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难自制
她变了太多，变得竟然要向别人证明——她就是裴星摇。
她甚至被问得一时无言。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她强行压下心里的这些悲怆，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无数种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方式。
片刻后，她眯了眯眼，那双艳绝的桃花眼变得一如往常的清冷。
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露怯。
裴星摇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
她慢悠悠倒了杯雪莲果茶，纤手轻轻拿起这素雅白玉杯，任凭这弥漫的热气氤氲在眼里，看不清神色。
她有些散漫地说道：“师尊，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吧……如果你只是想问我现在为何不怕黑这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人不可能一辈子一成不变。”
上一世她是什么样的呢？骨子里就渗透出一种矜贵凉薄。
她的家世太好，她的爹爹太宠溺她，以至于她习惯了目中无人，哪怕是对身为她师尊的谢千机都是一视同仁的傲慢。
她现在就在回忆曾经的状态，即使曾经被人生生折断过一身傲骨，但是数十载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气质是做不了假的。
确实是他熟悉的裴大小姐的模样……谢千机观察着她的神色，心下微沉。
但是他还是有几分质疑。他不太相信，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变了这么多。
看着谢千机那个神态，裴星摇就知晓还是没有完全打消他的怀疑。
于是她也干脆开门见山，打谜语相互暗示来暗示去也毫无意义。
裴星摇轻抿了一口这果茶，还是自己曾经喜欢的味道，入口雪莲清香中带着些许果子的酸酸甜甜，眼角眉梢的冰冷稍微淡了些。
“师尊，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是否被夺舍了，我现在难道和曾经有很大差别吗？”
谢千机眉头一挑。裴星摇素来冰雪聪明，如果是真正的裴星摇，能察觉到他的试探，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其实他并不希望她是真的裴星摇。
他淡笑，羽睫轻颤，掩饰住眼底所有的幽暗。
裴大小姐太聪明了，如果眼前之人不是裴星摇还好，如果真的是，他是断然不能被她看出内心的想法的。
“瑶瑶，你变了许多，为师有这样的怀疑，不足为奇。”
“师尊，请问你会夺舍一个将死之人吗？我的寿数还剩不过几载，对于你们动辄万载千秋的仙人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如果有人想夺舍我莫非是想不开？”
她放下茶杯，一张脸凑到他的眼前，目光灼灼地质问着他，微翘的眼尾晕着烟霞一般的粉色。
桃花眼清冷宛若寂寥的秋湖，眼波摇晃着漫天繁星，恍若脉脉含情。
看得他一时失神。
桃花眼这种眼型最是千娇百媚，只是她平常的清冷淡化了她的娇媚感。
此刻她眼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眼眸如波，似醉非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勾人地宛若一只惑人心魄的妖。
偏偏这只祸国殃民的妖，对自己美貌的杀伤力一无所知，还主动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凑得这么近。
距离近得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渗入骨子里的淡淡草木药香。
那股草木药香，正在以蛮不讲理的方式，像是入侵一般浸染他身上的冷梅香。
霸道地将他染透，让他的每一个呼吸都只能闻到她身上味道。
谢千机抬眼，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她鸦羽似的睫毛，扑簌闪动，宛若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的心彻底乱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
他缓缓挪开视线，恍若无事发生那般看着外面如注的大雨，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红梅。
只是他攥紧茶杯的手指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
他压下心底所有的悸动，努力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确实，是为师误解了。”
她就是货真价实的裴星摇，他无比确信。
只有真的裴星摇才会用这种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他，目光冷若冰霜，不带一丝一毫的畏惧。
望着长清峰外的梅林，他才注意到，原来他的世界早已被裴星摇以蛮不讲理的方式地闯入。
他喜欢墨竹，但是裴星摇喜欢红梅，于是年幼的她便在长清峰栽种了大片大片的梅林。
后来，他也渐渐喜欢上了红梅，身上一直都用的寒梅香。
他循规蹈矩，但是裴星摇在云霄宗却可以不受任何规矩的约束。
他追求大道，却为了替她续命，冒着天道震怒的风险为她窥探天机。
她是唯一他人生中独一无二的例外。
他表面上还是那般清冷淡然，但只有他自己知晓自己此刻内心有多么狼狈，狼狈到想立刻逃离瑶光殿。
分明是他主动试探质问她是不是裴星摇——
现在他却觉得裴星摇还是那个裴大小姐，但是他却已经不是自己了。
他可以对任何人动情，但唯独不可以对裴星摇，不可以对裴家大小姐动情。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他都必须让裴星摇和凤瑾在一起，甚至主动将她拱手相让。
因为，涅槃之火大概是裴星摇能活下来的最后可能。
看他信了，裴星摇便坐了回来，重新拿起那杯雪莲果茶继续品着，对谢千机的心理变化浑然不觉。
但是谢千机一言不发，她以为谢千机还在斟酌她是不是本人这件事，继续解释道：“师尊，你认不出我就认不出我吧，我也不介意，约莫天亮我爹爹就要来云霄宗做客了，他能认出我就行了。”
别的人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爹爹的想法，要是她爹爹都觉得她被夺舍了的话，她估计做不到像现在这么冷静的给他们讲道理，怕不是要难过得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谢千机转过头，目光描摹着她煞白的小脸，没有说话，不过也明白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只要裴淮之觉得她是裴星摇，即使所有人都觉得她不是，即使她真的不是，只要得到了裴淮之的认可，她也依旧是那个裴家大小姐，也依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动她。
“话说，师尊，你知道整个云霄宗的弟子名册在哪里看吗？”
她需要打听宴弃的消息。
前世她和宴弃真的不熟。
她甚至完全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疯子会喜欢过她。
她常年不在云霄宗内，回云霄宗也是直接回长清峰，根本没见过他，她几乎不认识这个人。
后来她听说，魔神宴弃以前喜欢过她，但真爱是谢挽月，最后看透了她的恶毒，怨恨她害死了谢挽月？
她真的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到底在哪里和他见过面，以至于让他前期喜欢自己。
她造了什么孽会被这种人喜欢上。
莫名其妙。
“如果是外门弟子，你得去外门长老阁找，如果是内门弟子，就去内门长老阁问。”
谢千机回答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提起这碧绿翡翠茶壶，倒了一杯雪莲果茶进这素雅白玉杯里，顺便也替裴星摇满上了一杯，另一只手轻轻递给她。
他举止优雅，眉目冷淡疏离，衣袍摆动如流风回雪。此刻的他宛如谪仙一般出尘绝逸纤尘不染。
从前他是不会喝果茶的，觉得只有小姑娘才喜欢喝果茶，如今看裴星摇这十分喜爱的模样，他也想试上一试。
他端起茶杯掖起雪色长袖，轻呷一口。
入口清冽，还带着酸甜。
他从前绝不会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茶，只是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爱屋及乌了，这种果茶他现在竟然觉得还不错。
裴星摇接过他替自己斟满的雪莲果茶，羽睫轻颤，心下掠过一丝怪异。
不过具体她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就是觉得谢千机以前虽然宠她，但是似乎不会给她端茶倒水吧？
裴星摇压下心中的疑惑，撇开脑海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猜想，觉得自己只是多虑了，倒杯茶而已。
“怎么，你在云霄宗还有其他认识的人？”谢千机状似无意问道。
只是他心底却是在怀疑，她想找的这人是不是之前她在梦魇中叫“滚”的那人。
裴星摇可不想再在谢千机面前漏出什么破绽了，半真半假地说道：“不熟，我只是之前在凡间游玩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姓宴，连名字都不清楚，听说他是拜入云霄宗了。”
她是真的连宴弃的名字都不清楚，因为弃这个字准确的来说并不是他现在的名。
此时的宴弃尚不及弱冠，没有表字，弃这个字是他成为魔尊及冠后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
宴弃，厌弃。
虽然知道他只是想表达自己被谢挽月厌弃的无助，但是想起宴弃对她的所作所为，裴星摇心中冷咍一声。
——活该被厌弃呢。
不过，宴这个姓也十分罕见，就算不清楚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云霄宗里面十几万弟子也不会有几个姓宴的，总能找到。
谢千机眸光微动，问道：“是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
裴星摇觉得更奇怪了，谢千机怎么关心这种问题，男的女的很重要吗？
谢千机敛目思忖着。
男的，让他滚，不熟……仇人？总之确实不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