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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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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庙献俘过后,圣人宴请百官,宣布罢朝三日,也算让操劳数月的众臣们喘口气,三公以下官员全都按惯例迁转一级,江铣的右卫中郎将也终于摘去检校二字,成了正职。

卸下盔甲从朱雀门出来,策马回到江府,把缰绳递给一直候着的松烟,正要回偏院去,松烟却道:“郎主正在书房等您。”

“父亲找我?”江铣脚步一顿,“是什么事?”

松烟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七娘子的笄礼上,出了大事。”

江婉的笄礼遍请世家高门女眷,原本就极引人注目,再有昌明县主和晋阳公主到访,席上有女客落水的事,不到一个时辰便传遍京城,反倒是江家父子三人留在皇城多日,消息不通,直到今日才知道。

江铣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救人者不是旁人,就是偏院里的孟娘子。”松烟道,“郎主已经催人来问过几回,五郎快去吧。”

江铣面色沉凝。

刚跨进书房,便有瓷盏兜头砸过来,江铣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额角瞬间红了。

瓷盏碎在地上,江铣没去管,掀袍跪下伏拜:“父亲息怒。”

“瞧你做的好事!”

齐国公江恒才刚升任工部尚书,回家正准备好好庆贺一番,一进门便听下人回报家中出了事,听完前因后果,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你好不容易才立了奇功回家,如今宠遇正优渥,你却全然不知谦虚谨慎,自珍自爱,反倒肆意妄为,竟将丑事都闹到人尽皆知,险些毁了全家名声!”

江铣顿首道:“父亲垂训,原本不该分辩,但还求父亲明示,儿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也好知错就改。”

“还说不狡辩!本以为你在并州是经受磨砺去了,你倒好,去那地方也能弄出个外宅妇,竟还把人弄到家里来。”江恒恨叹一声,“若那女子是个安分的也就罢了,可你妹妹的笄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偏偏就要跳下水里去,衣衫尽湿,毫无体统。这下人人都知道你屋里有个这样的,我们江家的脸真是让你给丢尽了!”

江铣只道:“孟氏是母亲作主由岑嬷嬷护送上京,她实则也算不上外宅妇。”

“你、你还敢顶嘴!”江恒话音陡然升高,“就算人是你母亲带进来的,那也是不忍你背上忤逆不孝、另娶别居的罪名。她行为不检,难道不是你平时纵容太过的缘故吗?出了事,不知悔改自省也就罢了,竟还敢攀扯尊长……来人,拿家法来!我今日就要教训你这个……”

江铣道:“尊长要行家法,儿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二话,只是还望父亲慎言,莫要伤了亲戚情分。”

“荒谬,你言行不端,为父规训你是天经地义……”江恒突然想到什么。

“当日落水之人是二嫂亲妹,孟氏即便处事失当,到底是为了救人性命。父亲若以此怪罪,岂非是在说,孟氏不该救人?”

郑氏门阀鸿勋,嫡系子弟皆在朝,又有世家联姻,根系深厚,更有当朝驸马尚晋阳公主,人家金尊玉贵的女儿莫名在江府落了水,江府总得给一个交代。当时花园里除了侍婢就是各家的夫人、女郎,若说要清查真相,找出罪首,不但查不出什么东西,还会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若说是意外——孟柔若是没把人救起来,把所有一切都推到个死人头上,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人现在是被活着救起来了,再说是郑小娘子自己不当心,郑家绝对不肯罢休。

反正总得找个人来担罪责,在场所有人里,就孟柔同郑氏女距离最近,又只有她身份最低,自然是怎么磋磨都不为过,大夫人便干脆拿她开刀,想要息事宁人。可郑瑛就住在家里,当日孟柔是怎样跳入湖里捞人,又是怎样着急施救,总总情状,她是亲眼目睹,再用孟柔当筏子,实在太过牵强。

而今大夫人不但不重赏孟柔,反倒推她来做这个祸首。郑瑛该如何作想,又该如何自处?

江恒缓过神:“你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为江家,为郑家,甚至为你二嫂着想,还是在为那个女人开脱?”

“不敢欺瞒父亲。”江铣没有隐瞒,“阿孟在并州照料儿子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有她在,儿子只怕活不到今日。”

江恒这才点头,江铣若要扯什么孝顺、兄弟情谊,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他绝不会信,但江铣坦然承认了,他反倒痛快些。

听江铣提到他流落并州的那些年,江恒又有些心软。

“想当年你为探花郎,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我为你取字晦明,是想让你记住,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你毕竟是庶出,比不得你兄长能够承嗣爵位,你生母,也不如你母亲能有许多助益。后来你也确实是……”江恒摇头,“如今你升任中郎将,颇受宠遇,眼看着鲜花着锦,但同当年入东宫做太子洗马又有什么区别,根基不稳,仍然是朝不保夕。县主素来心高气傲,肯等你这么多年,已是……”

江铣打断他:“父亲慎言。”

牵系女眷声誉,确实应该言语谨慎。

江恒便不再提,忍不住道:“你既然已经回到长安,那个孟氏也该另行安置才是,你日后毕竟……”

江铣再顿首:“阿孟毕竟照顾儿子多年,儿子,实在不忍心。”顿了顿又道,“况且她于儿子毕竟有恩义,若是忘恩负义,也难保会令后来人寒心。”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孟柔。江恒冷哼。

江铣道:“儿子所言,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家族和睦着想。江、郑两府是通家之好,二嫂又是兄长宗妇,儿子冒着僭越也不得不说一句,母亲此举实属欠妥。”

“你母亲的事,我会处理。”

崔有期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当,再有责罚孟柔,恐怕也有迁怒泄愤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处理,都不干江铣的事,江恒背过手,江铣会意,行礼退下。

……

回到院里,孟柔还在睡觉,江铣静悄悄靠过去,碰一碰她的脸颊。

几日过去,她脸上红肿已经消退,可仍旧留着骇人的青紫痕迹。碧玉湖里的水那么脏,那么冰冷,她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去救人,得到的却只是这满脸的伤痕。

珊瑚端药进来,见他坐在床边吓得一抖:“五郎,五郎回来了。”

“嘘。”江铣看一眼沉睡着的孟柔,指着托盘问,“这是什么?”

“这是……药。”珊瑚低着头,“娘子先前发了热病,戴娘子请外头的医工来开了些药,好不容易退了热,但还有些咳嗽,所以还在吃药。”

又是一桩他不知道的事。江铣压抑着脾气,正准备叫醒孟柔,低头一看,孟柔已经被吵醒了,眼神里还带着些困倦的迷茫。

“江五,什么时辰了?”她一见着他便弯起眼角,“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江铣轻声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孟柔眨一眨眼,看见鲛纱的承尘,看见江五身上来不及换下的绯袍,止了声。

江铣便没再多问,扶她坐起来喝药。

珊瑚双手紧紧抓着托盘:“五郎,让奴婢服侍娘子吧。”

“不必。”江铣端过才煎好的药,一勺勺吹凉了,亲自喂给孟柔,喂完药,又扶着孟柔躺下。

“五郎。”孟柔神色清明许多,一开口就落了泪,“夫人说是我推人下去的,我没有。可岑嬷嬷,岑嬷嬷让我跪在外头,打我,还说,不是我推的,我为什么要救,可是我,我只是想要救人而已……”

江铣仔细擦去她的泪水,又听孟柔道:“你信我,我当真没有害过人。”

“我自然相信。”大夫人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她们想要责罚一个人,原本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为什么?”孟柔想不通。

江铣给她掖好被褥。

“善心有时能救人,但有时候也会害人害己。”

孟柔仍是不明白,江铣看着她的泪眼,想起从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到安宁县,浑身是伤,满心恨意,只想着能赶快回到长安复仇。最先恢复知觉的是手臂,其次是腰背,然后才是双脚,可总也使不上力,不管喝了多少药,请了多少医工来看都不见好,他心里便生出疑虑。

趁着孟柔出门时掀开被褥,看见自己满是伤痕的一双腿,被打断的腿骨勉强被皮肉包覆着,形态是从未见过的扭曲,他尝试着弯曲膝盖,知觉感受到了,眼睛却没欺骗他。

他的腿断了。

这下他终于知道,那些腥膻难闻的药喝下去为什么不见好。断骨难续,安宁县又是个穷乡僻壤,他也身无余财,如何能请到名医治疗?治不好双腿,谈何回到长安,更谈何复仇。

他看着屋子里土墙,漏风的茅顶,勉强支撑起来的心气也散尽了。

这屋子里原本没别的家具,只有孟柔为着给他擦洗方便新安置的一个盆架,他便费力解下腰带,抻着手在架子上打个带环的结,而后一点点挪动着,把头放进绳套里头去。

孟柔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跑着上前丢开绳索,抱着他失声痛哭。

江铣只木着脸:“你还救我做什么?”他根本生不如死。

孟柔却不管不顾,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把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尽。

“我会努力攒钱,想办法给你治好伤。我会帮你重新站起来。”她说,“你不要死,好不好?”

江铣后来才知道,孟柔的父亲从病中清醒过来,得知儿女为筹钱给他治病,一个被逼嫁给个瘫子,另一个被人砍断三根手指成了废人,当晚就上了吊。

江铣也知道,孟柔原本是想走的,是为了救他的命才留了下来。

他想问她,那日之所以会跳下湖里去救人,是否是因为想起了她父亲的事。

转过头,孟柔眼角泪痕尚未干,人却已经睡着了。

……

主院。

下人来报,说郎主和五郎都已经到家,二郎也送信回来,说要与同侪宴饮,今夜宿在外头。

“知道了。”崔有期挥退下人,敲了敲凭几,问跪在堂下的江婉,“你可知错?”

江婉跪在这一个时辰,期间仆婢来来去去,人人都看她,看得江婉满心羞愤,可崔有期不让她起,她就只能跪着。

“惹母亲生气,是儿不孝,可女儿当真不知究竟做错了什么。”

崔氏道:“那就是还不知错。”

江婉咬牙,脑海中隐隐升起一个想法。但不可能,她做得很隐蔽,根本无人知晓。

“求母亲明示。”

“我膝下只有二郎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向来只把你当亲生的看。”崔有期叹息,“可你嘴上一口一个母亲,全都只是阳奉阴违,糊弄我而已。”

江婉连忙磕头:“女儿不敢!女儿自知卑贱,不敢逾越,但从来眼里心里都只有母亲,女儿……”

崔有期不耐烦地打断她。

“把郑家玉娘推下碧玉湖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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