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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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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天气,霖雨新晴。貘州城南乡间陌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驾车的少年英气卓绝,抬手将马鞭一挥,向车厢里面道:“方姑娘,找不到你姑姑也是意料之中,不必难过。而且我看今天这一遭也不算白走,了去你一桩心愿。以后你不要想着搬出去,就宽心住在将军府里。”

谦虞知道戴纩虽是府中少爷,但是为人侠义豁达,眼下又是好意安慰,因而就把满腹愁肠暂且搁过,假作轻松道:“那也只好如此。今日谢你——戴老爷督促你们读书那样急迫,你还带我出来做这没要紧的事。”

戴纩咧嘴一笑:“我该谢你。不为你这一件事让我出来兜一圈,我都要在家里闷死了。”

郊外人烟稀少,惟有田垅交横,茅舍数点。

戴纩将马车停在道旁自去方便。谦虞接起一角车帘,望着外面一方广阔天地,更添孤身飘零之感。正伤神,忽听前面车马隆隆而来。

谦虞登高望了一望,只见远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先头有人举着长矛急急前行,后头跟着无数马匹,三两并进,气势磅礴。这里路窄,两边都是荆棘杂树,如果自己的车子不让开,那队伍势必不能过去的。

“戴纩!戴纩!”谦虞不会赶马,连忙就找戴纩,可是连回应也没有一声。谦虞不知道戴纩去哪里了,又不便去找,慌乱间那马队已到近前了。

“什么人挡路?闪开些!” 马队为首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窄袖褶领,并非本国打扮。

谦虞连忙赔礼道:“不知道就挡了路,实在抱歉。不巧我不会赶马车,请稍等片刻,我们还有一个人,来了立刻就走。”

那小老头见只一个小姑娘,也没奈何,只得等了一等,鼻子里哼一声:“妈的。”一面嘟囔,一面只管左右乱走起来,踱不上十步,又停下诘问:“到底什么时候来?”

身后人马见队伍无故停下,也都伸头哨探。

“怎么回事?”

“走呀走呀。”

谦虞有些怯懦:“很快。”

小老头就沉不住气:“快是多少时候?误了我们的事谁来担待?”

谦虞不得已只好勉强抓起马鞭,试验性地在马背上点了两点,想将马赶到水沟里,无奈马儿不懂,只顾低头吃草。

瞥见小老头眼睛要翻到天上去,谦虞不由脸红到脖子根,小声地说:“我实在不会赶马,请再等等。”

“我们有急事!已经晚了,还在这里跟你耽误。你最好现在闪开,不然我们也是要过去,出了什么事,都不与我们相干。”

谦虞被逼无奈,只好对那小老头说:“阁下大概会赶马,实在着急的话,劳驾把我的马车赶到不碍事的去处吧。”

小老头吊起眼睛:“怪道!往日里我们走这条路从来不遇上什么人,怎么今天偏偏遇上你。别装相了!现在我知道你耍什么把戏了——你是专门在路边等着讹人对不对?先是一个柔柔弱弱假装不会赶车的小姑娘,再带一辆不知有什么毛病的马车。说是叫我帮你赶马,但凡我照做了,必定从哪里就有人跳出来说我弄坏了你的车,可是不是?哼,今天算你们打错了主意!我们可不是寻常商人,怕你这点事,不服咱们就看看谁更强。”又向身后一招手:“走!”

谦虞看他分明小人之心,可是自己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就见大队人马应声而动,气势逼人。一排排番兵俱是趾高气昂的神色,后面马队驮的箱子也毫无顾忌地磕碰谦虞的马车而过。谦虞的马有点不安,谦虞蹲在车上,又要安抚那马,又要努力保持平衡,狼狈非常。

马队货物不少,箱子上都打着无数铜钉,画着鬼脸,覆着巨大的兽皮。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谦虞的马猛地一扬脖子,拖着车厢向前狂奔起来。

谦虞一个不妨,猛地跌坐在车厢里,惊慌失措又痛不可言。

“马惊了!”

“快躲开。”

“哎呦……”

对面马队见这匹马来势凶猛,都向两边躲避;随行的小子们也四散逃窜,险些被谦虞的马踏在足下。原本静谧的郊外一时间闹得个人仰马翻,各种货物散落田垄之上。

谦虞如同匣中珠子一样上下左右弹跳跌撞,自顾不暇。有时候随着地下的石头猛烈一颠,有时又遇上一丛灌木,无数的枝叶划过车厢,箭镞一样戳进窗户……谦虞只觉惊心动魄。

正恐怖万分,又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马车一顿,仿佛有个人跳上了车辕,三两下抓缰绳,扼住飞马。

谦虞稍稍安心,马的速度亦渐慢,又往前跑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

谦虞连忙就要出来,谁知车帘被抢先揭开,和一位番邦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谦虞瞧那少年束头发的五彩绦子上穿着大颗的玛瑙,翡翠和猫眼,身上系着狐狸毛镶边的胭脂罩袍,亦不是本朝打扮,他本人又唇红齿白,鹰鼻星目,谦虞料他地位不凡,大概就是这支马队的主人。

“糟糕。”谦虞想。眼下算他救了自己的命,可自己的马摧残了他的货物,即算原本不怪自己,一旦追究起来,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有理也说不清的。

那少年见谦虞神情惕然,不由一笑:“还不出来?刚才你的马跑成那个样子,你坐在里面不害怕?留神你的马再受惊了。”说着只管打着轿帘,把谦虞让出来。

谦虞战战兢兢下车,又见身后马车车轴已断,顶篷也松动错位,其它大大小小的损伤不计其数,不由心上又添一层忧戚。

少年也早留意谦虞,见她蛾眉曼睩,杏脸桃腮,一副聘婷又落魄的样子,不由有些发呆,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好像寒星利剑在心上划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一面又怕谦虞发现自己看她,便忙扭过头去,拉住缰绳比划着说:“下回你的马再受惊吓,你就这样猛地向后拉,叫它的头跟着扭过来,不能轻易看到前面的路,它就会慢下来。——咦,你是怎么跑过来的?没有遇到前面的车队?”

“多谢你救命。”谦虞刚才见他不说话,自己先道谢;听他说到后半句,心就少跳了一跳。“遇到了。”

少年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料想着前头已经是不可收拾的了,叹息也是惘然;况且自己并不生气,看着谦虞一幅忧心颓丧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打定主意要逗她:“我的货可是非常贵重的,马也是好马,人也受了伤,你可不能就这样走了。”

谦虞一听果然商人嗜利没有例外的,眼皮一翻:“你看我哪里要走?只是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我自认一部分责任,但损失多少不许你信口开河,否则就要官府来判。”

“哦,姑娘家里有来头。别人都怕见官,姑娘倒自愿去见。”

边地不同别处,不设郡县,只总设一将军府,持节统军,兼治民事。

谦虞虽然住在将军府里,却也不愿狐假虎威;原本就不是这个意思,这时更自悔失言,连忙遮饰:“闹到官府也是后话,要先问你如何处置。”

少年在谦虞身边踱了两圈,因问:“姑娘看我这身打扮,是哪一个部族的呢?”

谦虞瞅了他一眼,只知不同本族,但是边地部落甚众,从太祖征伐时起,就多安置周边降族部落,实在不知他是哪一族。

少年看她答不出来,便心中有数:“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来此地多久了?”

谦虞心中慌乱,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好像逐渐洞悉了自己似的。便道:“随便你是哪一族,这里各族杂居已百有余年,哪里还去说是哪一族的,又有谁的血统是纯正的?好像你才不是本地,不然怎样问出这个话来?”

少年倒被她说得一愣,笑道:“别的姑娘都爱杏花烟雨,芳草江南,我们这里是黄沙大漠,那中原的男子都不愿来的,姑娘你是来嫁人的吧?”

一席话正说中谦虞心事。自己随父转职来到边地,寄居将军府,不能不承认自己确实考虑过此事,可是眼下一筹莫展……叫这少年一问,心里更是纷乱。

“——有对象了吗?”

谦虞心烦不已,不理他。

“边关上新上任了一位镇守参事方大人,只身赴任,姑娘认得不认得?”

谦虞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三句话内就找到了自己的家门,要是自己承认了,不知他命意何在;要是不承认,自己只怕骗不过他,正局促间忽听身后一阵吵闹,原来是戴纩和许多番人推搡打斗着往这边赶,后面还跟着那小老头,高叫着让赔损失。

众人跌跌撞撞来到眼前。

一句话未说,谦虞先看见戴纩从眉间到左腮平白生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吓了一跳,一想戴纩是陪自己出来而受伤,不由十分内疚。

那少年也是看到这一点,又见戴纩,谦虞俱是同龄人,如今倒弄成一个自己恃强凌弱的局面,心中也老大不自在起来。

“你们先松开手。”少年发了命令,后头的番人便住手。

“主子,她挡了我们的路,还惊了咱们的马队,货都倒在泥里……”小老头见少年有意赦免,连忙禀报。

谦虞看这小老头要抢先告刁状,混淆视听,正预备反驳,却听那少年说:“你先带人去理一理货物,再来回话。”谦虞反倒不便开口了,小老头悻悻而去。

戴纩不须再打斗,腾出手来在伤口上虚虚压着,疼得呲牙咧嘴:“凭你们贩的是什么货,我们赔偿就是了,为什么不由分说就动手?好像要我们拿命来抵才肯干休呢。”

少年连忙赔礼:“多有得罪,伤了你,还望见谅。大概我还带着药草,这就帮你敷上。”

谦虞气咻咻:“是谁伤的你?’

戴纩一脸茫然,无可奈何道:“不知道呀。他们见了我不由分说就把我拉住,我跟他们正扭打着,忽然一条马鞭就捎过来了。”

谦虞顿脚叹息,那少年忙道:“都是我的不是,待我回去将用马鞭的人查出来,送到府上去请罪。不知二位府上是哪里?”

戴纩一想,自己军府少爷的身份也不能轻易显露,况且这少年又如此和气谦逊,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便一挥手,“罢了,你若不去计较,那我们互不追究,两不相欠。”

少年看一眼二人:“不怕二位笑话,因我是别国人,又在贵国地面,不能不特别地尊敬二位,不然两位还当我国人都如此野蛮呢。好歹等敷过药再说吧。”

二人听他说得恳切,况且戴纩正待治疗,便就不再坚持。等那少年转身去安顿,谦虞和戴纩坐在一边石头上,问他:“那是什么人?”

“是邻国贺鹤,想必是贩货归去。外国人在我们这里很常见。”

谦虞似懂非懂,又向戴连连致歉。

戴纩摆摆手:“我不怪你,”又瞟一眼少年,“我甚至连他们也不怪,你猜我现在心里最脑谁?”

谦虞心中猜到,默默不开口。

戴纩忍不住道:“这个龚弼,真想这么给他来一下子。”说着以手为刀,比划了一个削的样子。“说得好好的,咱们三人一同出来,偏他一早又有事了。不然刚才我不在他总在,赶马做什么的他会调停,咱们哪至于现在这么狼狈?”

谦虞瞥一眼马车,十分残破了,心里不安:“你说修那辆车要多少银子?”

戴纩也瞥一眼:“别管它,龚弼总不会问你要赔偿的。他堂堂将军府的正统继承人,哪里会在乎这一点损失!”

少年拿了药回来,叫一个番人替戴纩上药,又笑望谦虞,欲语还休。

谦虞想到今日之事,愤愤不平,因道:“刚才遇到你们的人,那是火急火燎一刻也不能等的,怎么这会儿倒有时间,不用去做你的急事?”

少年灿然一笑:“姑娘有气,只管对我发出来。”

他这一说,谦虞也不好再抢白他,因问:“当真两不相欠了?不许反悔。”

“不,你们不欠我的,我还欠两位的,今日只是赔罪开始,容我后头再上门道歉吧。”

谦虞不期他如此说的,哑然说不出话。

戴纩用了少年的药,只觉药效入神,脸上冰凉一片,伤痛瞬间减轻大半,心里也不甚气恼了。又见番人牵来少年的马,窄额高颈,四肢轻健,栗色细毛如水波般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不由心内十分欢喜。

“戴纩。”

“西凉眷。”

二人各一抱拳。

谦虞不做声。戴纩道:“实不相瞒,我们就住将军府。这位方姑娘是府上的客人。今日我陪她出来寻亲,才和你们碰上。”

西凉眷得了这个确凿的话,和自己判断的正是一致,不由心中一乐,忙就向谦虞深深鞠了一躬:“方姑娘,今日相会,我真是三生有幸。”

天色渐暗,天边晚霞一片,早星数点。

戴纩因道:“今日晚了,改日请你到我府上再叙。”说着和谦虞就告辞,身后一匹颓马,一辆废车。

西凉眷目送二人,心中已然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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