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宋清琤婚后不久,时节至立冬,京中气温骤然冷了下来。
虽冷,但未下雪。
宋府后院的暖阁外有一株,据传生长已有二百余年的古老银杏树,此树顺应节气如今变得满身金黄。因为树冠实在过于高大,若是阴天站在树下,便会生出遮天蔽日的错觉。
昨日夜半忽降一场暴雨。
雷声阵阵,直至寅时初才停。后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屋顶檐瓦,耳畔风声呼呼不绝,宋云舒半宿都没睡好。
宋云舒今早一出海棠院,便见金黄灿灿的银杏叶落了满园,原本高大的银杏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经雨水一夜冲刷,纷纷落了地。
青砖路面上,树叶、果实厚厚地铺了一层。
这会儿,奴仆们都还在各房伺候,还未来得及打扫这处。宋云舒瞧着这落了满地的银杏果觉得可惜。
银杏果又叫白果,是一味药食同源的中药材;有小毒,不可生食,白果遇热毒性能有效降低,但不可过量食用。
云舒想起当年异地实习,在大学同学家吃过的一道家常菜——白果炒虾仁,白果仁软糯,河虾鲜甜,满满都是家的味道。
她很怀念。
“杏雨,你待会儿叫燕云她们得空了,给我收拾些白果仁出来,我有用。”
杏雨捏着鼻子,嫌弃道:“这些果子外皮腐烂后可臭了,小姐你用来做什么啊?”
“等我做好给你尝尝,你就知道它是香还是臭了?”云舒笑道。
“这?还能吃啊?”
“当然,味道可好了。”
“......”
主仆二人沿着回廊往章氏的院子走,昨日母亲说了,叫她们姐妹二人今早到正院用早膳。
兄嫂也要去。
宋云舒最近过得很舒心,家里添了人,日子一下热闹了许多。宋妍婼及笄后也不再去学堂了,她俩闲来无事不是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就是绣花练字打发时间。
实在无聊得紧了,姐妹俩便拉着小嫂嫂一道出门逛上京城,正好小嫂嫂对这里也不熟。
新进门的小嫂嫂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讨喜的性格加上出众的样貌,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夫人,很是得府里人的喜爱。
章苳儿今年才十六,比云舒还要小一些,相仿的年纪,加上本是姻亲,让她跟两个姑子相处起来很融洽。
宋云舒到母亲院子里时,兄嫂和妹妹已经提前到了。下人们正在往饭桌上摆放各种吃食。
早膳准备的是——云吞虾籽面和鸡丝粥,以及五六样爽口小菜,云舒挨着章氏坐下,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云吞虾籽面到身前。
她今早上吃这个。
云舒先用汤匙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然后喂进自己嘴里,鲜香的味道霎时充斥整个口腔。
这碗面的汤头是用鸡骨和猪棒骨熬制的,云吞小小的,正好一口一个,再配上一勺炒得焦香的河虾虾籽,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云舒吃得很欢。
“姐姐,有那么好吃吗?”宋妍婼看长姐满足的神情,顿觉手里这碗鸡丝粥不香了。
宋丞相早早进宫去了,饭桌上没有严肃的家主,食不言那一套也就没那么严格。章氏面前,兄妹几个随意多了。
宋妍婼不怎么爱吃面食,因为有章氏叮嘱过,所以府上厨子做的面条总是清清淡淡的,看着就不怎么好吃。
她吃惯了辛辣的菜肴,这种寡淡的面食,她几乎不沾口。
“好吃啊,你尝尝。”云舒舀了一个云吞递到她嘴边,提醒她,“有点儿烫。”
宋妍婼张嘴咬住小云吞,咀嚼了几下,吞下肚,失望地回道:“嗯......太淡了,还是鸡丝粥好吃。”
“配大厨房的周婶儿做的酱腌小青瓜正正好。辣乎乎的,开胃。”
说完,小姑娘又埋头吃起先前嫌弃的鸡丝粥来,章氏、宋清琤还有新进门的媳妇俱是笑出声。
宋云舒:???
章氏看着两个“乖巧”的女儿直摇头,旋即,关心起儿媳:“苳儿,你在青州多年,京城的吃食还吃得惯吗?”
章苳儿抬眸,恭敬地回道:“母亲,儿媳吃得惯的。”
她还有些拘谨,毕竟只在少时见过这位姨母,多年过去,她们之间生分得很。
况且,她爹娘已逝,娘家又没有亲兄弟帮扶,她担心婆母心中介怀。
“那就好,喜欢什么就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你身子骨弱,是该好好补补,这样才能早些为清琤开枝散叶。”
宋清琤听着却没说话,子嗣这种事情他越是帮着妻子越是对她不利,小妻子看着清瘦,但她该有肉的地方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他恍然想起洞房夜她泫然泪下的可怜样,最后一回,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哪怕到现在适应了些,到底还不够经他折腾的,昨夜便是,中途都受不住,哭着求他放过。
体力确实是差了些,是该好好补补了。
何况,母亲那边面临的压力也不小,为了拒绝族里给他塞妾氏,母亲可是一连得罪了好几位宗亲。
章苳儿却有些不知所措,见身侧的男人沉默不语,只好乖巧回道:“儿媳谨遵母亲的教诲,定会好好进补,争取早日为夫君......诞,诞下孩儿......”
女孩儿的脸越说越红,到底成婚也没几日,男人怜惜她新婚夜辛苦,这几日都没有再过分索求。
可生孩子要经历什么,她却是真真实实体会过了,眼下说这些,她到底有些抹不开脸面。
宋云舒看不过去,打断道:“娘,人嫂嫂脸皮儿薄,又刚进门,你这就催生,也太着急了吧。再说,哥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还没稀罕够,你就急着让他当爹,不合适啊......”
“你别催他们了,你催我和妹妹吧。”
“妹妹和我,脸皮比较厚,随便你催——”云舒笑呵呵地对章氏说道,完了,还不忘对哥哥嫂嫂挤眉弄眼地暗示,示意他们别说话。
章氏又不瞎,何况云舒做得这么明显,她哪里不明白,她这是心疼兄长,也是为了给苳儿解围。
“你这丫头。”章氏轻点女儿的额头,笑骂道:“想得美,娘可舍不得把你俩早早嫁出去了。”
章氏心里想着,再等个一年半载也不迟,女儿嫁出去就成别人家的媳妇儿了,日后也不可能,日日同现在这般一家人坐在一起简简单单吃个饭。
养了十几年,疼了十几年的闺女,她舍不得。
顿了片刻,章氏故意说道:“你最好成没人要的老姑娘,娘还乐意养你一辈子呢......”
宋清琤嘴里刚喝下一口粥,这会儿差点崩不住笑意。
母亲今日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干饭人宋妍婼:姐姐......娘亲,你俩要不要听听,你们在说什么胡话?
“老姑娘”宋云舒:“......”
云舒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正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她心想:那不是正合我意。
而,被大姑子成功解围的章苳儿,此刻一脸懵。她看完云舒,又转头看着自家夫君。
这——
宋清琤注意到小妻子灼灼的目光,他清润的眉眼染上笑意,手在桌面下悄悄捏了捏苳儿细嫩的指尖儿,以示安抚。
新媳妇脸皮薄,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了脸颊。
“......大表哥”苳儿小声唤他,挣扎着想从他手里抽出手指,宋清琤不让,她试了几次他仍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张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她只好放弃。
可这会儿,章苳儿的心里却暖烘烘的。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庆幸当初听从了外祖父的劝告,离开青州嫁进宋家来。
章苳儿飞快地垂眸,看了一眼桌面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男人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很好看,一如他这个人。
她没想过,自己能嫁给这样出众的郎君,表哥真真如外祖父所言那般,是个温柔至极的男人。
只除了某些时候。
如今婆婆是她的亲姨母,待她也和气,每日晨昏定省这些规矩也不要求她做;公公虽然严肃了些,但他公务繁忙,平日几乎见不着,她也就不怎么怵他。
宋府的每个主子都好相与,大半月过去了,她先前担忧的事一件也未发生,苳儿悬着许久的心这才算真正放下了。
只是进门后,大妹妹云舒倒是让苳儿有些刮目相看。与先前她在章家备婚时,府上姐妹谈论的行事骄纵,为人高傲的印象大相径庭。
想是成婚不久,章苳儿见到自家夫君,仍是会不好意思。
她刚嫁过来,还不用执掌府上的中馈,日子很清闲,丈夫每日早出晚归,她时常觉得无趣。
有时候她会去云舒院子里,同她一起下棋,姑嫂两个棋艺都很烂,联手还下不赢一个宋妍婼,但姑嫂两个却每回都玩得不亦乐乎。
宋妍婼直呼赢得没劲,却还是每次耐心作陪。
章苳儿心中感动不已,为有这么贴心的小姑子和体贴的夫君。
宋清琤若是散值回来,发现她没在绾竹院,便会亲自到云舒这边来接她回去。
她常常因为他靠得近了些,或是随手替她拢拢发这些小事,都能让羞得面红耳赤,
云舒时常拿这些打趣她。
打从新婚第二日一早新媳妇敬茶起,云舒和妹妹见苳儿的第一面起,她俩便很喜欢她。
当然,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确信,兄长也很喜欢这位爱笑的小嫂嫂。
云舒不止一次,在有外人的情况下见到过,哥哥在宽袖之下牵住小嫂嫂的手。又如昨日她和杏雨两人,晚饭后去花园里散步消食,正巧碰上兄嫂,而宋清琤的眼睛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身边的人。
宋云舒暗暗咋舌,这沉迷情│爱中的男人也太可怕了,她赶紧拉着杏雨溜了。
甚至,以往散值归家都很晚的男人,如今回府却也越来越早了。
种种迹象表明,兄长是真心喜欢这个,父母替他做主娶回来的小妻子的。
章苳儿自小长在青州,那里地处大魏的西北,她幼年失怙远离京城,好在外祖父母和舅舅、舅母都很宠她,表哥表姐也很照顾她。让她没有因为失去双亲而难过太久。
原本,她想要在青州择婿,将来可以留在青州,常伴年迈的外祖父身边。可章家去信青州,告知外祖父章家意欲和姻亲宋家结亲。
而宋清琤挑中了她。
她一介孤女,既无双亲又无兄弟,同上京的章家另外几房也不亲厚,若是日后远嫁京城无人帮扶,她光是想想都忧心不已。
可外祖父着可信之人打听,得知宋家表哥是个才貌双全、品性极佳的好儿郎,宋家门第虽高,但家风极好。
老人家思虑再三,还是做主替她应下了这门亲事。
苳儿一向孝顺,又为了安老人家的心,这才答应嫁给大表哥——宋清琤。
好在,结果真的如外祖父断言的那般,大表哥真真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夫君。
三朝回门她未能回青州,但昨夜入睡前大表哥答应她,下旬休沐时会陪她回一趟青州看望老人,为此苳儿感动得抱住男人的腰一下就哭了出来。
男人没有嫌弃她的眼泪,却将她拢在怀里,声声轻哄,让她别哭了。
如此温柔的郎君,章苳儿毫无招架的能力,早在新婚夜,身心便都交付出去了,所幸,宋清琤值得。
男人见她含笑一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瞧,凑近她些,问道:“怎么这么开心?”
“嗯。”章苳儿捏捏他的手心,笑得眉眼弯弯,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嫁给大表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