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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黄昏的城外郊荒夕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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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城外郊荒,夕阳如血。一片野林溪边,承平盘靴随意坐在一块草陂地的大石面上。在他不远之外身后的林中,正传来一阵皮鞭狠狠挞抽在人皮肉之上的声音。伴着痛苦的告饶之声,施咄的叱骂也随风隐隐飘出。

“当我命令是空话吗?有没有告诫过,劫财便劫财,不许再随意奸|淫杀人?”

他神色凶恶地盯着地上的手下,又甩起一鞭,重重抽在那人脸上。霎时血沫随鞭溅飞。那人又惨叫一声,抱头在地上翻滚。

昨夜此人领头,在城外劫了一辆赶在天黑前出城、又连夜行路的马车。车主是韦家的一户远亲,虽然这次侥幸逃过牵连,然而家主还是惶惶不可终日,遂卷起细软带了一家人想出长安,不料被施咄的手下在城门口盯上,因受限令,已许久未再做这事了,手痒难耐,又知这家是可以动的,跟出去后,轻车熟路做了一笔。

“从前不是一向那样的吗?为何如今就不行了?再说了,将来事成,还要劫掠长安二日二夜的!如今不过睡个女人,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另名同跪在旁的手下终于还是壮着胆,小声地辩了一句。

承平双目漠然前望,举起手中酒嚢,喝了一口酒。

施咄回头望一眼水陂边的背影,转过面。

“从前是从前,将来是将来!如今少主如何吩咐,就要如何去做!”

他拔出腰刀,上前揪住那人一只耳,手起刀落,伴着一道惨声,一只染了血的仿佛还噗噗跳动着的人耳便掉在了地上。

“念在初犯,这是小惩!少主大事正到关键时刻,什么意外都不能发生!要是你们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裤带下的东西,我来替你们处理!”

施咄那两只嵌在鞭痕狰狞的脸上的双眼看起来凶暴如兽,目光扫过周围人一圈,众人无不胆寒,连那刚被割去一只耳的手下也不顾止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磕头认错。

施咄走出林子,向着背影低头下跪。

“是我没管教好人,少主恕罪!”

他的目光不复片刻前的凶狠,惶恐之余,也是暗带几分不解。

对于他们而言,劫财之余无区别地杀人或者兴起便在杀人前先□□一番,是理所当然。从他们来到人世能听懂第一句话起,被教的,便是打赢了,就能杀别部族的男人,抢他们牛羊,叫他们的女人为自己生孩子。打输了,就换成别人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牛羊,他们的母亲女儿和姐妹,只能去为别人生孩子。

何况,与司空见惯的战时攻下一个地方之后的屠城相比,昨夜之事,简直微不足道,劫的还是和韦家一案有关的人,过后处理极是干净,绝不会出问题。

然而这次,不知为何竟触逆鳞,少主知道后大发雷霆,这实是施咄料想不到的意外。

难道这就是少主和某些讲究礼法其实在他眼中近乎迂腐的圣朝人走得太近的后果?他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

承平如同未闻,只转头,眺望夕阳里通往长安的一条黄尘土道,微微皱眉。

“怎的人还没来?你送到消息没?”

施咄立刻跟着起身眺寻。

“确实送到了,也叮嘱他务必来。”他应道。

长安还没来得及解除因此前发生的那一连串惊天巨变而执行的严格宵禁,近来,在皇宫南院的百官衙署里,渐渐又传开另外一桩骇人听闻的传言。

当日在禁苑之中,其实是驸马伺机杀了康王,其目的,便是将罪名加到太子头上,好将太子一党逼到绝境,仓促动手落入陷阱,从而扳倒柳家,报得父仇。他虽成功欺瞒众人,也实现了目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种行径,依然没能逃过圣察。

圣人醒来的那个早上,百官退下之后单独召他,就是为了此事。据说当时他无法抵赖,遂供认不讳,圣人暴怒,拔剑杀人,发出的响动传到了殿外的门前,耳尖的路过的宫人甚至都能听到些动静。最后虽因公主的缘故,圣人暂未杀他,容忍了下去,但应当也是活罪难饶。

那天之后,公主摆驾去了皇宫,随后一直伴在圣人身边,除照顾圣人,也在圣人和百官之间转达各种谕令,再没有回去过了,剩驸马独自被软禁在永宁宅内。那宅邸外面看去和平常一样,然而其实四门角落和周围的暗巷里,日夜皆有暗卫轮布,严禁宅邸内外交通。

圣人固然一向器重驸马,然而出这样的事,谁能真正容忍得下一个杀自己亲儿的女婿?何况,还是帝王之尊。

此事最后,他到底将会如何处置驸马,是为公主另外择人,还是不了了之,大臣们无人能够断言。只知崔道嗣入宫为崔郎鸣冤求情,结果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在宫外,从早到晚,跪了一天,最后是被赵中芳叫人抬出宫门的,过后更是遭到连降二级的惩戒,被夺实职,从二品高官变作了弘文馆的六品校书郎,引来不少平日和他不投之人的讥嘲,笑他这回托外甥的福气,当真集时下士人二大梦想于一身,进士及第、娶五姓女,再加一条,修国史。

施咄知少主为此事已暗中奔走多日,到处求告熟人,想见裴萧元一面,然而始终无果。传信入宫求见公主,同样石沉大海——不少人已在传言,公主对驸马也极是失望,不闻不问。

实在是这回,驸马做下的事太过骇人,追根究底,不止皇太子,废太子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圣人因他而连失二子,断绝嗣脉,怎么可能轻易得赦。

就在昨日,施咄又奉命暗寻陈绍。

此人之所以浮出水面,是因少主前些天也曾派人飞马传信到了东都,将事告知裴冀,以求对策。裴冀震惊之余,一时也无良计,但已回往东都的何晋,暗传来了这个名字,这才有了今日这场约见。

“有人来了!”

落日坠下地平线,天色骤然转昏,施咄忽然轻声嚷了一句,从高处跃下,迎上去察看。

很快,他将一人领来,躬身道:“少主,人来了。”

“王子不找我,我本也要来寻王子的。奉裴郎君之命,有重要事相告。”

陈绍行了一礼,恭声地道。

深夜,在同一片陂地的水边,承平月下独坐。

时令已入十一月,夜风挟来几分透骨的寒气。长安外的月,也显得比城内要大几分,白霜似的冷光一倾而下,涂覆满了大片的野地。来自不知藏在附近哪座荒山角隅的野寺二更钟鸣响过,良久,随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才踏着乱草,从林中走出。

“你要见我?”

月光映出一张面带笔直剑痕的苍白的男子面颜,他望着前方之人的后脑,发声说道。

承平仰脖,灌下最后一大口酒,挥臂,一把将空嚢远远地抛弃。

“殿下早就来了吧。在林中藏潜,是否另得乐趣?”他头也未回,冷冷地道。

来人便是李延。他自然听出来承平言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嘲他过于谨慎,只他怎会在意这些,淡然笑了笑。

承平转了面,借着月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看来你在长安是另有高人保护了,藏得这么好,安坐钓鱼台,收获还不小。”

“你突然找我,何事?”李延半句也不多说,只反问道。

“裴二婚前遇刺,是不是你干的?”

李延沉默了一下,点头:“是。无望为我所用,他活着,便叫我多出一个劲敌。纵然不愿,也不得已为之。”

承平漆黑的眼眸里起来一道反射的碎冰似的月芒,一闪而逝。他从石上轻巧跃下。

“总算你还识相,未动裴公。否则,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你便没有如此的运道了。”

“裴公声望卓著,敦厚慈良,于我无半分害处,我何必——”

他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目光微微闪烁,停下望向承平。

“你此言何意?”

承平在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

“你的运道来了。”他道。

“裴二遭圣人软禁一事,你应当知晓吧?”

李延略略颔首。“据说禁苑里杀康王的是他?”

“你信吗?”

李延目光闪烁,沉默了下去。

“我告诉你吧,真正杀人的是我。必定是皇帝对我疑心未消,将他叫去问话,他为替我遮掩,在皇帝面前认下了罪。”

李延的面庞上显出一缕难以掩盖的震惊之色。

他看着承平,良久,慢慢地道:“我羡慕你,有如此一位肯用身家性命来护你的友人。这个人还是裴二。”

承平笑了笑:“几年前开始,我就提醒他,何妨多为自己打算。所以他若早早肯听我劝,我就能什么都不要,为他效力,帮他打下长安,何曾轮得到你。”

李延扯了扯嘴角:“你今夜将我叫来,到底何事?之前约定过,不是不得已的大事,不必在长安见面。”

他带着几分戒备,环顾了下左右。荒山郊野,除了风声,便是几道断断续续或长或短的听了叫人不由后背发瘆的夜枭怪啼。

“他已遭软禁,所幸有他的人想方设法,终于帮他传递消息到我这里。”

“他已改变心意,愿和你商议从前你曾提过的事。”承平一字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或是不欲叫对面之人能有机会透过神色看清自己的内心所想,李延偏过脸,眺望长安的方向,片刻后,方缓缓转回面。

“我能信?”他只如此反问了一句,别话全无。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承平淡淡道。

“韦居仁在逃,你应当也知晓吧?”

李延看着他。

“韦居仁其实落在了裴二手里。他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了出来。裴二已是完全知晓了当年北渊之战的前因后果。是当今的圣人亲自下的令。什么柳策业冯贞平,都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刽子手而已。皇帝才是真正的元凶。就是为了遮掩旧事,才将公主嫁他,意图以此笼络。”

“他是什么人?血亲之仇,不共戴天!原本他入京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清北渊之战的真相。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真相大白,他怎可能就此作罢?”

“他派他亲信告诉我,殿下你从前也曾对他说过,皇帝就是元凶。只是那时他不信你。如今他知你是对的。他意欲复仇,但不肯承当逆名。一是不愿忤逆他的伯父裴冀,二来,倘若当真由他举事,有辱裴家先尊忠义之名。他绝不可做那样的事。而如今废太子和康王皆死,殿下你是景升太子正脉,老圣人之嫡孙,如今的太皇太后,是殿下的曾亲祖母,论到宗祧承嗣,再没有人比殿下更为名正言顺了。殿下若是起事,于他或裴家的名声,皆是无碍。故他叫我去寻卫茵娘,说那女子应当知晓你在哪里,叫她传个消息,待他设法出来,他愿面见殿下,重议大计。”

承平睨目望向对面李延。

“我也不必去找什么卫茵娘了。便直接将你叫来。怎样?因了此事,将你叫来这里会面,不算是打扰殿下吧?”

各种神色一瞬间在李延的面容上交织。狂喜,惊诧,以及狐疑。

他低着头,久久没有发声,见承平一直盯着自己,终于,迟疑地道:“倘若他真心效力于我,为刺杀一事,便是要我向他跪地赔罪,也是无妨。只是……”

承平便了然了,讥诮地冷笑一声,撤身后退几步。

“罢了!当我没叫你出来便是!我就没见过成大事者会这般畏首畏尾!人便是算无遗策,又有何用?问问天是否也愿成全!”

“我阿史那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原本这命就是为了族国之利而已。裴二既能为我担罪,我岂能不顾义气?我这就回去认罪,一了百了!”

他转过身,迈步就走。

“留步!”李延立刻出声阻拦。

“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一番。明日我会给你答复。”

承平知他是要去验证那些话的可信程度,扭了扭嘴角,掉头去了。

李延驻步沉思了片刻,将隐在暗处的随从唤出,低声吩咐了几句,一行人随之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深夜,相同的地方,李延之人李猛代替他准时现了身。

他是从前景升太子麾下的一员悍勇之将,也是皇族之人,当年便是他护着李延领人外出,去迎神虎大将军,接不到人,又获悉长安变故,遂护李延逃亡,并效忠至今。

李猛称,李延愿意见裴二郎君之面,但不是现在。

“长安这边事也差不多了,殿下要去往别地筹谋。况且外头见面,对裴二郎君也更有利些。毕竟,长安到处都是眼目。”

“另外,殿下叫我催问一声,王子婚事进展如何?既洗脱嫌疑,听闻王子和卢郡主好事也已成了,先前传得沸沸扬扬,倘若能够求得赐婚,王子带郡主出京回往北庭,路上安排见面,共商大事,最为合适不过。”

承平霍然抬眼,目光幽冷地笑了起来。

“怎么,为着这场见面,殿下还要弄个贵女做人质,才能放心?”

“殿下和王子不同,多年以来经历坎坷,可谓九死一生。凡事多考虑些,总是没错。”

李猛的语气颇为恭敬,但却丝毫也不退让。

“何况,求娶圣朝公主并带回北庭,借此威压号令周围部族,这不就是王子此行入京的目的吗?从前为着此事,进奏院应也暗中施贿了不少官员,为何不用?想必他们都会为王子说话的。”

承平压下眼底的一片阴鸷之色,沉吟了片刻,道:“我试试。成与不成,看天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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