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早间的阳光刚落入立雪堂，鸟儿就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啾啾鸣叫，檐下的惊鸟铃随着微风飘出清脆的声音。
阿柚一夜好梦。
她刚想唤人进来伺候，就听到外头有争执的声音。
她揉着还蕴藏着洇水的双眸，从床上起来，打开靠近罗汉床前的窗户。
见一身段妖娆，颇貌美的娘子正站在院中，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神情甚是神气。
而站在廊下的春婵指着三人，正气得不轻，若不是有秋颖拦着，春婵恐怕得冲上前去干上一架。
阿柚心想这位估摸着就是玉嬷嬷所说的轻嫚娘子了。
按照百姓家中的话来说，轻慢娘子胸部饱满而挺，臀部大而圆润，这身段确实是个好生养的，只是......
细眉挑眼，心思深沉；眉间郁结，短命之相。
近日这位轻嫚娘子恐怕得走霉运。
“院里的可是轻嫚娘子？”阿柚趴在窗台上，言语轻快。
春婵和秋颖听到阿柚的声音忙请了安，转身入了厢房内。而站在院中的轻嫚只是浅浅一笑，向阿柚行了一个万福礼。
“王妃恕罪，婢子轻嫚扰了王妃清梦，只是殿下已经等候多时，这才不得已与王妃院里的春婵姑娘起了冲突。”轻嫚声音柔柔，姿态一举一动间都有定数。
春婵哪见过这般做作女子，急切说道：“娘子，明明就是她盛气凌人，大声嚷嚷。一来说娘子不知礼数，一通责骂，就是不说一句正话。现下倒说殿下在等您，这不是明摆着让您与殿下起隔阂吗？”
阿柚又不傻，她是为赚钱而来，没理由一进门就得罪了人，更何况这位还是墨王殿下的房中人。
“倒是麻烦轻嫚娘子了，还请轻嫚娘子同殿下说，我梳洗一番便来，定然不会耽误了时辰。”阿柚似是没听到春婵的话似的，脸上挂着甜甜笑意说道。
心下却想，若是她帮这位轻嫚娘子破解霉运，开个十两银子的价格应该不算亏。
她又道：“春婵，轻嫚娘子一大早就来知会我进宫事宜，甚是辛苦了，怎么能与人家起冲突呢？”
她不动声色的朝秋颖勾了勾手，这种潜在顾客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秋颖却当是阿柚不愿与人起冲突，她替春婵表了歉意，推着人入了内，为阿柚去准备进宫的装扮。
“轻嫚娘子先进来喝杯茶吧。我去梳洗一番，免得殿下等我太久。”阿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即将窗户关上，随秋颖两人去梳妆。
轻嫚看着关上的窗户，发了愣。
这全然不是按照她所猜想的那般发展，她原想着在洞房花烛夜受了冷落的沈家娘子定然会十分恼怒。毕竟沈家娘子出身百年世家，身份高贵。
其祖父沈太傅是当今天子的老师；其父曾是天子的伴读，官居三品；其母是县主，尊贵无比。沈家夫妇当年为救天子而意外逝去，使得沈家多年来深受皇家恩待。
以沈娘子的家世，合该她骄纵。
见到她这种宫女出身，没有名分的女人应该是讥讽，瞧不起。
到时候她再从中离间沈家娘子与殿下，那两人的关系只会愈发的恶劣，绝不会有好转。
可偏偏这位沈家娘子完全不接她的招，还斥责了自己的婢子。
*
墨王府外，赵峥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显然已经等候多时，脸上已有不耐烦之意。
“福林，去看看。”
福林应下，刚转过身准备入府，便见阿柚从府里走了出来。
她着着一件正红窄袖短襦，配着绣着大红石榴花绿底齐胸襦裙，明艳动人，头挽飞天髻，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红宝石的耳坠更衬得她肌肤赛雪。
她步伐轻快，脸上挂着笑意，未见新娇娘的半点羞涩，也不见洞房之夜被冷落的怨恨之气。见到福林向她行礼，挥了挥手，提着襦裙麻溜的上了马车。
察觉到动静的赵峥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对圆乎而灿烂的杏仁眼，它弯成一轮上玄月。
“殿下，早。”
赵峥淡淡应了一声，不着痕迹的移了移身子，又继续闭眼假寐。
他昨夜出城，天明方回，实在无甚精力去应对这位假王妃。更何况他已经做好了与她相敬如宾，互不干扰的打算。
没有必要的话，他自不会去费神半句。
而就在赵峥快要进入沉睡之时，耳边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饶是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但对于习武，又常年在边疆杀敌之人已经足够让其警醒。
赵峥颇有些恼，剑眉紧蹙。他睁开眼就见阿柚在吃桃花酥，伸出车外的另外一只手正接过婢子递来的红豆糕。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阿柚侧过头，用塞得满是桃花酥的嘴，问道：“殿下可要吃？”
说话含糊不清，口中的碎屑落在了裙子上。
赵峥没眼看，又见她吃得香甜，到底未再多说。他侧过头去，掀开帘子，马车已经驶入了皇城内。
再回过头来时，一块桃花酥递到了他的眼前。
阿柚朝他挑了挑眉，“桃花酥甜咸味的，不齁。”
赵峥垂着眸，看着纤细而白皙染着丹寇的手中捏着一块桃花酥，淡淡桃花香入了他的鼻息。他犹疑着是否要伸手，毕竟他也未吃早食。
忽然一张脸凑到了他的跟前，近得连鼻息的温度都可感觉到。赵峥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他看着那双圆乎的杏仁眼正满是好奇的打量着他。
“殿下，我见你眼中充血，眼底乌青，嘴角有开裂，似有血迹，近日可是遇到了大麻烦？”
阿柚似未察觉到赵峥的警惕，她退回身子，将刚才递给赵峥的桃花酥塞入了口中。
赵峥眼睁睁看着阿柚将那块桃花酥吃下，他对上阿柚的眸，神情漠然，冷言道：“如何？”
阿柚眉头一扬，这是有戏了！
她眼眸弯弯，笑得极为亲切：“殿下，若愿意提供一二线索，我定能为殿下答疑解惑，只需十两。”
阿柚是紫萧子道长的徒弟一事，早在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时传开，倒也不必多加掩饰。
话音落下，马车落脚。
赵峥给了阿柚一击刀眼，先一步下了马车。
“当真只需十两，童叟无欺。”
阿柚不死心，紧跟赵峥的步伐，准备跳下马车时，却见赵峥向她伸出了手。
阿柚心下奇怪，倒也没有推拒。
等下了马车，阿柚才发现不远处玉嬷嬷正候着他们，瞬间明白了赵峥的意思。
心下道：这还能人前一副模样，人后一副模样。
“殿下安好，王妃安好。太后已经盼着两位主子多时了。”玉嬷嬷笑着上前向两人行了万福礼。
*
长信宫中，福宁郡主正陪着太后说话。
“皇祖母，昨日我们可都没机会见到皇嫂，可见皇兄将人护得可牢了，您无需担心。”
福宁郡主年芳十七，一袭浅粉宮装，长得明艳动人。她是太后膝下已故晨阳长公主之女，自幼被养在太后身边，与太后关系亲昵。
“你皇兄那人你又不是不知晓，若不是哀家下了狠心，你这皇嫂从何而来？”太后对这位嫡亲皇孙了解得很，要是他能动一动凡心，王府里的那位早该有了动静。
太后想着叹了口气，她为这位孙子可是操碎了心。希望这一次能给力点。
福宁郡主听到太后叹气，又忙宽慰了几句。
两人说话间，玉嬷嬷已经领着墨王夫妇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娘子貌美纯真；郎君神采英拔，倒是一对璧人！
“皇祖母万福。”
阿柚跟着赵峥一同向太后行了礼。
“皇兄安，皇嫂安。”福宁郡主起身行了万福礼后，又退回到太后身旁。
太后看着眼前这对看似和谐的新婚夫妇，心里又怎会不明白。她这位孙儿的心有多冷。现下不过是装给她看的。
“来，让哀家瞧瞧这位新娇娘。昨日大婚忙碌，哀家都未能与你说说话。”
阿柚大方，未见羞意，她走到太后跟前，让她细细打量着自己。
说起来，阿柚与太后是见过一次的。
上月的芙蓉宴，她得了太后的帖子入了宫。那时她并未知会有赐婚一事降临在她与赵峥身上，若能知晓，定然不会有今日的场面。
“这模样当真的水灵，阿峥以后可有福气了。”太后拉着阿柚的手拍了拍，目光中不乏打量。
一月不见，阿柚愈发的眉清目秀。她不似上京世家贵女的清瘦，她额头饱满，脸上有肉，尽显娇憨中自带福相之气。一双杏仁眼灵动而澄净，让人不由想到林间小鹿。
“是我，是妾身有福得以嫁给殿下，殿下面如冠玉，是人中龙凤。”
夸人这一点阿柚自然是不输于任何人的，毕竟她靠嘴吃饭。
“你家王妃倒是不知羞，竟然这般夸赞自己郎君的，哀家还是头一次见。”太后瞧着阿柚是愈发的喜欢，这样貌不错，仪态不错，这身姿更是位好生养的。
“阿峥，你独去你父皇那处吧，你家王妃就留在我这里，不打紧的。”太后催促赵峥离去，她还有私下话要与阿柚说。
赵峥看了眼阿柚，应声退出了长信宫。
赵峥一走，长信宫中一批宫女也跟着走了出去，福宁郡主见状，自发去了后殿。
硕大主殿内只留下太后与阿柚。
阿柚再不懂，也能看得出状况不对。她毕恭毕敬的在太后跟前跪下。
“昨夜你为何未与墨王同房？”太后慈祥不见，神情威严，可见恼意。
阿柚心下叹气，还真让师父说对了。太后果真会因为这件事找她的麻烦。
“哀家让你嫁给墨王就是为了诞下皇嗣，不然你的身份凭什么能嫁入皇家，成为尊贵的王妃。”太后站起身来，绕过阿柚，厉声呵责。
阿柚不言，只将头低得更下。
殿内的气压一时降到最低，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太后才道：“哀家为先帝育有一儿一女，哀家长女晨阳公主因难产而去，留下一独女。哀家的儿子当了皇帝，却因生了一个口携墨玉，自带诅咒的长子。自此后宫佳丽三千未能有一个诞下子嗣。所以，哀家万万不能让皇家血脉就此断流。”
太后语气中颇含悲凉。
她是太后，受先帝之托要守护好这北朝江山。如今就因着一个诅咒，将北朝搅得一团糟。
她心很累。
太后转回过身来，她弯下腰抬起阿柚的下颚。
“你可知？”
阿柚被迫对上太后视线的阿柚，上位者的不怒自威，让她心神一震。
“哀家这位孙儿倔强，不信命，只信他自己。可墨玉的诅咒时刻在警醒哀家，哀家怎能去为他赌上这万里江山。紫萧子说你是阿峥的贵人，哀家姑且信了。所以，阿柚你万万不能叫哀家失望。”
阿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太后娘娘之言，妾身必定谨记于心。”阿柚恭敬应下，心下却不由想，她恐怕这一次又是被她那无良师父给坑了。
太后笑了，压在阿柚身上的压力却未消散。她坐回高位，品起了茶。
时间缓慢流逝，太后撑着脑袋假寐，手中拨动着佛珠，仿佛忘了地上还跪着一个人。直至玉嬷嬷进来，询问太后午膳一事。
“娘娘，今日御膳房做了一道芙蓉羹，午膳可要尝尝？”
太后睁开眼，看了眼玉嬷嬷，“恩，让御膳房做些滋补的来，墨王妃还是清瘦了些。”
玉嬷嬷奉太后之命教导阿柚两月，知她心善活泼，心思也极为简单。这场婚事本就是太后强行塞给墨王殿下，殿下坏名声在外，不得人喜。她一小娘子能与墨王殿下相敬如宾便已算是最为和睦的场面。若墨王殿下恼怒，背地里苛待她，也不见得有人知。
玉嬷嬷顶着来自太后的压力，稳住心神，随即应下太后的话，出了长信宫。
阿柚早间只是吃了几块糕点，本就饿。一番折腾下来，觉得浑身难受。见太后仍未有松口之意，阿柚暗暗揉了揉膝盖。
太后有意敲打阿柚，见时辰也差不过了，这才开口，“人老了就是不行了，说几句都容易累。”
说着太后起了身，走到阿柚跟前，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阿柚不必惶恐，你现在已经是哀家的孙媳妇，哀家的盼头可都在你身上了。你切莫像京中娘子一般一味讲究身材纤细，你的重点是为皇家诞下子嗣。”
不过是转瞬之间，太后已经转了脸色，笑意亲和。
当真是打一个巴掌，给一颗枣。
“太后娘娘说的是。”阿柚已觉得心累，腿上的麻意更是从脚底窜到了腰上，如千万只蚂蚁在啃食，让人难受至极。
午膳之时，阿柚罕见的看着满桌的珍馐毫无胃口，味如嚼蜡。
而另一侧的赵峥，状况与此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