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恳谈
慕雪进入内殿时，皇帝正在发怔。
直到慕雪福身行礼后，皇帝才回过神，“老三方才和朕说了许多，朕听了之后觉得很心酸。此刻朕想问你，你现在心里可埋怨朕？”
“儿臣不敢。”
望着慕雪垂着头十分恭敬的样子，皇帝不由沉声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朕说话。朕要听实话，不要听这些司空见惯的场面话。”
“是。”慕雪抬起头，对上这双侵染岁月能够看透人心的眸子，心里冷不丁的还是怔了下，但是片刻后，慕雪便镇静了下来，恭敬答道：“四王爷曾问过儿臣同样的问题，他问儿臣是否会恨一个伤害过儿臣的人。儿臣当时便回答说：‘我不恨。准确的说，我不想去恨。因为仇恨会让自己的心不快乐。而我不愿做个不快乐的人。所以我不恨。’若父皇问儿臣心中可有过怨怼，儿臣会坦率的说：‘有过。’但问现在有吗？儿臣亦会诚实地回答：‘没有。’不是不敢，是真的没有。”
皇帝叹息，似是欣慰又是深深感叹：“朕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而且，是个聪慧通透的好孩子。所以，朕从为你指婚的那日便盼着你幸福。不想……这些年来，却给你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慕雪想三爷一定和皇上说了许多，而皇帝也定然是真的被那些往事触动了心神才会如此感叹的。是以，慕雪诚心劝道：“父皇，您不必自责。那些事情，是谁都预料不到的，而且……”
皇帝没有让慕雪说完，便打断道：“告诉朕！为什么这么些年来，你们都瞒着朕烟岚的事情？她行为做事如此丧心病狂，若是你们早让朕得知，何至于发生现在的事？”
慕雪轻声缓道：“因为，烟岚她，终归是四王爷的表妹，三王爷的侧王妃，更是四王爷曾跪在孝懿皇后病榻前承诺要照顾的人。何况，在当年指婚这件事上，四王爷总觉得有愧于她。所以，之后就算她有什么错，看在这些份上，四王爷也总希望能给她个机会，让她改过自新。至于三王爷，我想他不是袒护自己的王妃，而是因为歉疚。因为烟岚的疯狂，除了对四王爷的憎恨，也有三王爷冷淡她的原因。因为三王爷无法给她想要的爱情，而她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三爷，所以她感到痛苦，才变得越发极端。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她当年之所以行事如此偏激是因为她的心病了，病得很重。而这病，让她一直都活在仇恨里，不可自拔。是以，她才伤人伤己。当时，我们之所以不说给父皇听，是希望给她机会，让她能够看淡过去，彻底治好心病。而在那次事后，烟岚她曾被迫离府去‘养病’。她一去多年。虽然我们都知道，即使经过这些年，她的恨意仍不能完全消除，但我们还都衷心希望她能放下那段往事。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如今她的病有增无减，竟会如此变本加厉，又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虽然烟岚这次做得很错，但儿臣垦请父皇不要再追究当年的事情，也不要责怪三王爷与四王爷。毕竟，他们都是好心。他们都曾心存希冀，希望给烟岚机会，希望她能改过自新。如今的事情，是谁都预想不到的。”
“是预想不到，却可以防范于未然。若当年不是你们的一时之仁，就不会……”见慕雪眼带恳求，皇帝道：“也罢，当年的事，朕不再追究了。”
“谢父皇。”慕雪福身一礼，甚是真诚。
皇帝心里明白，当年烟岚所做的事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不能再孕这种惨绝的伤害，不论放在何时，都是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轻易释然，不再介怀的！但此刻，她仍然选择了不追究，恐怕为的还是考虑老三老四的心境。见她如此宽厚，皇帝不由轻声问道：“丫头，你现在真的过得好吗？”
此刻的皇帝，眼里有的只是作为父辈的关切。听着他如此亲昵的称呼，慕雪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幸福。于是，她回了一抹真心笑容，答道：“丫头很好。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很快乐。其实，自打那年落水后，我便不记得从前的事了。那些往事，都是这些年，四王爷陆陆续续告诉我的。”
望着她真心的笑容，听着她不守规矩的自称‘我’，皇帝便明白她是在和自己撒娇，告诉他她是真的不记得从前了，也不愿再理会从前的那些事。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好。
感染着她的快乐，皇帝也笑了，“丫头，朕还记得，老四当初一定要你时的坚决。实话告诉你，这么多年来，这是朕唯一一次看到他这么想要一样东西。他的性子，自从他母后过世后，便清淡了许多，他似乎对一切都变得很淡漠，更不论会如此鲜明的表露他的喜爱之情了……”说到最后一句，皇帝不由蹙眉，似乎还有些难以诉诸的感概。
娴儿的离世，对真儿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回到亲娘身边，他依旧淡漠。淑妃也总觉得和儿子隔着什么，那种隔阂，似乎她无法也无力去弥补。他曾亲眼见到淑妃悄悄为此垂泪。可这一切，该怪谁呢？也许，还是该怪他啊，是他的决定造成了这一切。而到现在为止，他都无力改变这些。皇帝，其实并不万能。此刻，他不由想起祖母曾和自己说过的话：“孙儿，我告诉你，治家可比治国难。但你得记着，家和才能万事兴。”
见皇帝墮入了自己的思绪，慕雪故作调皮的接口，“父皇说我是四爷最想要的东西，这可不对，因为，人家可不是东西！不对，不对！怎么能说自己不是东西？但是，是东西就更不对了！唉……”
瞧慕雪嘟着小嘴，一脸懊恼又自说自话的烦恼样子，皇帝不由笑开了，“那‘你’到底是不是个‘东西’？”
听他重读了几个关键的字，慕雪只好撇着嘴，委屈道：“父皇的这个问题太难了，儿臣实在答不上来。”
“哈哈……”皇帝见慕雪一副被欺负了又无法说什么的委屈样儿，越发笑得欢了。
慕雪垂下眼睫，将俏皮掩去，故作伤心的模样，“取笑儿臣，真的让父皇那么快乐吗？”
皇帝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望着慕雪，慈爱道：“朕有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丫头，朕晓得你是在故意逗朕开心呢！”
慕雪抬起头，调皮的眨眨眼，“父皇好厉害！儿臣的小把戏，您一下就看穿了！”
瞧着她这个俏皮可爱的模样，皇帝不由想起很久前听过的一则传闻，便随口问道：“朕听说，在府里，你常在下棋的时候把老四弄得哭笑不得的？可有这么回事？”
慕雪察觉到皇帝打趣的眼神，便撒娇道：“哪有！儿臣只是用自身的棋艺反衬四王爷的高大罢了！”
皇帝听她如此说，便更好奇了，“哦，你是如何反衬他的？”
慕雪带着狡诘的微笑，提议道：“要不，父皇陪儿臣下一局，亲自体验一番？”
皇帝捻了捻胡须，便向外吩咐道：“李全安，去拿棋来。”
一炷香后。
“你怎么如此下棋？”皇帝发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责问。
慕雪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是小女子，理当可以不遵守大丈夫才要守得‘落棋无悔’的规矩嘛。再说，父皇不是要体验我是如何反衬对方棋艺的吗？这就是我的绝招嘛！只有在我如此具有创意的下法下，才可看出高手的应对水准啊！”
皇帝听完她这番理所当然的解释，先是感到十足的惊讶，接着便是一大串爽朗的笑声溢出口，“你在家是不是也老用这套理论糊弄老四？”
慕雪忙摆摆手，一脸正经道：“这可不是糊弄哦，是很有道理的。难道父皇不觉得我说得话有理吗？”话音刚落，慕雪便瞧到了一个契机，于是带着得逞的愉快对皇帝微笑道：“看，我叫吃！父皇您方才这片刚得的地，现在可是儿臣我的了！哈哈……”
皇帝方到此时才明白，这丫头为何要耍赖。虽然这丫头的棋艺不算差，但是比起老四自然是不行的，可一旦耍赖个几次，老四这棋就未必能赢了，就算赢也赢得怪不轻松的！反衬一说，倒还真有几分道理！虽然丫头这理挺歪的，不过也挺可爱的！
皇帝微微思索棋面后，便轻松放下一子，接着便又问道：“在家下棋，你赢过老四吗？”
“刚开始从没赢过，后来有几次差点赢了，可是……”慕雪突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因为每次，都会被秦真的吻给强迫打断，所以……
皇帝正盯着棋盘，所以不觉小女儿的百转心思，便随口追问道：“可是如何了？”
慕雪嘟着嘴，委屈道：“可是都意外的提前结束了。”
皇帝莞尔，充满探秘的兴味问道：“怎么，老四也耍赖？”
慕雪重重点头，“嗯，赖皮的厉害呢！每每到了眼见我会赢得时候，他总是借故推脱，不肯下完。我估摸着，是因为我非常规的打法太厉害，他觉得输了会丢面子，而且会很不甘心。所以就耍赖了。不过，我并不在意，还是喜欢缠着他下。因为，我和他说过，我不在乎输赢，只在乎过程的精彩。”
“过程的精彩？”皇帝抬头，玩味的看着她。
慕雪此刻正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突然又拿起自己前面放下的棋子，赖皮道：“父皇，儿臣想到了新法子了，刚才那步就不算了哦，嘿嘿。”
这么一来，皇帝又失了一片领地。皇帝突然发觉此步不可让她悔，否则赢面不保，但又碍于面子不能阻止，于是他也只好偶尔效仿一下老四，赖皮一下。他先是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才看着慕雪一本正经道：“朕已经体验你哭笑不得的下法，我们今日就到这儿吧。”
慕雪本欲说什么，但看到皇帝明明是怕输耍赖还强装的一副正经的样儿，于是欣然笑道：“好啊，儿臣也觉得该结束了。因为，儿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和父皇说呢。”
皇帝挥了挥手，李全安便灵巧的过来，收拾起来。
皇帝则看着慕雪，道：“朕知道你要说何事。旭儿的婚事，朕准了。”
慕雪没想到皇帝如此痛快，心里大喜，忙跪下道：“谢父皇。”
皇帝没有马上叫起，反而问她道：“知道朕为何同意吗？”
慕雪本欲点头，但见皇上有话要说，便摇了摇头。
皇帝道：“朕同意，除了为了补偿你，为你消弭留言。还因为，朕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希望这皇城再多生怨偶。至于十七的心意……”
慕雪猜皇帝是误会了，忙打断道：“父皇，方才儿臣去找过十七弟了。十七弟告诉我了一切，原来真是误会。他与宁儿二人根本互不相识，他中意的人是永和宫的宫娥巧韵。我方才已经答应他，等我向父皇解释一切的时候，也顺道将他的心意上达天听，请父皇成全他。”
“是误会？朕还以为……”皇帝此时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复又吩咐道：“那好，你去告诉十七，朕可以准你方才所奏，不过他要自己过来和朕说。”
“是。”从皇帝的话语和神情中，慕雪能猜方才皇帝在她离开后一定也经过一番思量，他大概是以为十七和旭儿二人都钟情于宁儿，而十七求到淑妃，所以才引出这后面的事来。如今，他知道是一场误会，自然觉得如释重负，便真心觉得这局面于谁都好。至于，皇帝如今要十七自己来和他说，慕雪猜一定也是吸取了前车之鉴，他想要明白无误的确定儿子的心意才为其指婚，以免误听误信让他们难受。毕竟，方才三王爷的痛苦模样，还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自责。
思绪到此，慕雪不由微笑。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切到此会变得如此顺利！如今，皇上能按着旭儿和十七的心意允婚。这对旭儿对十七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慕雪离开正阳宫后，便将好消息带给了十七皇子。
小十七听后，乐得忙不失迭的对慕雪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说谢谢。
慕雪瞧着，觉着有趣，不由又调侃了他几句。不过说笑之后，慕雪便立即正言提醒他速速去见皇上，勿要拖延，一切还是早定早好。
十七得到如此佳讯，本就片刻也不愿耽误。只是刚才一下子太高兴了，没想起来。如今蒙四嫂一提醒，恨不得给两条腿装上风火轮，一下就能哗啦到他父皇面前。
慕雪见状，便立即识情知趣的告辞，让十七去忙碌他最想忙的事。
慕雪走后不多久，皇帝便见到了自己的十七皇子。他心道，丫头所说的看来真是分毫不差。否则，老十七何会带着羞涩急成这样的冲到自己的面前？
当皇帝耐心地听完了十七的请求后，就在他答允十七的那瞬间，他见到了十七皇子那稚嫩的俊脸上满溢出的幸福，他的心也瞬间柔软了起来。似乎，方才堆叠在心头对老三的那些自责感，也瞬时减轻了些。其实，天下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心思，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快乐的。他偶尔，也只想做个平凡的父亲，享受着这世间最简单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