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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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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陵都城中却又出了一件大事,九公主失踪了!

少帝震怒,下旨将公主府的家奴尽数关入皇宫地牢。审讯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说,公主究竟去哪儿了?”

揽月作为姜采盈的贴身宫女,被刑讯地最凶,带血钩子的长鞭,每抽一下都像是钉入了骨髓之中。

“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去哪儿了,饶命啊...”

凄厉的惨叫在天牢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佛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同样焦躁的,还有身为公主未婚夫的淮西世子李漠。

大司马昨夜前脚刚出陵都城门,后脚公主便在公主府中不翼而飞?市井坊间会怎么想?

事实上,陵都城中的流言已快速地传了一波又一波。甚至,连当年九公主与大司马的那点儿往事,也不知怎地被人揪了出来。

当年,先帝误以为卫衡为蓟州叛军,下令将其斩杀,是公主及时恸哭,制止了杀戮,救下卫衡一命。

从那之后,卫衡被陛下选为带刀侍卫,负责守卫皇城安全。

由于陛下太过宠爱昌宁公主,因此遭到了宫中众人的嫉妒,陛下为保护公主,特派卫衡贴身保护。

从此以后,公主往西,卫衡决不往东。

公主说一,卫衡决不言二。

宫墙之内,常有宫人能看到,公主与卫衡在皇宫各处嬉戏玩闹,言笑晏晏。

春日,他们赏花游水;夏日,他们避暑乘凉;秋日随落叶翩翩起舞;冬日便煮茶赏雪...

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直到那日,公主在御花园溺水。被人救上来时,卫衡却在为七公主捡树梢上的风筝...

那以后,卫衡被陛下冷落了一段时间,昌宁公主醒来后体质变得极差,整日需卧床修养,与卫衡便渐渐疏远了起来。

再后来,卫衡被调离去了荆州,总掌地方军政,随着时日延长,陛下逐渐放权,西南六州便都归在他管辖之内,“辅国大将军”之名也由此而来。

等到卫衡再归京时,昌宁公主已与淮西世子相谈甚欢,宫中也经常传闻,陛下有意替他二人赐婚。

.......

陛下派去的车驾,一路追赶到了京郊外十里处的十清驿站。十清驿的驿丞说,大司马的车驾三日前确实路过,向他要了好些治伤寒的草药。

天亮之际,马车便动身去了,往后踪迹,再寻不得。

治疗伤寒的草药,要用在谁身上?答案不言而喻。于是公主与大司马之间的牵绊纠葛,渐渐被人搬上戏剧台子,被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而所有剧目,都不约而同的将李漠归为拆散鸳鸯的大反派。

谣言传到李漠的耳中时,淮西侯第一次从他儿子的眼中看到了沉默的阴狠。

他不再惊慌,不再眼神无助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李漠似乎跟无事人一般,按部就班地完成他该做的事。有时,陛下会召他入宫,他也会去皇宫的天牢,亲自审问公主府的家奴。

出宫之后,他便常带着父亲留下来的幕僚,秉烛商议要事。空闲时,他会在庭院中练剑。

他的剑法不再飘逸,只有狠练。剑锋所划之处,尽是残花败叶。

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缠绕在世子周围的,那种渗进骨子里的残忍。

世子,变了。

***

而姜采盈这边,事情还得从那日雨幕说起。

卫衡掀开车帘,露出马车内奢华宽敞的一角。

湿润的指尖触到卫衡掌心的那一刻,他顿了一下。

她的手冷地几乎没有一丝活气。

卫衡收紧手掌,半拉半抱着扯着她上了马车。她全身湿透了,一坐上木板的鹅绒毯上,便晕湿一圈。

发丝,领口,袖口,还有裙边,无一处不在往下滴水。

“卫衡,你答...答应了本公主,便要...说话算话。”

卫衡凝着眉,从木板方凳下拿出几个火炉,把火生好。再一扭头,姜采盈抖得不行。

卫衡冷眉,不知在生什么气,“你往日不是挺喜欢他么?如今倒像是见了豺狼虎豹一般,连命都不要,也要退婚。”

当年...她是如何狠心的?

她那么骄纵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与李漠退婚,竟愿意放下身段求着他娶她?

卫衡握着鎏金火镰的手渐渐收紧,荜拨的火星子在木凳底下,时不时灿闪一下。

马车内室暖得发烫,可湿冷的衣物贴在她肌肤上,又令她颤得头皮发麻,姜采盈已经烧得糊涂,嘴里的话也不自觉变成了痛苦的呢喃。

“他们本就是豺狼,不...不豺狼还可恨,本公主恨不得杀了他们,以报他们纵火逼宫...”

“你说什么?”卫衡耳朵微动,眼眸之中闪过些锐利的光芒,似抓到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

等他再回过头去,却只见她“咚”地一声磕在紫檀木车壁上,整个人昏沉地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三天后了。

天光已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竹居,她的头顶,是勉强撑着洗得发黄的纱帐。

这是一处竹居。

陈设十分非常简陋。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张木桌,一个火盆,还有墙上挂着的几柄形状怪异的刀具。

门大敞开着,光透进来。她听到门外有劈柴声,捣衣声,一股若隐若现的中药味飘进她的鼻尖。

她想喊人,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你醒了?”一张清秀可掬的小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她大叫着往门外去,“爹爹,您快来,这位姐姐醒了?”

悠长的人影跨进竹门,一个皮肤黝黑,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努力说着非常拗口的官话,“姑娘,你醒了。”

姜采盈躺在床上,浑身疼得动弹不得,仿佛有人刮开她的皮肉,将身上的骨头全部冲洗了一遍。

她突然忆起当年卫衡还在他身侧侍立时,曾讲过他的老家通县曾有过一些令人惊惧的案例,有一伙流盗窜匪武功高强,沿途袭击过路商贩,却不为其钱财,只挖人心肝脾脏拿去搞异教祭祀之类的...

这么想着,她的脸色便有些惊诧地挂不住,五脏六腑里翻涌着作苦的胆汁。

男人猜了一会儿,笑道:“姑娘,你别怕。我是这山里的樵夫,名叫三财,负责灵泽县的木材供应,这是我女儿南南。”

那娇俏可爱的小女儿向她眨了眨眼,抢道:“我和爹爹在山上砍柴,发现了你们的马车陷在泥潭里,你当时又病得重,我们便将你们带到了这里。”

“多谢…”

姜采盈意识回笼,那日的状况确实凶险,她想来都有些后怕。

她高估了卫衡那药的效力,却没想过再强力的药物都压不住她本就虚弱的经脉。

她的身体,经不起暴雨浇淋。

卫衡那晚…姜采盈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冷情淡漠的轮廓,他一贯慵懒的身影被暖黄的壁灯映照之下显得有些仓皇。

“姜采盈,你敢死?”

……竟敢直呼本公主名讳,卫狗贼!

“睁眼,我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蟹粉酥,洒上糖霜,再来一叠沙果,卷着芸豆…”

……哄小孩子呢。

无措、失态的卫衡,她有多久没见过了呢?姜采盈心中一叹,倘若当年卫衡没有做出那件事,她又何至于如此讨厌他?

“他呢?”

三财虽憨厚,却不愚钝。

他笑道:“你郎君进山给你寻药了,估计得正午才回来。那味药材对你的身体很有帮助,只不过却只长在悬崖深涧处,恐怕很难寻到。”

姜采盈头脑模糊,大脑宕机,反应了很久才将那句“你郎君”给消化。

卫衡又在骗人。

“他不是我郎君。”

“怎么不是呢?”黄发垂髫的小女孩抢着开口,“那日我们遇到你时,你们的马车里分明就有一件你刚刚脱下来的嫁衣。你们一定是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决心一起私奔出逃的苦命鸳鸯对不?”

小女孩兀自沉浸在感动里。

姜采盈却百口莫辩,回想起那日雨夜,她狼狈地问卫衡,“你可还愿娶我?”,姜采盈脸部肌肉抽动,一股羞耻感油然而起。

今后再见,卫衡那狗贼该如何笑她?

姜采盈咬牙切齿,那时,是她太心急了。

陛下突然下旨命卫衡前往皇陵剿匪,一定是李家搞的鬼。可她没仔细想,卫衡本可以拒绝的。

他身为大司马,还要管这事?

可卫衡那日,分明就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难道说,他不乐意卷入这场旋涡中,乐得见她日后嫁为李氏妇?

倘若这样,那夜雨幕,卫衡又为何要无奈探出手,招她上去?绫罗街那次,他又何必特地拦下车驾来告诉自己,他要对李氏动手?

等等,姜采盈心中灵光一闪。

对啊,他要对李漠动手!地点肯定越隐蔽越好....陵都不是个好地方。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门扉被开,有人踩着地上积叶的簌簌声而来。

黄发垂髫的小女孩儿从床边跳起,往外面看去,“姐姐,你郎君回来了!”

幽长的身影迈过竹居门槛往里走来,来人穿着普通的麻布灰衣,腰间用一根粗麻绳胡乱地绑着,一顶斗笠挡住他大半张脸,整个人显得野性又质朴。

男子抬手,微低头,摘下斗笠,几缕青丝散落在他颧骨两侧,随意的动作衬得他更加丰神俊朗。

姜采盈躺在床下,惊诧地下巴微张。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卫衡么?

见姜采盈清醒,卫衡面色一松。他轻轻掸开两袖及衣襟上的灰尘,走过来,望着她的神情深情欣喜,“娘子,你醒了?”

娘子?

姜采盈怒瞪过去,卫衡却探出一只手来,放在她额间,轻笑道:“娘子,莫不是烧糊涂,不认得为夫了?”

姜采盈刚欲出声,便觉卫衡从被褥下探过手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心。

姜采盈呆滞片刻,见卫衡若不可闻地摇摇头,眼里闪着寒光。

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虽然这默契,久远地令记忆都模糊。

卫衡以替她换衣物为由,将那二人请出了房门,粗重简陋的竹门一关,里面的两人立即收住情绪。

“他二人不知我们身份,只当我们是寻常私逃的伴侣。倘若身份泄露出去,恐怕对你我,和对他们都不利。”

姜采盈点点头,不可置否。

人的贪念,都是被人勾出来的。

卫衡掰开姜采盈的唇,往里塞了点东西。那东西带着薄荷清香,入口即化,划入咽喉。

姜采盈后知后觉,她死死拽着卫衡的手臂,恶狠狠道:“卫衡,你又给本公主吃了什么毒药?”

卫衡眸色渐深,语气含着淡淡的讥讽,“这儿不是陵都,你注意些称谓。”

姜采盈话头收住了些,往外看去。

他遂又解释道:“你月信不是快到了么,吃这药能暂时压住。否则不便行动。”

“你...”

姜采盈愣怔出神,卫衡连这都还记得?

她体质偏寒,自初潮过后,每逢月事定痛不欲生,那时候的卫衡...煮茶煎药,整天为她忙活个不停。

倘若他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小侍卫,该多好。

这时,温热的掌,从被褥中往上滑,渐渐摸她的胸襟盘扣处。

姜采盈回过神来,如临大敌,“你做什么?”

他眉间的冷冽再次染上双眸,声音连一丝起伏也无,“给你换衣。”

姜采盈脸倏地一红,“卫衡,你放肆!”

她突然想到什么,嘴里惊叫,“这几日,你都是这样占尽我便宜的?”

卫衡眉眼冷峭,似勾唇轻笑一句,“你都已经在雨夜中拦下我的马车求嫁了,这会儿说这话不觉得矫情?”

“你!”姜采盈被她气得两腮发圆,她就知道,卫衡就等着机会奚落嘲弄她呢。

感受到他进一步的动作,姜采盈抓住他的手臂,死死扣住,眼神里有些服软,“别。”

她还要面子。

亲眼看着卫衡给她脱衣?绝不可能。

即使卫衡竭力掩饰,姜采盈还是注意到了他轻皱的眉头和喉间溢出的轻嘶,她的视线往下看去。

被她抓着的手臂,有暗红的血丝从亚麻灰布里渗出来,“你受伤了?”

他眉眼锋利,警惕地看向窗外。

姜采盈愣愣地,等到他身躯逐渐放松,她才谨慎地贴近他耳侧:“我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卫衡抿唇,嘴角往下压,“我们在去皇陵的路上,与盗墓的流匪正好碰上。”

什么?

卫衡托住姜采盈的后背,单手解开了她的外衣。姜采盈红着脸,咬牙忍着剧痛自己换下,最后再由卫衡帮助系扣。

卫衡边系扣,一边解释:

“他们发现了我们弃下的马车,想必凭内饰装潢猜出了我们的身份,此刻他们正带人全面搜山,方才我已和他们交过手,故意引他们绕道。”

姜采盈的目光迎上他,眼神里尽是审视。

“我们的羽林军呢?”姜采盈听李公公说,陛下命卫衡率领三千羽林军出城剿匪。

“深山密林,埋伏众多,他们大多死于那伙匪寇的陷阱。”

“无一人幸存?

“生死未卜。”

“你的火信子呢?”

“被大雨浇透,用不了了。”

“我们多久能脱险?”

“最少还需五日。”

卫衡补充道:“这几日 ,我已经摸清这灵泽山的地形,也寻到几处隐蔽之地。若迟迟没等到陵都的援军,我也可带你脱险。只不过这几日,你万不可轻易踏出这竹屋一步。”

一问一答,卫衡目光炬炬,内含隐忍凶光。

“最后一个问题。”姜采盈顿了顿,盯着卫衡的眼眸,似要穿透些什么,“卫衡,你老实告诉我。你来这,究竟想做什么?”

卫衡眉间轻挑,“皇命所致。”

“没了?”

卫衡的拳,在袖中悄然握紧,“没了。”

“那你为何带上我?”

“是你突然拦下车驾,以至于我行动匆忙。”

姜采盈咂舌,也是。

不想再说什么。

他颀长的身影,大踏步而而出,姜采盈则蜷缩成一团,坐在竹床的角落里,她的神色骤然变沉,再不似方才那么天真。

卫衡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即便那日雨幕匆忙,卫衡仍有一百种方式安置她。他想要在陵都城外对李漠动手,可没有她,李漠又怎会自愿跟来,步入他设的陷阱?

卫衡走下竹屋的廊檐,关上竹门。

方才憨厚天真的一长一幼恭敬地单膝跪地,眼神冷肃。卫衡居高临下,冷冷地留下一言:“看住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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