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
00
我敲响了Z队更衣室的门。
“失礼了。”
一阵兵荒马乱，短暂拉开门到完全对面的时间缝隙血气方刚急于洗澡的少年们也只来得及确认自己身上和视线内伙伴的下身至少是衣着完整的。
光着上身的男孩们都不约而同地错开了门口的医生投来的视线，以往炫耀的身材反而让他们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神情中满是小心翼翼和难以言喻的尴尬。
少年们微妙的气氛并不足以使我动容。我好整以暇，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视：“我牙丸君，在吗？”
“刚才工作人员跟我说你撞到球筐上了。”
“啊啊。”踩在椅子上高大的运动员反应却比常人要迟钝几拍，被点到名字才慢吞吞地回应道：“好像，是的。”明明是自己的伤，却说得像别人的事情。
“有自己处理吗？”我问。
“没有。下场了就忘记了。……已经不疼了。”
我牙丸一字一顿，瞳孔漆黑而无神，似是儿童般纯真，四肢抓住椅子、前倾蹲伏的姿态又像是一头凶性未脱的野兽。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关系，但还是等一下来诊疗室接受精密检查吧，如果骨头之类的地方受伤了就难办了。”
我坚持让他进一步治疗，并退一步，让他的准备时间更加充裕。
“没关系，你先洗澡吧。”
“为了帅气射门的超级球星的身体健康，我还是愿意无偿加班的。”
说到这个份上，我牙丸再迟钝、我行我素，也忍不住挠挠脸，没想多久就同意了下来。
关上门，拘谨的气氛立马引爆。
“你小子！！！”
雷市率先锁喉，成早紧随其后毫不客气地朝腹部一个肘击，其他人也没闲着，挠痒痒，挠脚底板，进行一番友善交流。以往这个时候会制止队员嬉戏打闹的久远难得一言不发，装作没看见地擦着额头的汗。
“臭小子，因祸得福啊！”
“可恶！我也想出风头！我也想帅气射门啊！！！”
“被医生关心这也太让人羡慕了吧！！！”
那可是医生啊，大家尊重敬爱只可远观的医生啊！
焦躁搅动着羡慕和不安，催生出欲望。
“快去洗吧，不要让医生久等。”
这句话一出，更衣室内有几秒是寂静的。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冷淡又事不关己的“大小姐”。
千切豹马看起来和平时别无二样，将半披着的头发全部集成一束梳成高马尾露出后颈散热，失去发丝的遮蔽，眼底一览无余，察觉到洁的注视，隐藏住的感情才不慎漏出一丝晦暗不明。灼烧着的，又不可直视的。
“千切？”
洁世一觉察到了千切异于平常的情绪，还没等他想明白，事情就被轻易揭了过去。
“对啊对啊，你没听见医生是在加班吗。”
“快去吧，让医生等着了我可不轻饶。”
被“友爱关照”一番的我牙丸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率先进了淋浴室。
01
顺道绕去Z队露脸只是预约而已，我的目标果然还是可爱的现在正在啜泣着的小二子。
监控或许没有拍到，但是就在赛场旁的我清晰地目击了全程。
跪倒在地的少年仰视着胜利者的笑容，真是一幅让人回味的画面。像狗一样啊。我当时这么想到了。
透过发丝缝隙的晴空色有着比泪珠更加清澈的错觉，火焰在其中燃烧，将不甘和理智都融化。
只差一步。
砂土烧炼成玻璃，少年粉身碎骨还是浴火重生，都只差最后的一步。
最后的，一个契机。
我站在Y队的休息室门前，敲门数次没有回应之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黑暗席卷每一个角落，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凝固成雕塑，和房间内的气氛融为一体。
队员悉数离开，唯有他还沉浸在情绪之中，不甘着，思考着。
比赛中掌握全局的快感和傲慢现在化作利刃刺破他的胸膛，鲜血淋漓。
“二子君？”
我的声音静静掉到了地上，没有回响。
他依然低俯着头，仿佛支撑全身的傲骨都被对方咬下一般，保持着比赛结束那一刻丧家之犬的姿态。败者的姿态。
“医生。”
他说出那个名字，喉咙嘶哑，哭过之后红肿的嗓子让他的气息很弱，像是一只濒死的雏鸟。这个细节使他更加难堪，至少在医生面前，他是想体面而骄傲的。
“请，”在无光的黑暗里，门的那端、医生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多么温暖而明亮。“离开吧。”所以他不能过去。
“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我现在可能没办法对医生有很好的语气。”
被逼入绝境了，没有任何闲暇去成为体贴的人了。
至少，他还不想在医生心里变得糟糕的。
彻底输过之后，不断发问、逐步分析、自我反思，也没有答案。面对一次又一次内心的质问和煎熬，他只剩下无可奈何。
可以更快的，可以做的更好的，可以更聪明更灵巧地欺骗过去的。
——真的吗？
神明尚可欺骗，唯有自己无法隐瞒。
他触碰到了现在的“自己”的边界，构筑和计算的极限。这场比赛他用尽了策略，耗尽了脑力，燃尽了热情，还是没能将胜利夺回。
完败。
他输给了拥有同样的“眼”的洁世一。
没有比这更不甘心的事情了。
所以满目疮痍、疑心暗鬼，套上了全副武装，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像应激的小鹿一样，筑起心墙来保护伤痕累累的自己，独自疗伤。可这样脆弱的平衡，连推都不用推，轻轻一吹就会顷刻倒塌成沙。
因为抗拒的姿态也是救助的信号啊。
真是可爱。
“喝点水补充水分吧，比赛消耗肯定很大。”
我并没有如他的愿“读懂气氛”之后识相又体贴地离开，反而凑到他面前，递过去装水的玻璃杯。
“请适可而止吧！我现在真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被点燃的情绪还没能升高爆炸，便因尖锐的碎裂声戛然而止。
二子挥开手抗拒的动作让可怜的玻璃杯脱出我的手，重重地甩在地板上。
“啪。”
四散的碎片和飞溅的液体，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的错误，他无情地将我的心意粉碎、“谋杀”。我的掩饰更是进一步刺激他敏感的神经。
“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比他快一步蹲下，素手拾起玻璃的碎渣。碎片划破我的指尖，鲜血凝成的红将百倍的疼痛折射到他的眼中。
空气从他的肺部逃出，窒息的痛苦不断上涌。
“是吗。”
【非常抱歉。】
他的内心挣扎着，说出的话却像匕首一样刺伤彼此。
“不用打扫了，这样捡是没用的。就先这么放着吧。”
说什么要献上胜利这种中二又自傲的话，结果却败了个彻底。
不知羞耻。
“我会自己处理残局的。”
【医生明明是在关心我，我却恩将仇报。】
愧疚心挤压内脏。
“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要带医生去止血处理伤口，要冷静下来，要压住情绪，要……
破坏的欲望渗入大脑。不再有顾及他人的精力。
“对不起。”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不想要坦白自己的软弱。
伪装起来，不想被看穿、看透。
不想把全部的自己交付出去——“自我”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啊！
固执己见着。负隅顽抗着。苟延残喘着。
以为这样就能用假死的皮骗过猎人的眼睛。
我用流血的双手攥住了他的手。
低垂双眼的他终于看见了我。
“你还打算逃避吗？”
“即使狼狈，即使恬不知耻，即使难堪至极，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吧。”
“可以不用对我善良，也可以不用在我面前保持体面。”
“告诉我吧——你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你想要怎么做？”
仿佛是魔女的蛊惑。
他的胸膛被不留情面地凿出一个口子，灵魂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
他吐出了话语。
像是吐出一颗挣扎着的心脏。
——“我想要摧毁洁世一。”
“我要否定他，我要胜过他，我要把自己受到的耻辱全部奉还。”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想赢。”
和欲望一同涌出，他的眼泪仿佛智慧之果殷红的表面滴落的露珠。
“那么，我会帮你。”
我饮他的泪珠，爱怜地吻上那双充满着仇恨和欲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