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和尚和鬼，奇怪的组合。
在这结界下，尤其奇怪。
林穆清思索片刻，决定追上去。
“林穆清你下雪天又不戴帽子！”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吼声。
林穆清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果然是苏潭。
她是个强壮的中年女人，此刻刚刚起床，披着外套拖着鞋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顶红色毡帽。
林穆清对她讨好一笑，飞快接过她手里的帽子，扣在头上就想逃，却被她拦了下来。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下雪天要戴帽子！”苏潭扯着大嗓门喋喋不休。
林穆清看着和尚和公子哥渐行渐远的身影，急得跳脚，推开苏潭的手就往那边跑。
“我真有事！”她边跑边回头喊，摘下帽子对她挥了挥，“谢谢潭姐！先走啦！”
“把帽子戴上！”中气十足的声音划破商队上空。
丑死了，才不戴。
林穆清收起帽子追上去，拦住二人。
“对不住二位，在下林穆清，今日搭救之恩没齿难忘，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名讳，穆清日后定将报答。”
“他叫路定，我叫李云瞻。”公子哥抢答。
李云瞻，原来他是那个买走全部香料的李家的公子哥，只是这香料味，实在太重了。林穆清吸吸鼻子，不过还不算难闻。
“报答就不必了，多管闲事本来就是他的爱好。”李云瞻把手臂搭在路定肩膀上，斜眼坏笑着嘲讽他，像一只手贱的狐狸。
路定扒拉开他的爪子，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偈，算是默认。
林穆清回礼，转头对李云瞻，“公子，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李云瞻一愣，随即笑道：“姑娘直接说吧，我的事情瞒不过他的。”
林穆清没接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木头刻的面具吊坠，李云瞻满脸狐疑地接过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挺好看的。”他随口客套。
吊坠刻的非常粗糙，只能勉强看出鼻子眼睛的轮廓，实在算不得精致，仔细看还有没打磨光滑的木刺。
李云瞻摸了一下，一道温和的灵力从他的指尖钻进体内，冰冰凉凉的顺着经脉爬上去，他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
林穆清抱臂看着他，李云瞻打了个哆嗦，转转肩膀，又蹭了蹭后背，眼睛逐渐放光。
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拉住林穆清的胳膊，把她往旁边拽，“走走走，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商队驻地旁边一处无人的窄巷，巷子里全是不知道谁倒的脏水，结成冰冻在地上，细密的臭味往人喉咙里钻。
加上李云瞻身上的香料味，林穆清觉得自己要吐了，赶忙使法术把嗅觉隔绝起来，才好受些。
李云瞻浑然不觉，灵活地跳过冰面，不知从哪摸了一块木板子垫在地上，让她站在上面，又跑到巷口四处张望，确定没人过来。
林穆清觉得好笑，拉住他，在巷口设了个禁制，开门见山道：“我想和公子做个交易。”
“做做做！”李云瞻点头如捣蒜。
作为死魂，他虽然能附在遗体之上行动，却无法阻止其腐烂。如今他表面光鲜，其实身体早已出现了青紫的尸斑，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人看出来。
林穆清刚才那一手治好了他肩膀和后背上的尸斑，如今她就是他的保命真人祖奶奶。
“好。”林穆清眼里笑意更盛，双手结印，脸上易容用的死人脸激烈变化。
他突然感到面前吹来一阵强风，下意识闭上眼睛，少顷，风减弱，一股竹叶清香钻进鼻腔。
这地方哪来的竹林呢？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来到一处竹林中的茅屋里。
他低头看看自己，原本的天蓝色圆领袍变成了墨绿色的道袍，头发也束了起来，他摸到发间插着一根质地冰凉温糯的玉簪。
“云渊。”空灵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抬起头，茅屋中央的木几前，林穆清端正地跪坐着，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在清晰地望着自己。
云渊？
他从没听人喊过这个名字，又好像听过千万遍，这两个字像隔着千万年的山海，向他奔涌而来，撞得他不知所措。
“嗯。”他听见声音从喉咙里传出，不是李云瞻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即使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但他确定那是他的声音。
他看着林穆清，觉得喉咙有些梗塞，眼眶也有些热。
“怎么了？”她看他呆住的样子，站起来把他拉到桌边坐下。
“吓到啦？”她把手在他眼前摆了摆，笑了，“欢迎来到茅庐。”
他眨眨眼，跟着她笑，声音却有些涩，“这是哪？”
“这是我的灵台里，我懒得起名字，所以暂且就叫茅庐。”
“先说正事。”林穆清盘腿坐在他旁边，挥挥手，桌上凭空出现一张空白契纸。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我用足够维持你这具身体三年不灭的灵力，和你换……二百两银子怎么样？”
云渊一下子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皱着眉头惊呼：“二百两？”
林穆清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试探：“多吗？”
李家花了将近八千两买香料，把他浑身上下熏得跟块风干肉一样，二百两应该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云渊怒道。
“？”
“三年！只要二百两？”云渊气得拍桌子站起来，在茅屋里来回踱步。
他走到林穆清面前，伸出一只手，凑到她眼前，“至少五百两！”
林穆清疑惑地看着他，这人什么毛病？
“好好好，依你依你，五百两。”她实在不理解他，只能尊重。
她伸手拉他回来坐下，契纸上已经写满了内容，正是二人刚才商定的。
林穆清在契纸上签下名字，用拇指在纸上按了个手印，把契纸推到他眼前。
云渊提起笔，犹豫片刻，在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云渊”二字，是飘逸俊朗的行楷。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直到林穆清提醒他按手印，才用拇指粘了朱砂，重重按在契纸上。
契纸消失，林穆清的声音响起。
“契约已成，若我们任意一方违约，都将面临对灵魂的随机惩罚。”
又是一股强风袭来，竹香消失了。
一股夹杂着香料味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林穆清忘记屏蔽嗅觉……
“呕……”
云渊还在恍惚，就被吐了一身。
“！”他跳起来，连连后撤，却忘记了自己踩在冰面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林穆清封了嗅觉，胃里却还在不断地往上反酸，她捂住嘴巴，扶着墙往外走，“先出去，太难闻了，呕……”
“等等我！”
于是，当两人一起回到路定面前时，路定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林穆清面色苍白，难受地扶着墙，一只手覆在胃部。
比她更加凄风苦雨的是站在旁边的云渊。
一刻钟前还意气风发的他，此刻浑身上下都皱巴巴的。
原本顺滑的头发毛毛躁躁，前襟挂着可疑的呕吐物，后摆湿哒哒的沾满了污水，散发出腐败的臭气，和他腰间香囊里的香料味交杂在一起，闻起来更加感人。
“噫——”路定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在鼻子前飞速扇风，飞速后退的脚步甚至踩出了残影。
云渊被他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激怒了。
“你不是喜欢跟着我吗？来啊！”他气急败坏地追上去，誓要把自己身上的乌糟东西蹭他身上。
路定转头就跑，商队营地里迎来送往的人实在太多，一大只黄色背影在人群里左突右窜，慌不择路间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云渊眼里透着异乎寻常的兴奋，张开双臂就他冲了过去。
“别过来！”
林穆清听见大和尚慌张的哀嚎，扶着墙过去，看见路定的手死死挡前面，撑起金色的罩子，一个奇形怪状的蓝色生物趴在上面，两人僵持不下。
她觉得和尚有点可怜，试着搓了个法术，在云渊周围聚集起密密麻麻的灵力团，一点一点吸走他衣服上的污渍，一会功夫就清理干净了，顺便丢掉了他散发着怪味的香囊。
“？”
云渊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清理干净了，意犹未尽地垂下手臂，转过头张嘴想骂那人多管闲事，却看见是救自己于水火的祖奶奶林穆清，只能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服，放弃了。
“多谢施主相救。”和尚隔着巷子冲林穆清抱拳。
林穆清深藏功与名，扶墙离开。
经过这么一闹，直接到了晌午。
她得去找商队老板辞行了。
她休息一会，舒服了些，敲响了老板的门。
“明日再走吧。”老板很好说话，“明早苏潭他们要去李府送香料，需要你过去看着，送完就可以走了。”
老板把半月以来的薪水找给她，林穆清颠了颠，分量并不重，她没说什么，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她不爱和人说话，在商队里没什么朋友，需要道别的只有苏潭。
苏潭在商队里很好找，哪里活最重，哪里就有她。
林穆清找到她的时候，她果然正在搬运明天送到李府的香料。
虽是保镖，商队停泊没什么事的时候，林穆清也会帮忙搬货物。
她走过去，接下工人手里的箱子，往旁边的车上运。箱子非常大，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脚下。
突然撞到了什么人，那人背对着她，扣住箱子两个角，一弯腰，箱子就到了她的背上。
苏潭背着箱子，步履飞快，还不忘打趣她：“这么大的箱子用手抱啊穆清？这种搬法你搬到明年也搬不完嘞！”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劝她做点别的。林穆清却觉得自己还能再试试，又接了一个箱子，学着苏潭的样子，扣住两角，背在背上。
沉重的箱子压得她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她咬牙暗自发狠，用灵力支撑着关节，一步一步追上苏潭。
“我明天送完东西就离开商队了。”她说。
苏潭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好。”她没说别的，只应了一声。
一直搬到天黑，终于把明天送去李府的货搬完了，老板来视察了一圈，嘱咐大家早点休息，明天天不亮又要去李府送货。
林穆清从来没有搬过这么久的东西，回到屋子就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床上，饭也没吃。
还是苏潭给她带了饭，骂着哄着，才让她爬起来吃了两口，吃完就又睡了。
苏潭瞥了一眼死猪一样的林穆清，悄悄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