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夜，如此静，却又如此危机四伏，仿佛一头正在睡眠中的巨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醒来饱餐一顿。莫修琪二人本不该在夜间赶路的，却是后有追兵而不得以为之。追兵乃是四个行事严谨的杀手，白日于敦煌与她们第一次交锋，亏得修琪一身武艺才得以有惊无险的逃脱，可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也并不是回回都能这样幸运的。莫修琪在金山寨做买卖时也曾与杀手打过交道，他们是受人钱财予人消灾的一种人，同强盗们一样都是将头挂在裤腰带上过活，游走在生死边缘，可不妥妥都是亡命之徒么。
“驾！”车夫的厉声呼呵同鞭子地叭叭声响相互呼应。
“遭了！修琪你瞧，他们，他们好像追来了！江云秀正扒着车后窗声音颤抖着说。这一行也确是让她长了眼识，这辈子还从未给人追杀过呢，刺激大逃亡可不是她能适应的，这一刻面色惨白，身子也忍不住在颤抖。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养尊处优，正所谓“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此时马车的速度逐渐缓下，云秀掀开帘子来瞧，瞬间呆若木鸡。她看到修琪正被那马夫拿刀驾在脖子上，车渐渐停下。
修琪懊悔，怎就失算了这一点，被人追杀的危急情况下怎还能有人愿意为她们驾车？百密一疏啊。
而此时另外四个杀手也追来了：“哈哈！五百两银子就这么到手了，主家还说什么难对付？咳！也不看看咱们都是谁？”
“蜂之五雄岂是浪得虚名？”另一个人狂妄地笑道。
“蜂？”修琪重复，“十年前江湖上崛起的神秘的杀手组织蜂？”
“怎么？你这闺中妇人也知道咱们？”又一人笑嘻嘻地道。
“何止知道。”修琪昂头，“洪环他一向可好？”
“洪环？你，你认识咱们首领？”
“哟！几年光景不见，他已跃至首领的位置了？我得当面与他道声恭喜才是。”
“您不是中原人？”
莫修琪颔首：“自然不是”
“那您此来大漠是……”
“回娘家。”
“敢问您娘家是……”
“金山寨。”
“哎哟，瞧这事儿闹的，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敢问您在金山寨……”
“吾乃金山寨小当家是也。”
“嗐，瞧这事儿闹的，扰您歇息了，要不，要不在这儿凑合一宿儿？”
“也成。”
江云秀自觉脑袋还未转过弯，便见识了这般反转。本是来杀她们的人，这一会功夫，却又一个个由凶神恶煞变做了毕恭毕敬。想要闹个明白却被修琪制止，修琪一个眼刀便令她闭了嘴，于是心中又更困惑了几分。
夜深了，也不知几刻几分，在一个供商贾休息的破窑内，一堆火烈烈地燃烧着，火光是妖冶的桔子色。蜂之五雄俨然睡得熟了，鼾声此起彼伏的。
莫修琪本是倚在窗下睡的，先前眼睛还闭着，可一瞬间又睁开了，那里毫无倦意。她先是聆听了一会四下的声音，确定那五个杀手睡实了之后，又碰醒身边的江云秀，示意她不要出声，二人以极轻的动作从窗口跳出破窑，极速地给马卸套。
江云秀想要问些什么，却被莫修琪又一个眼刀给制止。修琪做踏板供她上马，然后一个翻身，便稳稳坐在其身后。
“驾……驾……”修琪小声牵引马行走，一步步远离了危险。
差不多已确定大声说话是不会再被蜂之五雄听到了，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莫修琪才敢策马而行。随一声响亮的呼喝，那匹马儿欢快地撒开四蹄狂奔，速度是那样快以至于像是飞翔。
夜色渐退，晨曦微露，东边的太阳一并照亮了西边的大地。
蜂之五雄发现莫修琪二人不见了踪影，统统追出石窑，跨马，亦向西行。
“知道咱们为什么逃吗？”也是直到这时莫修琪才有功夫为江云秀答疑解惑。
“不知道，但你做事总有你的原因。”云秀默默道。
“他们大抵是以为我与洪环是什么点头之交，所以才敢放心入睡，实际上我是洪环的救命恩人呢！他告诉过我蜂内部的人常常揽些私活儿干，旁的人管不着。但是让我记着，但凡蜂组织正而八经接手的任务，派人去完成时，也定会有相互识别的标记，那便是领角绣的黄蜂。而那五个人，领角都空空如也，可见这任务，是他们私自接的。背着组织做的买卖怎可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更不会让首领知道了不是么？那咱们的处境便是更加险恶了。即使是不被受命来杀的人，咱们也得死，更何况还能因此捞一笔呢？咱们非逃不可。”
江云秀也确实佩服莫修琪的见识与机智，心想在李府这种深宅大院里，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恣意生存吧。
连续三日昼夜兼程，眼见着离阿尔金山只剩五十里上下了，莫修琪的警惕才放松，只是这才一放松，蜂之五雄便又追来了。
这一回可不比当初，双方都已撕破了脸，对对方的想法是心照不宣。恶战再所难免，修琪仰头望天，已至黄昏，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天黑。
没有开战的号角，在无声中，蜂之五雄拔剑，挥出。剑尖迎风呼啸，铮铮作响。莫修琪面露苦色，亦抽出紫气东来。她的身上，也只有这么一把短剑了，虽小巧但到底是凶器，也是根救命的稻草。
莫修琪一心要杀出重围，因为逃跑的心思占得多，却又要护住江云秀，这就不得不手下优柔了。几个回合下来，云秀的确毫发无损，莫修琪却已左臂受伤，而那一刻，太阳已至西方边缘。
修琪眼见着一喜，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教云秀吹旺了，只在一瞬，太阳跌下地平线，四周登时黑暗许多，火折子显得尤为耀眼。
“红的，红的。”修琪自在言语，竭力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色的竹筒，有火线，拿火折子一点便冲上云霄。
“嘭！”地一声，天上绽开一朵艳红的烟花。天也被映得红了，蜂之五雄一下子愣了，没明白修琪在玩什么把戏，却也是被烟花所陶醉。趁此当口，修琪驾马疾行，冲出包围直向阿尔金山。
伤口拉扯着整条手臂都在疼痛，血流如注，修琪已然力不从心，但终究是盼到了援兵。
那一刻，金山寨大举出动，由金子亲自领队，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冲来，云秀还被吓了一跳，因为不知是敌是友。
红色烟花乃是金山寨的求救信号，因为执有的人甚是稀少，又很少使用，所以不为人知，修琪在每次离开寨子时都要拿上几只，正所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回可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蜂之五雄被灭了三个，其余两个自尽而亡。玉笔向洪环修书一封，意为解释蜂组织的人死于金山寨等人手中的前因后果，以免引起误会而多竖敌。
他们是受何人指使来暗杀的修琪？这一问题终究是没能得到解答。毕竟是出身于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即便是自尽的二人，亦是宁肯死也不肯透露任何主家的消息。到底也还是敬业的。
你看，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把诚信看得比什么都重，却又有另一些人，视诺言为草芥。
在寨里歇息了一整个月莫修琪的伤才痊愈。她在这里看到了柳如兰为玉笔生的孩子，是个男娃，叫莫无惜。而近日，游贵亦是有了身孕，喜上加喜。
莫玉笔是一贯的温温和和，当然，这是在知道江云秀的身份之前。在向众人作介绍之时，莫修琪也是惴惴不安的。
“这位是……她是……圆卜……”
“妾。”云秀自己开了口。
“什么？”苏平怒喝。
“呵。”莫玉笔轻笑，“这就是他给你的？他承诺你的只娶你一人？哈哈，李德友的儿子果然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当初真应该拦着你。要不要，要不要三哥替你去把他……”
“三哥！”修琪轻叫，用手抚去了玉笔因愤怒而皱起的眉头，“三哥，不碍的，云秀她人很好，圆卜他总要去边关打仗，我一个人在宅子里也怪闷的，就叫他再娶一个女子来作伴，这样不是很好么？三哥啊，你不必太过介怀，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是天定的，人力又能耐何得了什么呢？咱们只管顺应着过活便是了。”
玉笔一脸不可置信，这还是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刚烈的小丫头吗？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甩手去到了内堂。
金子为打破尴尬而呵呵傻笑着。
江云秀则低着脑袋，偷偷抹着眼泪。
又过三日，修琪请老八下山去请郎中，因为云秀病了，怕是心中有郁结所致。
又两日，郎中上山来，为云秀把脉，然后说了一句话：“恭喜夫人，有喜了！”
莫修琪只在一瞬间觉得两眼一抹黑，死死扣住身旁的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却又强忍着笑颜向云秀道喜。她终究还是无法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啊！心是那样的痛，纠扯肺腑。云秀怀了他的骨肉？他们是一家人，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莫修琪不自主地揪住了心口，终究还是决定回都城。待过了几日，江云秀的身子好些，她便要离开了。玉笔不放心，要亲自护送。为云秀的安全着想，她也只好应了。
江云秀不是个坏人，而她怀着的，是李圆卜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得要她安然无恙才好。
这一路上莫修琪也不敢在车里多待，于是大多时间都在陪玉笔驾马，她怕自己看到云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难过，那是他们爱过的痕迹，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玉笔了解她此刻的种种心情，尽管那异常复杂。一路上，他亦很少说话。
因为怕颠簸，所以马车走的十分缓慢，近三个月，才至都城城外。
玉笔不便进城，于是就此别过。临了，紧紧拥住修琪，天知道他有多想把这丫头给薅回去。他说：“小琪儿，路是你自己选的，怎样走你该比咱们都清楚！过得不如意你大可以回来，金山寨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是来匆匆去也匆匆，三哥倒是忘记问了，你那玉扳指儿……”
“不过是寻常的玩艺儿罢了，三哥，修琪才不要什么亲人呢！修琪有金山寨的众兄弟，有大哥二哥，有您和几位嫂嫂，比什么都强。”
“是啊！也许那扳指儿当真什么都不是。是三哥多心了。” 莫玉笔嘴上如此说着，心下却疑虑渐起，只是如今不是深究的时候，暂且别过。
莫修琪看着莫玉笔背影渐行渐远，心中万般滋味涌起。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够忘的，发生过了就永远无法再被抹去。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秘密这种东西，就应该被埋葬在心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被提及了，可能一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和谐的背面是混乱，人心混乱便会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乱世也会造冤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