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当天下午, 方临渊亲自带?十六卫戍司的人马去了荣昌街。
与昨天夜里相比,荣昌街?实萧条了不少,紧邻烧毁的那家店铺的许多户商贩都店门紧闭,而今只剩下满街的迎春花热闹地开?。
却有不少前来收拾自家铺面的小贩, 将昨?被撞翻在地的摊位和细软收拢起来。
见?来的是十六卫戍司的大人们, 摊贩商户们纷纷低下头去, 小心翼翼地不敢看他们。
方临渊尽皆看在眼中,淡淡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十六卫。
跟在他后头的番兵和役长不少都在中午挨了打,这?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方临渊在街口处将他们各队??开。
一????派去联系工匠,一????前去散布消息,让昨?有损失的摊贩带?凭证资质前来领取赔偿,剩下的则挨家挨户地清点记录损失。
一众十六卫按他的指令在荣昌街上散开了。
——
娄硕是被派去归拢摊贩的。
为了少挨十棍子, 又??跑到街上来给这帮草??统计他们不值钱的破烂, 又??花银子给他们赔偿?
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他去给平头百姓收拾烂摊子的事,打心底里就不情愿透了。
??是……这安平侯打人实在太疼,他不想来,却又怕?被他按在校场上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他爹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
娄硕心里烦透了, 背上还火辣辣地疼, 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像是??吃人。
他领?一队番兵,率先停在街口处那个正弓?腰收拾满地碎花盆的??妇面前。
那??妇的身后登时笼罩起了一片阴影。
她回过头去,便看见身后站?一队十六卫的番兵, 为首的那个面色阴郁, 正冷冷地盯?她。
“你这摊子损失了多少钱?”他凶狠地???。
??妇吓得浑身一哆嗦, 手里的花盆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军爷恕罪, 昨?这儿有匪徒杀人,花铺被推倒了, 这才弄脏了地!草??已在收拾了,明?之前便??弄干净,必不教军爷操心……”她转过身来,吓得一个劲朝娄硕行礼。
她干嘛呢这是。
娄硕不耐烦地皱眉:“??你赔了多少钱,怎么这般费劲!”
那??妇面上的褶皱都打?颤,浑浊的双目里溢出水光:“我……草??不知需??赔偿多少。草??家中贫困,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啧……”
娄硕实在没了耐心,正??发作,旁边的番兵却急匆匆地直扯他的袖子。
娄硕烦躁地回头,越过人群,便看见方临渊正抱?胳膊,站在身后五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他。
他今?穿的是陛下御赐的洒金曳撒,腰肢收拢在玉带中,一副没晒过太阳的小白脸样儿,眉目英挺地,看起来确实英俊。
??话说回来,皇上赐的衣服,谁穿得不好看?
对上他那仿佛下一刻便??当街打他军棍的眼神,娄硕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
正欲再与那??妇纠缠,旁边的番兵连忙扯住他,小声说?:“娄大人,属下来??话吧,您只管……”
说?,他比了个掏腰包的动作,冲娄硕讨好地笑了笑。
娄硕垮?脸扬了扬下巴:“去。”
便见那番兵上前,清了清嗓子,缓和了神色说?:“我们役长还没说什么,你别急?害怕。我们今?是奉将军之命,来查??胡匪之事的,你这铺子被推翻了,损失了多少银两,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赔给你。”
“这……”那??妇人面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多少?”那番兵???。
“拢共……??两四钱。”那??妇怯怯?,又匆匆转身从自己身后破损的推车上翻找。“草??这儿有去集上买花的单据,这就拿来给官爷们看。”
那番兵看向娄硕,却见娄硕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两银子,就够这??太太一?年纪出来摆摊?这些平??百姓没有饿死,?是奇闻一件。
他解开荷包,随手掏出了十两银子,搁在了那??妇人的推车上。
“这……”那??妇登时手足无措,不敢去接。
“拿?吧。”娄硕?。“顺带?你这破车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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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震惊半晌,才反应过来娄硕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未伸手拿钱,先满含热泪地直朝娄硕躬身行礼,哽咽??:“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草??的孙儿前?害病,正等?银子去抓药,军爷当?是救了我家孩儿性命!”
娄硕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开视线。
这十两银子于他而言不过一杯好酒,到这??妇人面前竟成了救命的东西。
他鲜少有被这样?诚而热烈地感谢过,一时间手都不知往哪儿搁。
今?之前,他只见过别人这样拜菩萨。
他从没想到站在菩萨的位置上?这样局促,冷?脸又丢下一锭银子之后便退到了一边,让管文书的那个番兵上前去记录??妇人的摊位、名姓以及损失金额。
“你今?领了银子,在这儿画过押后,??不许重复再来领钱了,若教我们发现,??是??受罚的。”那番兵说。“你若有认识今?没出门的摊主,尽快告诉他们,我们这几天都在这儿。”
那??妇人连连应是。
便见那番兵将手中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方临渊交代的、赔过钱后????的话。
“昨?你在这儿时,看到那些匪徒没有???凡看见了什么,通通告诉我。”
“是是是!草??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方临渊就知?这群作威作福惯了的公子没那么靠谱,??看在他们人多钱多的份上,勉强用用。
他街头街尾巡查几圈后,这些十六卫也渐渐??实起来,挨个摊位店铺赔偿??询,变得井井有条。
方临渊终于有了空,拿出了昨夜送交到官府的伤亡名册。
这名册之上的都是昨?亡故的百姓,让十六卫去??询他不放心。况且这几户人家皆集中在昨?起火处,所见的情况定也是更清楚的。
他带?几人,率先去了起火的那家商铺。
那是一家开了许多年的??字号绸缎庄,昨夜为招徕客人,在门外搭起了彩棚,悬挂了不少丝幔布匹,因此第一时间便起了大火。
绸缎庄的店门也已在昨夜焚毁了,只从外头??看见有人走来走去。方临渊行上楼前的阶梯,便看见里头的伙计正清???被烧毁的店门,而在最里处,供案上摆?新鲜的贡品与香烛。
方临渊的名册上写?,第一个死的便是这绸缎庄的当家人。
见?方临渊进来,门外的伙计连忙进去通报,又端来椅子请方临渊坐下。
“官爷请坐,小的这就去给官爷上茶。”那伙计说?。“我们当家的马上就来。”
“先不忙。”方临渊拦住他。“你们现下当家人是谁?”
那伙计?:“当家的昨?出了事,眼下做主的是我们家小姐。”
方临渊点了点头,又?:“节哀。”
就在两人交谈时,已有伙计打起帘幔,从后头走出来了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眼眶泛?红,面色发白,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停在方临渊面前,向他行礼?:“??女见过大人。”
方临渊点头,伸手请她在另一边坐下,正??开口,便听得那女子???:“您便是昨?救了我的那位公子?”
方临渊诧异地抬头看向那女子,便见她又?:“昨?您在屋檐上,抛下了一个人,将我从匪徒手中救了下来。”
方临渊这才想起来:“啊,是你。”
“若非大人昨?相救,我??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请大人再受我一礼。”她抬手擦了?泪,俯身便??朝方临渊跪下。
方临渊连忙伸手扶住她:“不必,举手之劳罢了,你快先坐。”
那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尚不知姑娘??何称呼?”方临渊???。
“??女姓苏,是家中独女。”她说?。
“苏姑娘。”方临渊点了点头。“我知你家遭逢变故,本不该这样失礼。??那帮外族匪徒??今不知去向,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及时查清,唯恐还有祸事。”
苏娘子点头?:“??女明白,大人只管??便是。”
“昨?你家店铺是??何起火的?”方临渊???。
苏娘子?:“昨?我原在店内,我父亲在门前的彩棚下支了摊。我听门外有争执声,出去看时,是有两个胡人推翻了对街的灯笼铺,将火点到了我家门前。”
“两个?”方临渊???。“你看清了吗?”
“是两个。”苏娘子垂了垂眼,用手帕轻轻擦去了眼下的水痕。“彩棚?火……我父亲便??上前扑救,正好迎面撞上他们两个,便被……”
她之后的话被哽咽声堵在了喉咙里,方临渊连忙说?:“无事,不必与我说这些细节。”
苏娘子点了点头。
方临渊沉思片刻,又???:“那么,其他那些人是早在此前出现,还是在这之后才现身的?”
“在那之前便有了。”苏娘子说?。“我家门前?火之前,别处便隐约乱了。”
“??有什么信号?声音、焰火之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便见苏娘子揩去泪水,说?:“在这之前,我倒是在店里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鸟叫,却很大声,听起来像哨声。”
方临连忙???:“大概是什么声音,你还记得吗?”
苏娘子沉吟??:“很尖锐,??却不流畅,不像孩子们玩的那种铜哨。??是很响,店里当时在搬东西,伙计们还以为是谁擦到了桌腿。”
方临渊眉心一凝。
“骨哨……”他喃喃自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在虎牢关时曾见过这样的哨子,是突厥牧??用较小的狼骨制作成的,??用来驭鹰牧羊。??这样的哨子笨拙粗陋,突厥的王室贵族里见都未曾见过,即便是养鹰,他们也有特制的、镶嵌宝石的金哨。
“多谢你。”方临渊回过神来,对苏娘子说?。“你说的这个于我而言很有用。”
“那便太好了。”苏娘子面上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方临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姑娘稍等片刻,我去门外看看。”
此处街?应该很宽,昨天夜里人又极多,灯笼铺的火应当很难引来这里才是。
苏娘子也跟?起了身。
方临渊向她点头示意,转身便出了店门。
外头的彩棚已然被烧得残破不堪,此时夕阳渐落,暖红色的?光照在方临渊的肩背与发丝上,将那金红的衣袍照得熠熠生辉。
“大人!”苏娘子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方临渊回头,便见苏娘子追到了门口,对他说?:“那帮匪徒的尸身??今??还保留??”
方临渊点头。
“??女忽然想起,那天夜色虽暗,您抛下那个匪徒时,火光恰照亮了他的衣服。”苏娘子说。“是镶了羊皮的胡布。”
“胡布?”方临渊不解。
苏娘子点头:“是京中这些年定居在此的西域商人纺出的布料。他们喜用羊毛纺线织布,??大宣羊毛不多,便渐渐开始用羊毛混?木棉织布,被称为胡布。因有羊毛在内,胡布与蚕丝和木棉织出的布料光泽是不一样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今上京城中,只有城北西域商人聚居处才有胡布售卖。”
方临渊心下一震。
“你是说,这类布匹是在京中时兴起来的?”他???。“别处没有?”
苏娘子点头。
方临渊眉目微沉。
既??此,这帮人便是连衣服都是在京中现做的,??见是盘踞许久、且为统一调令行动。
那么,京中必有据点。
“多谢你了,苏姑娘!”方临渊?切地朝苏娘子行了一礼。“我定当抓出那帮匪众,替你父亲报仇。”
“大人昨夜已救了我一命了。”苏娘子说。“家母今?特地嘱咐过我,若见到您,一定??重重谢您。我家除了织布做衣也没什么本事,大人若不嫌弃,??女明?便送些布料去您府上,以表谢意。”
方临渊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破败的店铺。
这样的商户皆是自家作坊,店面被烧成这样,除却损失,少说有月余是无法开门的。她家里??今又死了人,看样子人丁稀薄的,怕?很难熬。
方临渊犹豫片刻,笑?点了点头。
“那便劳烦你了。”他说。“眼看?我府里该做夏装,你多带些花色去,若是合适,今年我家上下的新衣便在姑娘家定了。”
安平侯府虽人丁稀薄,??上上下下却又不少仆役。若??接上他家的单子,她们一家也好撑过这几个月。
眼见苏娘子又???谢,方临渊连忙摆了摆手阻止?:“无妨。我回去?打好招呼,你只管将料子送去安平侯府即??。”
——
待到了酉时正,天色便渐暗了下去。摊贩??归家吃饭,这些十六卫的番兵也该换岗歇息了。
方临渊借?换岗的时候重申了一遍纪律,他今?的铁腕作风也早在十六卫中传开了。
这些人畏惧他,一时也不敢再有懈怠,宣布明?起便??按十六卫戍令的规定轮岗练兵之后,方临渊便也回了府中。
刚到府门口,便见怀玉阁的下人在那儿等他,说公主殿下已备好了晚膳,等?与他一起用。
方临渊正好也饿了,想?赵璴那儿反正有现成的饭吃,便径自跟?怀玉阁的下人一?去了。
挺久没和赵璴一块吃饭,没想到赵璴口味变了不少。
刚进怀玉阁的前厅,方临渊便闻到了一股热烈的香气。
他往桌上看去,便见上头摆?红煨猪蹄、栗子炒鸡、一盘这个季节极罕见的葡萄,还有一?他在虎牢关才吃过的葱烧羊肉。
羊肉的香气炽烈扑鼻,方临渊坐在桌前便抄起了筷子。
赵璴这?儿才慢悠悠地从后头出来,挽了个家常的慵妆髻,粉黛也只修饰了一番他的脸型。
方临渊忙在心中斥自己失礼,放下筷子直等赵璴坐定。
赵璴抬眼示意了绢素一眼,绢素便领?一众侍女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方临渊抄起筷子便夹了一大筷羊肉。
“之前怎么没见你爱吃这些?”他?。“难?宫中规矩这样严,味重些的都不??吃了?”
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小厨房里的香料和羊肉都是这几?才去北边的西域客商那儿采买来的。
“偶尔换换口味。”他说?,手中的牙箸却夹起了一块面前模样寡淡的蒸鱼。
方临渊只顾?吃肉,并没注意赵璴夹了什么,闻言也只是赞??地点了点头。
“你今?在十六卫戍司??何?”赵璴又???。
“一群纨绔子弟,我这一天跟放羊似的,比练兵还累。”方临渊?。
“京中少有大案,卫戍司这样的地方难免养出闲人。”赵璴看见了他脸上的抱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个柔软的弧度。
方临渊点头:“不过一天下来,倒是有些成果。”
“嗯?”赵璴看向他。
“底下的人收集了不少信息,我晚些再看。”方临渊说。“??我今天??到,他们竟在城北一??做了衣衫,想必早在城中居留了一段时间,自也早有据点。他们??住人、又??养马,据点必不?小,且十有八九就在城北。待这两?荣昌街的事了了,我就带人去排查。”
“我手下尚有些人。”赵璴说。“你拿去用。”
方临渊却摆了摆手:“不必。??今城里已不许胡人进出,十六卫人多,足够光明正大地排查了。城北聚居的西域商人全都是登记在册的,房屋院落也都有主家,想必他们??寻据点,定然??找商人作内应。城中拥有大片院落的胡商总共就那么几个,好查。”
赵璴闻言点了点头:“你决定了就好。”
却见方临渊笑?看向他:“不过,倒?有一件事??麻烦你。”
“你说。”
“明?估计有个姑娘?来,送布匹的。”方临渊说。“姓苏,是荣昌街上绸缎庄的。她家遭了难,父亲也没了,此后的?子怕不好过。”
赵璴重新拿起筷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抬眼看向方临渊。
方临渊却浑然不觉,接?说?:“我便打算在她家定些成衣。明?你看看,若她家料子一般,就给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做几身,若有好料子,你们几个就再置办几件。”
实在是定新装这样的大事岁朝做不了主,他长嫂眼睛又不好,只??麻烦赵璴。
却听赵璴半天才???:“……姑娘?”
对啊,姑娘怎么了?
方临渊面露不解,抬眼看赵璴时,却见他垂眼握?筷子,跟平?里没什么两样。
罢了,赵璴有时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昨?我恰好救了她,她想报恩,就想送料子给我。”方临渊耐心解释?。
“??她今??实帮了我大忙,我不好收她东西,又见她家损失确实严重。反正衣料在哪儿都??订,我便想?只当救人一命,帮人家渡过个难关。”
他??今面对赵璴比前些?稍轻松些,话也渐多了点。
却没看见,赵璴的眼睫垂下一片阴影,静静坐在那儿,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盘葡萄上。
他的船厂这些?便??动工,从南边运来了不少木料。南边的供货商人难得接到这样的大单,特送了些冰窖中存的葡萄给他。
他记得方临渊喜欢,特全留给了他。
却不料……
赵璴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敛起了心中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酸意。
却不料他未曾多看那葡萄一眼,满口喋喋不休的,一门心思??照顾外头不知哪儿来的姑娘。
……姑娘。
这两个字的读音似乎刁钻得很,赵璴每在心头念起一次,其中酸意便愈盛。
特别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