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雪夜(下)...〕
他骑马出了屯营,沿着城墙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冒着风雪,一口气赶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缓东流,宽广的水面之上,飘落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他下马,狂奔着,冲到了他曾数次到来过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并不见人,却多了一只祭龛。龛中整齐地摆着香炉和祭果祭酒,几炷清香正在炉中静静燃着,散升起袅袅的几缕香烟。 香火已是燃过半了。 那种本不可能、却陡然变作是真的感觉,霎时愈发强烈。 裴萧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里。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极力睁目,正要寻望周围,忽然,身影迟疑了一下,在停了几息之后,他突然回过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之外,一片水边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静静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望着对面的静流渭水。 她从头到脚,被披裹在一袭厚厚的缘镶白裘红色连帽披风里。 那红,是五月间石榴怒放的红,即便在如此浓重的夜色里,亦是焮赩耀目。一阵大风裹着雪片朝她扑去,卷得披风角舞,望去,如一团灼灼跳跃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皑皑的雪地,再一路烧来,霎时烧红了定立在水边的年轻郎君的一双眼目。 裴萧元忘了一切。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转过来那一张被护在了雪帽下的娇美面颜。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仿佛朝着他浅浅一笑,接着,起身上了岸,在纷纷洒洒的大雪之中,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来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含笑点头致意。 他不答。 她继续道:“明日你便北上。说起来,我为裴家妇,也有段时日了,却一次也不曾祭过舅姑大人。我听青头说,你会来此祭大将军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贸然前来。倘若有所冒犯,或是为你所不喜,还望见谅。我实是诚心一片。” 裴萧元终于惊觉过来,仓促摇头:“公主言重了——” 他听到一道嘶哑的极是难听的嗓音自自己喉间发出,停住,稳了稳神,才又开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动,只会欣喜,何来冒犯之说。” 絮雨点头:“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转向祭龛,取了祭酒,来到水边,缓缓酌于水面,又虔诚敬拜了片刻,走了回来,看了眼已积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层细雪,道:“这里无遮无挡,你随我来。” 她说完,从他身旁走过。裴萧元默默迈步跟随他前方一道红影。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岸边的雪地,走出去几十步,一缕细细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边林陂之下,一座残破离亭,挂着几盏照明的琉璃宫灯,绽着花萼的梅枝静静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只暖炉烧得通红,中央摆着一张小案,两边各设一垫。 杨在恩带着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来了,行了一礼,领人无声无息地退开,消失不见。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风襟摆,抖去上面沾落的雪,接着,脱帽,转头,邀望他一眼。 裴萧元随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张垫上,含笑示意对面,请他入座。待他也坐定,两人相对,她伸手,从小火炉旁提起一只银壶,一边为他斟着不知是何的温茶,一边随口似地问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萧元下意识地握了握袖下的伤手,待要否认,见她抬眉瞥了过来,一顿,低声道:“只喝了几口。” “手很痛吗?让我瞧瞧。”她轻声说。 他只觉后背暗暗卷过一阵火烤似的涨热,仿佛在她面前如赤身般无所遁形。带着几分暗惭,立刻摇头:“不痛。” 她也未坚持要看,为他斟茶完毕,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为花椒茶。”她说道。 接着,她解释:“从前我跟着阿公住在庐州之时,邻人每逢岁末,会在山中采集花椒,做岁夕饮用的花椒酒,道是饮了,来年便可祛灾辟邪。你明日北上,为国而战,恰又逢岁末,我无以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为君送行。” “愿郎君此行,无往不利,早日平安归来。” 她说完,举盏朝他致了一礼,接着,自己先饮了下去。 她今夜梳了高髻,无多余装饰,只在乌黑如若鸦羽的发髻两边,各插一只破云弯月玉梳。亭顶的琉璃风灯轻摇,映着亮堂堂的炉火和她身上的榴红衣,在她莹洁亦胜过月的一张面庞上,投下了一层烁动着的珠光和霞影。 裴萧元凝望着她,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多谢公主。此去我必竭尽全力。” 当放下茶盏,再次抬眼,他已恢复自己向来的沉稳之态。她却微垂螓首,双目落在了面前的茶盏之上,仿佛怀着心事。 “你……伤如何了?” 他等了片刻,终于,当忍不住问出这一句话时,那在他心中已压坠许久的负疚和随之而来的懊悔也满涌而出。 “我听说……你还伤了自己手腕?” 他究竟是何等狠心之人,在这一刻,竟还能忍着,不去拿她手腕亲自察看,他在心里茫茫然想道。 她沉默着。 风时不时吹进来几片雪花,沾落在她鬓上,又融化,消失不见。却有一片分外坚持,始终紧紧贴吻着她的发丝,不肯离开。 又一片,悠悠飘落。 原不是雪,是亭角上的萼梅瓣落。 “全都是我的过错。”他凝视着,压抑着胸间闷涨的钝痛之感,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倘若我那夜没有入宫,你便不会因我而一再受伤。我该死。此生无论如何弥补,恐怕都将无法回报公主了。” 她依然沉默着。 一阵寒风忽然从她身后的河面上卷来,挟裹着大片的雪,猛地扑入离亭,吹得她发上的两片梅瓣随着雪片消失,她人更是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风雪吹倒在地。 裴萧元一下站了起来,掀起自己大氅,俯身向她,挡在了她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掩在了自己的氅下。 “我送公主回吧!” 他决定就此终结了。 能如此意外见上一面,喝过她的饯行茶,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絮雨却没有起身,只抬起面脸,看着他问道:“那夜,如果你知道我会因你而受伤,你还会去吗?” 裴萧元一怔,随即断然摇头。 絮雨一笑,轻声又道:“那么过后呢?在你已经知晓我阿耶是北渊之战的主使人后,你还会因为我,一直都那样忍下去吗?” 裴萧元低头,看着被庇护在自己大氅里的她,不答。 风消失了。 “请郎君归坐。”絮雨说道。 裴萧元收回自己的大氅,慢慢退坐了回去。 “方才你说你错了。你并没有错。真相残酷,但必须直面。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清楚地知道。此前有些事,我也一直在逃避。”她悠悠地道。 “便好像方才你说,你若知道我会受伤,可以为我忍下那一次。甚至,你能够忍一辈子。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这件事,你非但没有半点错,错的,反而是我。你无须有半点自责。” 见他神情微动,似要开口,絮雨摇头:“我之所言,完全出于肺腑。” “倘若说,迄今为止,活到如今,何事是我做过最为后悔的,那便是我叫你做了我的驸马。” 裴萧元的眉微微动了一下。 “自然了,错不在你,完全在我。”絮雨续道。 “你不必有半点自责,该自责和后悔的人,应当是我。” “嫮儿!” 裴萧元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接着,他挺身前倾,双手按压在了案面之上,朝她靠了些过来。 他望着她,眉峰紧皱,目光中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仿佛是第一次,在两人亲密之外的时刻,听到他如此叫自己。 絮雨微微一笑,掌心朝天,以讨要的姿势,向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你的鱼符,可还带在身边?” 裴萧元起初仿佛一怔,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他沉默着,不答,身体一动不动。 “倘若在,便还给我吧。” 絮雨说道。半晌,见他恍若未闻,只那样看着自己,便也如他那样直起身,朝他也倾身靠了过去,等臂可以够到了,她的手便缓缓探到他腰间蹀躞带的位置,寻到了一只小皮袋,摸索着,掏了进去。 指尖触到一面冰冷的硬物。她顿了一下,拿住了,待要抽出,忽然,手背一凉,一只大手压了下来,五指攥拢,登时将她的手连同指尖之物紧紧包住,一下便阻了她的抽离。 在絮雨的记忆里,他的掌心一向是干爽而温暖的。然而此刻,这只攥握着她的大手,触感却是如此的冰冷。粗糙而冰冷。 她试了下,想抽离,无论如何也抽不出,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嫮儿,对不起……” 中间隔着一张小案而已,二人皆是微微倾身朝向对方,她一手又被他如此握住了,两张脸面便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起。 距离是如此之近,在他又涩声唤她,哑声说对不起之时,絮雨那敏感的耳垂,甚至能清晰地感到他扑面而来的气息不稳的阵阵热气,竟给她一种即将就要亲吻上来、耳鬓厮磨的错觉。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试图抽回手的举动,任由他握着。接着,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和他便如此四目相交地对望了片刻,她的唇边忽然浮出一缕笑意。 “裴二,”她亦改口,不再唤他是郎了。 “你曾说,你第一眼便喜欢我,我是你心上的人,对我而言,这便够了。真的。”她轻声说道。 “你已有了心结,你我都清楚这一点。事已至此,即便这次你又对我心软,继续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将不复是你第一眼便喜欢的那个人。我不愿等到那一天,遭你真正厌弃乃至恨恶。更不愿你对我的喜爱,变成加在你自己身上的牢笼。” “我对不住你。倚仗你对我的好,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要你做了我的驸马。我当初的目的也达到了。哪怕你已知道真相如此不堪,你依然不曾生出半点叛朝之心,甚至,面对你恨了将近二十年的最大的仇人,你也隐忍,继续向他跪拜,口称圣人。而我,父亲是恶首,我却不会和他决裂,依然站他身边,因我是他的女儿——” “还记得新婚之夜,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不会勉强你。” 裴萧元的眼角抽了一下。 “裴二,我第一次在甘凉郡守府里见到你,你表面看起来是谦逊而平和的,但我知道,你实际是个骄傲的人,我甚至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缈峰的影,孤高而坚定。如今却因为我,叫你陷入了如此的境地。” “所以,”她凝视着对面这一张英俊至极的裴家郎君的面容。 “倘若你自己还是没想好该当如何,那就由我来帮你决定——”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她一个发力,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包握中强行挣脱出来,连同那一枚鱼符,一道抽出。 裴萧元的手颓然地僵住了。 絮雨将鱼符捏在掌心里,用力收紧。 大雪在亭外纷纷地落,炉火徐徐地吐着微热的气。两人便如此相对着,许久,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疾驰之声,打破了这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金乌骓沿着河畔,冲破雪阵,正向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絮雨转面看了一眼,顺势站了起来。 “你的马来了。我也该走了。” 她含笑道,自己整理好披风。 “之前天龙厩的人告诉我,它自己回来了,在那里不吃也不喝。它不知道你不要它了,更不知道你被关在牢里,应是一直在等你再去接它,我便将它接到身边,养了几天……”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稳,一顿,立刻止住,接着,她将帽戴了回去,将自己的一张脸完全地藏在了帽中,随即转身下亭,走到了停在河畔的骏马之旁。 金乌骓亲昵地朝她贴来,伸出温热的舌,温柔地舔去她方终于背对着垂落、沾在了面颊上的两串眼泪。 絮雨被它舔得感到一阵发痒。她一边躲,一边笑着伸手,抱住它的头,柔声道: “好好听话,保重自己,早日凯旋。” 她说完,松了马,迈步,在雪地里匆匆朝前走去。 几名隐在暗处的宫监立刻抬着一顶暖辇走来接她。她低头上去了,消失不见。杨在恩和另一队宫卫紧紧跟随在旁。走出去一段路了,忽然不知何故,那暖辇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杨在恩的身影又渐渐变大,他走了回来,朝着仍停在离亭下的裴萧元恭敬地行了一礼。 “公主可是还有别的吩咐?”他哑着声,低低地问道。 “公主命奴来告诉裴郎君一声,她已怀有身孕——” 裴萧元的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猛地抬眼。 “公主说,请裴郎君放心,更无须有任何顾虑,她会好好生养。此事告诉郎君,是因公主觉着不该隐瞒,也无必要。” “公主还说,将来无论怎样,倘若郎君希望,则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可以让孩儿姓裴,以此姓而骄傲,并且,拜祭裴家先祖。” 杨在恩说完,朝着裴萧元再次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为了能继续更新维护本站内容,请书友们动动手点一次广告,再开启广告拦截功能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