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大恩人
戌时刚过一刻，离‘紫瀑舞’上演还有三刻。
乐坊舞妓迎来往送，美艳绝伦的都知娘子们随着长安的权贵子弟们伴游品风月；秀丽倩美的胡姬随着音乐娇娆起舞，碧绿或是湛蓝的双眸柔媚似水，一举一动无不在勾着人魂，明知佳人乃人间勾魂者，却还是不由得沉醉其中。
今晚天光已淡暗，平康坊中各式精致华丽的金瓦红楼早已挂起了灯笼。
一旁不远处的曲江江面之上有诸船划起水波，摇晃而过的船舫把月光打碎了，而后月光便坠入在朦胧的水霭中。
周崇君甫一踏进室内，就让他见到一蓝一石青色两道身影拥在一起。
密不可分。
在周崇君眼中，眼前的两人宛如一对爱侣似的，那面对他的少年朝他挑挑眉，表情又坏又痞，一双带着玉扳指的大手毫不避讳地在怀中人脸上一番摩挲。
而周崇君那便宜婢女背对着他，好似很见怪不怪，竟任由着广陵王世子将她搂在怀里。
他早先就认出了，向鱼幼熙找茬的那帮人便是广陵王世子姬允泽。
周崇君十八岁入仕，在朝不过短短三年，这位小郡王的‘美名’可是响当当的。
姬允泽在长安官家子弟的圈子可是众纨絝翘楚。
帝乡紫泉长安仙，本朝如今恰可说是盛世太平年间，时人崇尚华美靓丽，而这位小郡王在贵族官家的圈子里可是诸人无不推崇的第一人；亦有待于御史台的同窗对其频频参一本，只因他骄奢太过，可却总被当今圣人给打回——此人当真可以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姬允泽在京城的风评可不谓好，今年方十八，通身的浑脾气、从来都是别人听命于他的专横。说来他俩还算是大理寺的同僚——
姬允泽仗着那皇亲国戚的身份，在大理寺领了个九品评事，但他从未来点卯过，只和一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大理寺的差事从未上过心，天天吃酒玩乐，逍遥地做他的纨絝。
分明有个朝天路，何事男儿不读书。
这些年轻人……周崇君内心油然而生的些许沧桑，让他暗自叹了口气。
君子避三端，避辩士之舌端。周崇君时常苛求自己应当做到克己复礼，自持自重，可面对这等尴尬的场面的时候，他经常想戳瞎自己的双眼。
是的，他经常在寻七皇子时目睹类似场景。
深吸一口气后，周崇君硬着头皮咳了一声道：“……下官周某，见过世子殿下。”
文质彬彬君子也，这等体面不容有失。
入朝三年，各路光怪陆离的神仙鬼怪都见过，各类红颜颓艳的场面也不是不熟悉，区区眼前这等场面——不足为奇。
周崇君安慰着自己。
这边，鱼幼熙听到周崇君的声音大惊，立刻嚎道：“郎君！你来了！我等你好久！”说完话，一把推开姬允泽，蹬蹬蹬地向周崇君所站的地儿跑去。
周崇君蹙了蹙眉望向这个身影还显单薄的少女。
少女轻快欢脱的话语中含着些许的颤音，但这份不安被她掩饰的很好，他打小眼睛便不是很好，故而越发耳聪敏锐。
“郎君，我、对不住，我给您添麻烦了吗？”
鱼幼熙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愧色难掩地望着他：“二郎君，我发誓，我是真的打算要去寻您的，可是、可是……”
男人很高，她只得仰起头。
鱼幼熙有些惴惴不安地对上周崇君的脸，自那双漆黑的眸中，品到了些许微不可查的嘲弄，嘴边的那句“是你先丢下我的”话，早就说不出口了。
是了，这儿可是古代，眼前这个长得像崇哥的周崇君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古代人。
他定是有些厌弃她。
鱼幼熙有点沮丧，若是人的耳朵长在头上，她的耳朵早像小狗似的垂下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十分在意这个人的神情与一举一动，光是见周崇君拧着眉头、误会她的样子，鱼幼熙就有些委屈，她急急道：“二郎君，别抛弃我，我绝对会对您有帮助的，您相信我。”
鱼幼熙焦头烂额——除了她穿越至今老是在各种权贵子弟手中谋求生路，如今还要肩负着触发的权谋文剧情的推动，雪上加霜的还有在原世界也莫名其妙穿越而来的死鬼姬允泽。
我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说着，还一边急轰轰地扯着周崇君的衣袖，还作势要下跪。
拉着他衣袖的动作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周崇君想，这样的小娘子，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他看着鱼幼熙白面团似的脸蛋，还有颊边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虽然这个小孩儿废话很多，待在他身边也许是不怀好意，脾气秉性也有些烦人。
低下了头，周崇君擒住她的手，淡淡地说：“罢了，我没怪你。早说过了，别动辄下跪，我这儿不兴那套，同小郡王请罪后咱们就走了。”
“郎君，你当时扭头就走。”鱼幼熙蓦然察觉周崇君话语中无意责怪的温和之意，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软声道。
她很想说自己没有冒犯姬允泽，是姬允泽那只傻狗胡乱攀咬她。
但鱼幼熙还是没敢向周崇君顶嘴，只能闷闷地应了一句。
小孩儿。周崇君盯她半晌，不觉微笑起来。
突然地，周崇君只觉眼前的人莫名有些熟悉。
有一种奇异的、说不上来的熟悉。
脑中的记忆碎片蓦然窜进一个绑着双马尾的小丫头，正远远躲在角落里巴望，他当时回望过去，小丫头像只地鼠似的缩头缩脑，不过一会儿又窜出，眨巴着大眼问他是谁……
疼。
他两年前侥幸捡回了条命，却不甚落下了好些病，光说这头疼吧，至今就时不时会发作。
头有点疼，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周崇君用大拇指摁了下自己跳动的青筋，暂时按下自己莫名的心绪，放低声音道：“……我当时不便与小殿下起冲突，便差正萁兄护着你，并非……抛弃你。”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柔意。
“咳。你是我永宁侯府的婢女，又有生契按压于官府中，哪能随意抛弃？你是我院中的人，出门在外，自是顶着我周崇君的脸面，万不可失礼，这般顶撞贵人成何体统？下不为例才是。”
周崇君清润如玉石的声音，隐隐藏着几分安慰与示好，瞬间抚平了鱼幼熙心中那点委屈。
少女黑葡萄似的杏眼眯成了一条线儿，嘴角高高翘起：“知道了郎君，小的必会牢记于心，绝不会抹了郎君您的脸面跟名声。”
“幼熙！”
这边，看着眼前“主仆相认”的姬允泽脸刷地沉了下来。
姬允泽一听见身边有姓周的就不怎麽称心，他从前还不许在他附近伺候的人姓周——如今能忍受这个叫周崇君的存在，已经很是大发慈悲了。
永宁侯府算是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个领着姬氏皇族恩赐的破落户，侯府也没出个什么厉害人物，现在这个永宁侯他也见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他的继承人……
嗯，叫什么来着？
姬允泽眯着眼看，这个姓周的，听说是个庶出子，生得果真是一副寒碜样，就也就算了，暖暖对他异常关心，是任务？还是……？
是怎样都无所谓。
“哼。”
姬允泽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副餍足，不甚在意的风流一笑：“周兄，可以这样叫你吧？你那小婢女是本王的旧人，嗯……也可以说是……”
“救命恩人吧。”
姬允泽眼睛深深盯着鱼幼熙拉着周崇君衣袖的手。
他神情在朦胧的灯光下有些看不真切，眼睛里像是雾气般散着一种名叫忌妒的情绪。
少年跨着几个大步走至鱼幼熙身边，猛地箍住少女的肩膀就往自己身边拽。
姬允泽忽而敛容，盯着周崇君挑眉坏笑：“我想赎了我的救命恩人不知可否？本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恩人给人当牛做马吧？圣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一报，本王看着小恩人屈躬卑膝地实在是伤心难忍，周兄不会想看着本王这般痛苦难受吧？”
鱼幼熙被他扯的一个发懵。
方才她心下烦得很，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有些顿顿的。
姬允泽这只傻狗在说些什么啊？！
鱼幼熙气得发懵，本想痛骂这傻狗一番，但眼珠一转，态度极为恭敬，又有些惶恐道：“郡王殿下。您实在是认错人了，方才小人早说过，当时救了您的不是小人啊，小人不过区区蝼蚁，怎配做您的救命恩人，纵然给小人百千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冒领这份功劳。”
姬允泽脸都黑了，“你”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周崇君似有所思，淡声缓道：“小殿下，赎身的事儿另说，在此之前，下官才去见了成王殿下。”
“咳。”姬允泽霍地扬起了眉梢，“你说我七哥？”
成王殿下便是当今的七皇子，姬永烨。
周崇君早前是先去见姬永烨，纵然是姬允泽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子，也有克星。
姬允泽的那个克星便是成王姬永烨。
周崇君微微一笑，看着既温和又无害：“成王殿下口谕，很久没见小郡王您这个堂弟了，也不知道——”
他咳嗽一声：“姬天佑，还不给老子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