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

火焰随风扬起，时明时暗，澄黄的纸钱在火盆里化为灰末，旧纸燃作灰，新纸覆旧灰，映着牧流星苍白一张小脸，泪光闪闪。

忽起一阵风夹着雪粒涌进灵堂，白布高举起，纸钱呼啦啦转圈落得满地都是，连长明灯也扑闪了几下。牧流星回过头，只见阴风阵阵、暗云徘徊。

“呀，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流星没有听见，思绪已回到小师妹九岁那年。

某岁冬月，早早下起大雪，权华音带着杨蔑和张玄机去圈外历练好几日，余下的在权家舞刀弄棒学习法术。权翎儿却是头一个闲不住的人，半夜拉着几位师姐在院子里打雪仗，权婉儿自个儿裹着件厚厚的大氅却灌了紫盈一脖子雪，反被她狠狠冻了一会，青怜云领着两个师妹在院墙脚堆了个身形顶好看的雪人，戴着一顶羊皮小毡帽，两折栎树枝做手，底下一个红彤彤胡萝卜大鼻子，两个黑黢黢的小眼睛。权翎儿本和牧流星对扔雪球，中途停战过来看着，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师姐，这扣子也太小了！谁的眼睛跟绿豆似得！”

眼看火苗将要烧到牧流星的手，权婉儿和邓八方忙上前扶起她，李笠便接着跪下去烧纸。

依此地旧俗，青年横死是不许停灵的，要在当日即刻下葬。然师兄弟姊妹们尽皆不舍，又正值冬月，便决定停灵半月再发丧。

一连数天，众弟子们分成好几拨人，有的照顾师父，有的守灵，有的巡逻。

今夜，正是头七之夜，愁云惨淡。华音自当日撑着过来一趟，第二天越发病得重了，幸好婉儿把过脉，说是忧思郁结，身体并无大碍，让众人心下稍安。

紫盈冷冷地，好几天没说过话了，只是跪在棺前，不住地用手描摹着棺上的花纹，描龙绘凤，既可用于白事，又可用于红事——新娘子的红嫁衣红盖头，可不就绣这些。

怜云亲自下厨，来劝他吃饭。紫盈叹气，到底就着汤勺喝了几口，幽幽地说：“我总说自己是个孤儿，却没想到至亲的叔父第一次相见时他已闭了眼，师妹死后我才知她是我至亲的堂妹。人活这世上，到底是阴差阳错，叫人生别苦、死离悲。”

原来当日，王权符落后张玄机等人一刻钟回到权家时，华音已强撑病体起身，由青怜云一路扶来，在灵堂等候。

李笠犹自不服，又要上去怼他，被三师兄扯住只得作罢。

王权符背着那怪物尸体，血污满身，毫不在乎，只是看着权华音说：“权家主，请问这事儿您是准备自己说，还是晚辈代劳？”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在原地，看向师父。

华音说：“多谢。婉儿你把翎儿抱到杨蔑的棺里，此前我没看出他们的情分，如今便合葬吧。玄机你去王权少侠背上接过，盈儿，跪下。”

王权符说：“是晚辈应该做的，我来就行，不麻烦张少侠了。”便默默背着尸身放至在空出的棺材里。姬周就在近处，帮着搭了两把手。

紫盈迷茫地跪在灵前，不知何意。

权华音适才说：“盈儿，想必你心里不理解我为何要你跪他。”

紫盈道：“弟子不敢。”人群之后，张玄机和姬芊风默默跪下。所谓静默之人多善思，想必张玄机连日来从千丝万缕中理出头绪，方有此跪。

而姬芊风眼睛都没怎么睁开，朦胧听见师父的几个字，又瞟见二师兄跪在地上，想也没想直接跪下。实在也怪不得她，他哥姬周确实准备送她回房睡觉，谁知还没走到一半，撞见师父蹒跚的背影，一时心如刀割，便背着妹妹一同来了灵堂。

芊风毫无意识地在柱子边靠着，没滑下去全靠张玄机边烧纸边抽出一只手扶着她。惊醒时朦胧听见跪下几个字，只好模仿离她最近的二师兄。

到底是没跪错，听着师父的话，芊风的背都愈发直了。

权华音道：“这个人名叫紫澹，是我指腹为婚的夫君，翎儿的父亲，盈儿的亲叔父。当年，在临海市附近的方的小洼村，一场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之后，只有紫澹、我、紫澹的大哥还有几个小孩子活了下来，被道盟相关部门分送到各地没有孩子的人家收养。我后来被先师看重，改姓为权，对幼年的事大多忘却了。但紫澹没有忘记，他长大后，便努力地寻找大哥和我。我怀着翎儿的时候，终于传来消息，紫澹的兄长曾在临海市出现过，但紫澹误入海雾之中，被怪物吞噬，成了新的海雾。后来我派去临海的人查到大哥原来结婚生子后，带着一家人又回到小洼村定居，盈儿你就是他的女儿。”

说到此处，权家主喘不过气般使劲咳嗽，婉儿端来热茶奉上，怜云为她抚背。王权符在灵前上了几柱香后，自觉回避。众弟子早已跪了一地

“我赶去拜见他们，却见到大门敞开，满屋的血腥气。小洼村或许是不吉祥，多年荒芜之地竟然招致土匪。我也只来得及救下盈儿，眼睁睁看着大哥大嫂葬身刀下。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紫盈早已泣不成声，午夜曾梦过的一家团圆，少时不复。挨得最近的婉儿轻轻替她拭泪，犹记得五师妹刚来时，常常半夜跑到庭院中低声啜泣，婉儿总是半夜出来寻她，夜里的风声像鬼叫张牙舞爪。后来婉儿入睡前就紧紧抱着师妹，不许她有机会跑出去，紫盈窝在她怀里将寝衣哭湿一大片，每夜里两个小姑娘相拥而眠，白日里紫盈却从不显露伤感。

如是过去两月，权婉儿和三位师兄一合计，索性用忘忧让师妹忘记一切。忘净三千烦恼，方得一世无忧。当然，就像后来权翎儿那样，他们没忘记自己吞下忘忧。

从此之后，整个权家，除了藏书阁的记载和华音本人，再无人记得紫盈的来历。

话虽如此，半月之后，紫盈到底是打起精神，收拾行装妥当，同张玄机、权婉儿、姬周一道，遵从叔父遗愿，将他的遗体运回家乡小洼村，与先考先妣葬与一处。临行前，她将一叠厚厚的纸交给送行的芊风。

芊风狡黠一笑：“是，师姐！保证送到你想的那个人手里！”一行人远去后，她迈着轻巧的步伐往祠堂跑去。

祠堂坐落在权家最深处，院中遍植枣树和柿子，寓意子孙兴旺。第一块牌位是风庭云，底下几块是姓张、李、牧的几位祖师。当年随着风庭云来边境的，不止半个王权家，还有许多自愿跟随的道盟子弟，他们有着不同的姓氏、不同的祖宗血脉，却怀着同一颗赤忱滚烫的真心——逐黑狐，打圈外，道盟千古存。

这句话后来成为权家家训第一条，并由风庭云亲笔所写“道盟”二字制成牌匾挂在祠堂。

牧流星第八次抬起头看那匾，半个时辰里叹第十次气：“哎。”

对面与她一样跪坐的邓八方停下笔，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师妹？”他面前的宣纸还未干透的墨迹正写到权家家规第八条“凡权家弟子，除捉妖一事外，十八岁以前禁止外出。”

“想祖师婆婆奉先师遗命，守卫边境一生，却再未见过心心念念的师兄一面，难免让人叹惋。听闻涂山转世续缘，可以来世再见，若是祖师婆婆能够转世续缘该多好啊。”

“人妖相恋才能转世，如王权富贵、东方月初。”

“说到底，王权东方二人转世续缘，是因为东方灵脉造就两位道盟天才，各方势力舍不下，才有两场转世续缘。这些东西，本就与我们这些平凡人无关。对吧，小师妹。”

“你忘了，小师妹她……”

“不，师兄。我能感受到，小师妹一直还在我们身边，从未离开过。”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独独权翎儿的牌位摔了个倒仰。

“你看。”牧流星笑着扶起那黑漆漆的新牌位。

邓八方道：“小师妹，好好照顾自己。”那日许多人都听见权翎儿和阎君的对话，冷静下来细想方知，小师妹未必是完全死了，只是恐怕日后难以相见。

姬芊风推开祠堂大门，揶揄道：“倒是师兄应该照顾照顾师姐，您掌权家赏罚多年，纵然师姐自愿受罚，也不至于要抄两万遍家规吧。”

邓八方道：“我不是日日在这儿陪她？”

“你抄一万遍，我还有一万遍呢，师兄。”

邓八方不答，从桌底抽出一沓纸，又抱出一沓，再抱出一沓，直到将那张桌子堆满，才道：“二师兄、四师妹一人写了三千遍，姬周、十一、十二日日轮换巡防，一人也替你写了四百遍，怜云、芊风总共写了四千八百遍，李笠是最烦写字的也写了两千一百遍，十三十四的早上刚递到我卧室窗底下还没……”

芊风适才放下一沓纸，笑嘻嘻道：“那正好哈，劳师兄的驾把五师姐的一起数了。”之后便和师姐一道去数师兄写了多少张。

谁料数出来，拢共已有两万一千三十张，姬芊风便随意抽出几张，嘀咕道：“正巧给我下次用。”

几张纸还没捂热，已被邓八方抽走，害怕师兄又要家规处罚，芊风三步并作两步，往连廊方向跑，喊道：“师姐救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