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安情丈夫的墓，在沙漠东北地势最高处的群山之中。不止安情的丈夫，福矿镇祖祖辈辈的人，都葬在这里。
三人开车到群山入口便下车步行。他们在群山的俯视中缓慢地走着，遇坡爬坡，遇河跨河，走到夜色深黑，拐过一道石壁，眼前豁然开朗。
两山对峙之间，一片低缓的土地上立着大大小小几百块石碑。远处是断崖，圆月高悬其上。这片寂静的土地沐浴在月光下，一块块石碑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突然而至的访客。
“安情丈夫的墓……在哪来着？”阿九看向瑞尔，后者也摇了摇头。别无他法，她们只得低头，一块块找过去。
少年没有跟着他们。这一路跋涉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也消耗了他的好心情。他兴趣缺缺，漫不经心地踢踏着步子，缓缓向反方向走。
他走得太散漫，没留神就被脚下突出的石块绊了一下，手撑在尖锐的石块边缘，被划出了血。
他低低骂了一声，掏出手巾给自己擦血，却发现那石块上的血缓缓流进了凹槽。
原来，这也是一块墓碑，只是选的石头太过随意，位置又奇怪，如果不是石头上还刻着墓志铭，和路边的野石头没什么两样。
少年打眼一看，发现这墓志铭竟然不是伦特星语，而是联盟通用语。他又来了点兴趣，用手细细摸着，一字一句念出那句墓志铭。
“让让，挡着我看月亮了。”
少年的手僵住，瞳孔微缩，脑中轰然作响。
很久以前，在他还对那个人感兴趣的时候，他背着父亲找了许多那个人的资料。那个人每次出征都会写信，写那时就很少有人会写的纸质信，再历经周折送到父亲手上。
但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许多信来不及送出，事后那人也不让送了，说当时的心境过了，没必要再送。很多信就留在了她的部下手中，后来到了他手里。
三十三封信，他曾经一字一字，反反复复来回看过很久，久到他现在一闭眼，就能背出其中的字句。
其中有一封信，写于她23岁。那一年她似乎心境困顿，信的内容也简洁沉郁很多。只有一封长信，信中的语气很高兴，戏谑地说行军途中发现一个位置绝佳的山谷，特意绕道去给自己修了个墓，正对着月亮，墓志铭她都刻好了。
“让让，挡着我看月亮了。”
少年猛然起身回头，正对上那一轮明月，月华倾洒，几乎将人照透。
少年的手微微发抖，他仰头看着那月亮，良久咬牙笑出声“好，好好好，你竟然死了，你竟然自己躲在这死了！”他眼角通红，眼神逐渐失焦，“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在这逍遥自在看月亮！我偏不让你如意！”
他猛地拽下脖子上的机甲项链，一台巨大的人形机甲凭空出现。机甲全身白金配色，胸前有烫金的图腾，背后巨大羽翼展开，每片羽毛的边缘都闪着锋利的冷光。
少年怒道：“空山，给我把这墓挖开！挖到底！”他笑得快意，尾音却微微发颤。
另一头的两人被这动静惊动，几步跑了过来。
瑞尔拦在那准备动作的机甲前，对少年怒道：“你又发什么神经！不能挖！”
“我说挖就挖，你再废话，就去死！”
“这里埋的都是福矿镇的人，不能挖!”瑞尔一步不退。
“那是我母亲的墓！”少年低吼，“我说挖就挖，关你什么事！”
瑞尔一愣，气势一松，少年冷冷瞥了她一眼：“挖！”
阿九拉着瑞尔后退一步，瑞尔皱眉看着死死盯着那块墓地的少年，低声：“疯子。”
机甲右手的剑银光逼人，用来挖坟实在大材小用。一剑下去就停了，机械男声响起“希莱，触到山体了，还往下挖吗？”
“别挖了。”阿九沉声：“人还能埋到山体下面吗？再挖下去，山都得塌。你想死在这吗？”
希莱罕见地没回嘴。他站在那里，盯着那个挖出来的洞，长久沉默着，脸上没有表情。
阿九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了。
瑞尔说的没错，他大概真是个疯子。
但这不重要。阿九抬头看了看和自己主人一起沉默的机甲：“我们找到地方了，但我们自己挖效率太低了。希莱，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借一下你的机甲？”
希莱闭了闭眼，沉默地挥了挥手。
机甲站起，跟在阿九和瑞尔身后，站在了安情丈夫的坟前。
瑞尔有些踌躇：“我们这么挖人坟头，安会不会生气……”
“活着才有生气的权利。挖。”
机甲效率果然不一般，一下就停了。瑞尔凑上去一看，一具枯骨静静躺着。
她心里道了句得罪，小心翼翼将尸体抱出来放在一边。果不其然，尸体下面，放着三大块紫色的石头，流光溢彩。
阿九蹲在一边，摸了把挖出来的土，用手指捻了捻：“难怪安会发现紫金。这是新土，去年有人偷尸体，安大概怕有人掘她丈夫的坟，挖开检查，就发现了这个东西。”
“好险安没声张，但是安十年都没出过福矿镇，怎么认得这东西？这东西要是真像那疯子说的那么值钱，三星凑一起也找不出一块吧。”
两人对视，有些问题还没搞清楚，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这些紫金。
瑞尔抿抿唇：“你……怎么想？要……带走吗？”
阿九静默片刻，摇头。
“那我们拿这些石头去谈判，他们停战，就把石头给他们。”
阿九还是摇头：“给谁？阿库尔？艾布纳？还是联盟？给任何一方，另外几方都不会罢休。除非……”两人齐齐看向远处仍坐在那的背影。
希莱抬头，看见两人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捧着大小不一三块紫金。
希莱嗤笑一声：“竟然有三块，果然艾布纳也没说实话。”
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怎么，需要我帮你们分割？”
瑞尔稍稍放了心：“你真的不想要这几块石头？”
希莱呵了一声，手向后撑着，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就是几块破石头，我说了，我只想看那群机关算尽的人吃瘪。”
阿九含笑：“你刚才是不是说，这东西处理不好，会砰地一声爆炸？动静多大？”
“这种大小，炸的话这附近的山就全塌了，几千公里以外都能听见动静”他一顿，“你们不会……想炸了它吧？”
“炸了它，联盟就没有帮艾布纳的理由了，这仗，也就打不起来。”
希莱凝视着面前的两人：“……这是能改变你们命运的东西，炸了，你们又成了任人揉圆搓扁的弱者，你刚才不是恨的要死吗？”
瑞尔沉默一会，低声说：“我是什么命，我自己说了算。”
希莱转向阿九：“你也这么想？”
阿九叹气：“我也想一夜暴富啊……但是人命重要，人命比什么都金贵。”
“即使这次不开战，下次呢？你保不了他们一世的平安。”
“我为什么要保他们一世的平安？我就是个普通人。”阿九纳闷：“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今天侥幸成了，那是运气，要是不成，那就死在一起。”她耸耸肩，“谁没有死的那天，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没什么不可接受的……”希莱喃喃，低笑一声，“行，那咱们今天，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他打了个响指，机甲舱门打开，三人鱼贯进入。机甲身后羽翼唰得展开，腾空而起。
希莱径直走到驾驶台前，微微伸手，两个机械臂与他交握，白色机甲战服覆盖全身。他扣上头盔，活动了一下手腕，机甲也随之做出同步动作。
他回头看站在后面的阿九和瑞尔，招了招手。后方机械臂推出两个位置，上方各垂下一条淡绿色的精神带。
“这条精神带会勾连你们的精神力，共享我的部分视域。”他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带着点笑意，“我们一起看看，这金贵的石头，能炸出什么动静吧。”
他缓缓摊开左手手掌，机甲手掌中，三块石头静静悬浮。他把石头向下抛去，右手炮筒射出蓝色火焰。
轰隆三声巨响，三块石头在他们脚底爆发出巨大的火焰，分裂成无数细碎的小块，又迅速被周遭的火焰燃烧，连续爆炸，迸发出无数紫色的火花，仿佛千万朵烟花绽放又凋零。下方山体也随之发出无数可怖的断裂声，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连续坍塌。
机甲稳稳停在空中，脚下是一片火海，他们仿佛行走在烈焰地狱之上。
三人都有些出神，没人注意到，下方断裂的山体之中，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渐渐隆起。
突然，空山猛地拔高，坐在后面的两人猝不及防：“怎么了？”
希莱没有说话，三人之中，只有他有全视野，因此能看到，空山的下方，断裂的山体中间，有一只金色的竖瞳正缓缓睁开，盯住了他们。
他稳了稳自己的气息：“空山，识别。”
机械男声响起：“识别为双头翼蛇，S级，危险程度极高，是否求援？”
“求援，报告当前机甲状况。”
“能源剩余18.7%，电磁炮剩余两枚，电磁剑状态良好，攻击状态下，预计能源维持三十二分钟，是否切换为巡航模式？”
“什么……意思？”瑞尔茫然，“我们遇到了什么？”
“那山里面，埋了头S级星兽” 阿九深深叹了口气，真心觉得今夜实在太漫长了些。
“S级……星兽？”瑞尔吞了吞口水，艰难理解，“是我想的那意思吗？”她看向前面穿着作战服的背影，“他……能打赢吗？”
“我打不赢。”希莱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是架S级的机甲，理论上来说，对上S级的星兽，有一战之力。但你们也看到了，我只连接了少数精神带，因为我的精神力承受不了S级机甲海量信息流带来的冲击，会造成我的大脑瞬间坏死。”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机甲下方，那畜生大概是冬眠之后首次醒来，显得无比躁动。
“我会尽力拖住他，不让他往沙漠外走，能不能等到救援，就看命了。”他伸手召来更多神经带，神经带附着的那一刻，他呛出了一口鲜血，海量涌入的信息如滔天的洪流，他咬破舌尖，竭力保持清醒，右手对准那还没活动开的畜生，悍然开炮！
这一炮正中那翼蛇头部，它尖啸一声，胡乱扭动起来，一时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开始的疼痛过去，他的竖瞳再次锁定半空的机甲，脑边翼膜张开，竟一跃而起，对着机甲张口就咬。
希莱不闪不避，对着张开的血盆大口又是一炮，那一炮在蛇口炸开，等离子电磁炮的威力让翼蛇重重摔了回去。但带来的冲击波也掀翻了空山，机甲承受的力量转成电流击中希莱，他闷哼一声，灭顶的疼痛使他几乎站不住，耳边出现尖锐蜂鸣。
他微微阖眼，漆黑的睫毛已被冷汗和鲜血打湿。他咳了几声，疲惫道：“申请救援有响应吗？”
机械男声沉默几秒：“没有响应。”
希莱嗤笑一声：“我忘了，他们大概巴不得我死在这。”他声音有些微弱，“真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
他又伸手，预备招更多的神经带过来，却被人握住了手腕。他皱眉看着阿九，疼痛使他更加不耐烦：“干什么？”
阿□□他的样子伸手，几条神经带靠过来，犹犹豫豫地缠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希莱伸手就要去夺，却发现自己一旦停下，泄了劲，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神经带不能直接连接人体，你会精神力暴动，爆体而亡！”
“这么炫酷的死法。”另一边瑞尔接话，有样学样，“你现在动动手指都困难，怎么，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两人对视一眼，摊开双手，无数神经带从黑暗中探头。奇怪的是，它们似乎一边倒地被阿九吸引，争先恐后地朝她涌去。
瑞尔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扯一根已经连上阿九身体的精神带。那一瞬间，她全身仿佛被利剑贯穿，从绝壁坠落，水流瞬间没顶，她甚至没有机会感知，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阿九这边还在持续不断吸引着神经带，几乎将她完全包裹，成了一件神经带组成的战衣。她眉头紧锁，大汗淋漓，感觉自己站在瀑布下方被水流冲刷，完全睁不开眼睛。
精神力超负荷的痛苦毁天灭地，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肢解冲走。然而，在逼近极限的那一刻，她突然身体一轻，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神经带组成的海洋中，海流温柔地将她包裹，每一丝水流都在传递信息。
这是她的精神力内场，她和空山成功勾连了。
然而这并不轻松，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力正在飞速流逝，她耗不起。
那翼蛇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此时也隐匿了行踪，借夜色蛰伏，等待时机。
起风了，月亮隐入云层，光线更加晦暗。阿九闭上眼，屏息凝神，感知着风送来的信息。
鳞甲摩擦沙漠的第一秒，她猛地睁眼，身后双翼猛地合成一柄宽剑。她双手握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黑暗！
剑身带着电流狠狠嵌入其中一个蛇头。狂风乍起，地动山摇，翼蛇狂怒扭动，另一个蛇头狠狠咬向机甲腰腹。
阿九瞅准时机松手下坠，蛇头收势不及，獠牙狠狠咬穿自己的头颅。它痛的发癫，不管自己的伤势，转头就去咬仍在下坠的机甲。
但阿九速度更快。空山在半空生生扭转下坠姿势，扯下左胳膊就狠狠向蛇头抡去。
翼蛇被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粗糙方法打懵了，阿九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落地同时拆掉了自己的能源仓向吃痛的翼蛇扔去，右手炮筒对准能源仓。
S级机甲能源仓储存的是浓度极高的黑金，如果引爆，将无人生还。
阿九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轻轻说：“我真是太喜欢爆炸了。”
“停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空山停顿一瞬，垂下了手。
阿九愕然发现，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是在自己脑中响起的，清冷，淡漠，又毋庸置疑。
在自己的绝对领域，不经自己同意，被侵入了，还被命令了！
这个认知使阿九出离愤怒：“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神经带如退潮般离开阿九，她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瀑布下方，只是这一次，她站不住了。
她的意识陷入混沌，恍惚间，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却无比清晰，仿佛踏在她的心上。
她勉力睁开眼，正看见乌云破开，天光落下，笼罩住面前的人。
该怎么形容眼前人？是造物的偏爱，是天神的化身。他站在阿九面前，微微俯身。银发如月华般倾泻而下。
“月亮……”阿九喃喃，伸手去抓，他没有躲，阿九抓到了一片月光。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一声似乎包含了万千情绪，阿九努力想要分辨，可那声音太轻，很快就散在了夜风中。
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