到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程晔也红了眼,跟着跪下了。

程余粱…黎上笃定, 跪在他身前的老汉就是黎家最大一支商队的大管事程余粱。经查,那支满载货物的商队在黎家出事后,于陇西一带被劫。商队护卫全部横尸荒野, 只大管事程余粱与其子程晔不在其中。这也是黎家七支商队下场最惨烈的一支。

其余六支,黎家出事时, 有两支在坦州休整。另四支在外的商队,在听闻黎家没了后,不是就地分了货款散了就是遇袭不抵抗。那些商队人员的去向,一界楼还在查。

听着这哭声, 辛珊思心里不好受,厨房里只给去招工的三人留了饭,这会多出三位…她招呼冰寜去再做点吃的。

“阿弥陀佛。”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姜程总能在程晔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二十年前,他们轻狂又腼腆地向往着未来。二十年后,他们历经沧桑变得沉重,好在尚有气力面对低落。

程余粱悲恸的大哭,是被正房里屋传出的娇弱呜咽扼断的。黎上疾步去安抚被吵醒的姑娘,屋外几人盯着窗棂,气息都放轻了。

黎久久脾气不错,她爹把她抱起,小脑袋就往她爹肩膀上一靠,不再哭了。

黎上拍拍小人儿,拿了小包被给她裹一下,走出屋,见程余粱和程晔还跪着,浅浅一笑:“都起来吧。”他和珊思凶名在外,这对父子还敢来见他,便说明他们跟当年的事关系不大。那趟商队远行,程余粱带上程晔应只是巧合。

“都起来。”风笑去扶程老。程余粱却抬手打住他,自襟口掏出一只厚实的大纸封,高举过头顶:“小少爷,这是我与我儿潜伏二十年查到的所有东西。”

黎上面上的浅笑散了,看向程余粱、程晔的目光多了真。黎久久从小包被里拽出自己的小肉爪,抓向头上痒处。尺剑得了示意,上前接过程老高捧着的大纸封。

交了这些东西,程余粱肩上轻了,就着风笑的力,站起身。程晔看他爹起来,才动腿。

黎上拨开闺女没轻没重的小爪子,用指腹轻轻给她抓抓痒,转身进了堂屋。

厨房里,辛珊思揉了团面,又切了块肉。肉酱炒好,她才想起姜程那发。

“家里不是有咸菜吗?给他夹碗咸菜。”因着方阔、孤山,薛冰寕现在瞧和尚都不顺眼,用烧火棍压着点火。

厨房就在正房边上,两人声说小也不小。姜程耳聪目明,听着就走出了堂屋,到厨房门口,竖手道:“我不忌口。”

不忌口好,辛珊思笑了:“行,那我就不给你另炒盘拌面菜了。”拿了擀面杖过来,一会的工夫面条就下锅了。

堂屋把桌子空出来,陆爻端着一大盆面放到桌中央。见着白·花花热腾腾的面,蔫吧的黎久久立时来了精神。

贪看着的程余粱笑问:“几个月了,还不会吃?”

不用黎上回,端着菜进门的尺剑就给答了:“才四个多月。她要能吃就好了,那样咱吃饭也不用总想避着她。”不过也快了,他问过风叔,久久六七个月就能进点清淡好克化的了。

黎久久小身子往桌那边歪了,看得一屋人哈哈笑。

辛珊思抓着筷来,程余粱忙正身拱手:“劳累夫人了。”

“没什么劳累不劳累的。”辛珊思摆手让老汉别多礼:“就是今天太晚了,家里没什么菜。明天咱们杀鹅,炖大鹅吃。”经过她闺女,见小东西两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桌,不禁发笑,“又被你逮着饭点了。”

“辛苦了。”黎上暖暖地看着他的妻。

还感性起来了?辛珊思娇嗔地瞥了他一眼,招呼程晔、姜程过来坐:“赶紧吃。再磨蹭,面就坨了。”

一看别人都到桌边坐了,自己还原地不动,黎久久发急:“啊…”

黎上依她,走向桌子。薛冰寕削了个频婆来,送到小姑娘眼前。只要是吃的,小姑娘来者不拒,咧着嘴伸出两小爪子去抱,抱住就迫不及待地盖到脸上。

辛珊思端了碗茶坐到黎大夫身边。许是怕小姑娘再盯上桌上的菜,吃饭的几大人狼吞虎咽。很快,饭菜就全空了。尺剑、风笑将碗筷往盆里一放,端去井台那洗刷。陆爻淘了抹布来,将桌子擦擦,又泡了壶茶。

黎上看向姜程:“孤山死了,你知道吗?”

“早就听说了。”姜程清楚这院里只他一个外人,人家顾忌也属应当。他站起身,目视黎上:“在说方阔、孤山之前,我先感谢您。”竖手一鞠,“您没拒绝救治温娘,我意外又惊喜。虽晚了一步,但也叫我看到了一缕世间人情。”轻吐一气,眼露晦暗,“十年前,我带温娘逃离沁风楼后就回了少林。”移目看向程晔,“你昨晚不是问我,少林有没有让我失望过?我现在回你,有。”

程晔虽没娶妻,但也能体会姜程的痛。姜程长在少林,即便年少不羁时,对少林也是全然信任。可在他最无助最需要少林的时候,少林却抛弃了他。

“在我师父拒绝救温娘后,我没有多求也不怪,只是失望。”姜程声哑:“原来高坐在大雄宝殿上的佛,与我一直供在心里的佛是不同的。那一瞬,我自幼筑起的信仰崩塌了。”

辛珊思理解:“温娘是不是从勐州城的沁风楼逃离的?”

姜程点首:“对。”

“我们见过菲华。”辛珊思告知。

微微一愣,姜程问:“她还好吗?”

迟疑了下,辛珊思回:“尚可。”

静寂了几息,姜程说:“那日你们自我家离开后不久,方阔就来了。”再提起,他心里犹不甘。

“方阔去你家?”薛冰寕喜欢把那老鬼往最坏里想:“温娘自杀不会跟他有关吧?”

还真有可能,辛珊思清楚记得陆老爷子打听回的消息,方阔是前一天路过的南冯庄。

姜程嗤笑:“他说他没想到黎大夫会走南冯庄会同意给温娘解毒。”

“那个老秃驴…”薛冰寕气怒:“怎么哪都有他?”

“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都劝人活吗?”辛珊思忘不了温娘坐水缸面带微笑的死状。

“他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姜程扬唇:“我来找你们的路上,撞见了少林戒律院的罗汉,他们下山正是为捉拿方阔。”

薛冰寕心里舒服了一点。辛珊思道:“我杀孤山,是因他该死。”

“我知道。”姜程坦诚:“方阔拿话本入大雄宝殿给众僧做早课的事,你们应该都知了。”

“是你将他的经书换成了话本。”风笑看着姜程。

“是。”姜程皱眉:“我十岁时,发现方阔笔下写的不止是经书,还有话本。当时我也没多在意,只闲时会偷偷溜进他的禅室翻个两三页,没几回,就被方阔逮到了。方阔警告我,话本可以看,但不可将他写话本的事外传。孤山比我早知道这事,他对话本里的杀伐很沉迷。

泰顺元年,西陵方家家主方毅然病逝,他儿子方子和因为年岁不足经历不够,争家主之位时败给了方家二房。大概是怕叔父打压,方子和以为父祈福之名,到灵广县暂居。

灵广县就挨着释峰山,有这便利,方子和隔三差五地就上山寻方阔论经。我会意识到方阔那些话本潜藏着许多危害,是因方子和的一句话。他说,若是垚军城姚家能落得话本里土家那般结局,我也愿做房家。

写土、房两姓的那本话本,我读过。听了这话,我当时心就一沉。因为那话本里的情节,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变成现实。方阔的最后一本话本,写的是状元郎。也正是这本犯忌讳的话本,让我下定决心揭发他。”只最终,黎家还是被灭门了。

“状元郎?”程余粱冷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戚宁恕?”

见程老这般,辛珊思直问:“米掌柜向黎家借银的事,您知道?”

“当然。”程余粱放在桌上的手被握得死紧:“米粥以戚宁恕之名,说阵前战况紧张,阵后军饷不足,求黎家襄助解燃眉之急。他开口就是六十万金…”

姜程惊诧,这跟方阔写状元郎的那本话本里的情节…雷同了。

“六十万金,黎家的七分家底。”程余粱恨极:“老太爷在去信跟戚家、戚宁恕确定后,没犹豫就借出了。黎家灭门后两月,戚宁恕战死。”一拳锤在桌上,“那贼子根本就没死。”

黎上让尺剑去把那大纸包拿来:“您怎么知道戚宁恕没死?”

平缓了下心绪,程余粱细说:“我领的那支商队是在快到陇西的边界上遭的袭击。商队没了后,我听闻黎家出事,压根不信。黎家在西北那是庞然大物,怎可能会一夜就没了?

我与晔儿乔装打扮偷偷潜回坦州。到了方林巷子,我接受了现实。黎家确实没了。怕暴露,我都没敢去你祖父、父亲的坟上祭奠。没几天,我和晔儿又回去了裕阳。从此,我父子两就混迹在码头、赌坊、暗市…各种人鱼混杂的地方,留意着那一片的动静。”

尺剑拿了大纸包来,辛珊思抱过还牢牢抓着频婆的黎久久。黎上接了纸包,将它打开。

“这个…”程余粱抽了压在一大沓纸下的一本册子:“是我那趟商队出行的买卖记录。”

黎上翻开,二十年过去,册子的纸张虽已泛黄,但里面的记录没丝毫晕染。由此可见,这册子被保存得多好。

“起初查的时候,一点头绪都无。”程余粱道:“直至裕阳宋家守完孝嫁女,才让我找着劫商队的贼匪。”他伸手翻册子,定在第七张,“宋家嫁女赔了一整套的红宝石赤金头面。”

册子的第七页上记录的正是一套红宝石赤金头面,连头面的样子都有。身为女子,辛珊思单瞧那些小饰的图像都心动不已。这套头面上镶嵌的红宝石,有八十九颗,都是极品鸽子血,价值过千金。

程余粱说:“宋家那女儿回门时,戴的正是这套头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从这起,我和晔儿便盯上了宋家。也正是因为盯着宋家,我们才发现戚宁恕没死。”

“宋擎云最小的儿子,叫宋以安,是个庶出。”程晔闻叹声,不禁看向放下频婆的小团子,眼里滑过笑:“泰顺七年,在他要成亲的前半月,体态突然变得十分直挺,走路也不浮了。我察觉不对,便赶紧报了爹。

爹没急着去瞧那个宋以安,一直等到宋以安成亲那天,才混在人群里放肆看他。”

“当时宋以安骑着马,我看到他就生出一股熟悉。”程余粱跟了二十余年的商队,阅人无数,记人也厉害:“在他抵达宋家大门口下马的时候,我想到了这股熟悉是来自于谁了。”

“戚宁恕?”风笑开口。

“对。”程余粱道:“虽然脸不是戚宁恕的脸,但我绝不可能会认错。戚宁恕,我见过不止一回。他摘得武状元时,我就在蒙都。那时我…”再激动,他眼都被怒气烧红了,“我多想冲上去扒下他面上的那张假皮。”

程晔握上他爹的拳:“之后,我们查了戚宁恕娶的那个女子。那女子明面上是出生小家,实则是湖山廊亭东明生的次女东雪宜。她在成婚的次年,就给戚宁恕生下一子。那个孩子在满了十岁后,就被戚宁恕带走了,但对外是病逝。”

好奸猾!辛珊思弯唇。

“东雪宜一共给戚宁恕诞下三子,小的两个还生活在宋家。”原本报仇无望,程余粱就想绑了那两孩子去黎家坟前告祭,只还没部署好,小少爷的百草堂就开起来了。

黎上翻完册子,又去翻别的纸张,才翻了两张就停下了:“何千里?”

“何珖的长子何千里。”程晔道:“何家的粮铺近五年卖的米都是南边来的。我跑了一趟南边,查了何家米的来源,发现老太爷在南边置的百顷地,基本落到了何家、汕南王氏、南高刘氏手中。东北的一百二十顷地,全在裕阳宋家手里握着。

蒙都、坦州、叙云城三地的六十八间铺子、十二处宅子、八个庄子,已被卖了七成。经手人都是黎家出事时,留在坦州休整的两支商队里的人。四年前,他们被收编进了汝高蔡家的商队。”

一张张买卖的契据,足矣证明程余粱、程晔的能耐。黎上好奇:“这些你们哪弄来的?”

“偷。”程余粱不觉丢人:“小少爷有所不知,我生在偷子窝,爷奶爹娘全是贼。在他们的教养下,我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个偷子。三岁死爷四岁奶死七岁爹娘一道被人打死,我皆亲眼目睹。为了活…长久地活着,我剃发混进少林偷了部轻功秘籍。”

“那时您识字?”薛冰寕问。

程余粱笑说:“做贼一定要识字,不然成不了神偷。这是我爷讲的。”回想过去,目光变得悠远,“我也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天资,照着那本秘籍瞎学一通,竟就入了门。入了门后,我日日不堕地练,十岁飞檐走壁,十二踏雪无痕。有着上层轻功,我不及十六就在江湖小有名声。”

“之后呢?”辛珊思问:“怎么认识的老太爷?”

沉凝数息,程余粱才道:“有人出十金,让我偷老太爷印章。”

“谁?”尺剑比较关心这个。

程余粱回:“一个嗜赌如命的混子。他找着我,先激我几句,然后强硬地让我跟他赌。若我能将黎家当家人印章偷出,他就予我十两金。我要盗不到,那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当时我虽年轻,但吃过的苦太多了,性子早已被磨平,哪会被几句话激怒,最后依了混子也是直觉他背后有人。”

黎久久两眼眯达,撑不住小脑袋了。尺剑将窝篮拉到腿边,辛珊思把小家伙放进去。

“就是那次偷盗印章,我认识了老太爷。”十六岁之前,程余粱不解什么是“敬重”。十六岁之后,他懂了,敬重是发自内心的服气、爱敬与尊重。两字很轻,但他可以为这两字死为这两字克己慎独,且毫无怨言。

“我偷到老太爷的印章了,但没能走出黎家。我以为我会死得像我爷奶爹娘那般,但没有。老太爷抓到我,不先向我要印章,开口就问我,你吃过没?”说到此,他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几百张的买卖契据,黎上都给翻完了,他站起,拎了茶壶亲自给程余粱父子斟茶。

“使不得…”程余粱不敢受:“是老太爷把我从地沟里拉上了岸。他那么富贵,对我这样的腌臜东西不但没轻视,还将我当个人看待。”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活出息,得许多人敬重。在没遇到老太爷前,他以为他会当一辈子的贼。 .w.co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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