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颜堂
家中照旧空寂凄凉。
幸而他爹手巧,拆了旧椅破床充当柴火。
燃起火堆,便也不觉屋内冰冷难捱了。
兰花同三个留守爷们儿说起开办美容院一事,几人对此事看法迥然不同。
老太爷只道让她放手去干。
为表对孙女事业的支持,他老人家用手指蘸了碗中水,在桌面上洋洋洒洒写下三个大字—驻颜堂。
次日,兰花去当铺拿玉佩换了锭银百两,并同老板说好下月就带钱来赎回原物。
置买了几套新衣裳和头面首饰,又雇了辆派头十足的马车。
里子是顾不得了,但既然开店当老板,面子铁定是不能丢。
余下的钱去牙人市场找了几个干杂役的把铺子里外翻修了一遍。
可喜可贺的是,美容院的一应事宜赶在月底前悉数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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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寒冬腊月,生机勃勃又凛冽苍白的时节。
兰花挑了个良辰吉日,驻颜堂正式开张了。
她提前放出了自己会亲临参与剪彩的消息。
世人皆对美有着趋之若鹜的倾慕之情。
天蒙蒙亮,铺子外早已聚满了围观群众,人声鼎沸,整个甜水巷被堵的水泄不通。
由于场面过于火爆,还惊动了都虞候大人。
他老人家唯恐发生踩踏事故,专门派了几个今日旬休的禁军来现场维持秩序。
驻颜堂真可谓男女老少通吃。
放眼望去,有爱美的小娘子、讨美容经的妇人、最多的还是那些有钱有闲的纨绔公子哥。
甭管会不会进门消费,大家都想一睹汴京第一美人的绝世容颜。
若能有幸博得美人一笑,花几两银子又何妨。
兰花不疾不徐地往高梳的宝髻中斜插了支缠丝莲花金步摇,对镜视了视,还觉不够富贵,又添了两只珍珠排钗,一左一右衔在云鬓两侧。
两个丫鬟直勾勾盯着她看。
屋瓦稀疏,上下漏风的景儿中戳了个珠翠华服的姑娘。
倒也独有一种奇异之感,别提多有趣啦。
一辆帛壁容盖的马车缓缓停在路边,沸腾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驭车的老仆置稳脚踏,架起一支胳膊。
最先下来的是两个圆头圆脑的小丫鬟,二人颇有规矩地在车前一字排开。
为了今日这喜庆日子,兰花特意穿了条秋香色的对襟襦裙,外面罩了件荼靡红的长褙子。绦带紧束,显得腰儿极细。
众人屏息凝神。
揭起锦纱帏帘,只见一位光彩荧荧,容颜艳如苕花的年轻娘子探身下了车。
她噙着笑,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站定在题有驻颜堂三个字的匾额下。
大门两侧摆放着欧阳淮遣人送来的开业花篮。
他本欲亲自前来捧场,可家母得知他要去找兰家姑娘,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不让他出门。
无奈只好吩咐贴身小厮选了两束最具排面的花篮送去驻颜堂以聊表心意。
兰花盈盈往那一站,场面静得落针可闻。
她言语有条不紊,仪态落落大方。
向众人备细介绍道驻颜堂推出的玉容面脂和独家招牌重睑术。
孰料人群中倏忽传出一道粗野的声音。
“焕亮祛黄,小眼变大,我呸!兰花娘子是在变戏法?想骗大家兜里的钱可以直说,不必煞费苦心诓我们!”
兰花早有预感事情不会一直顺遂。
这不,对面丑婆婆家药铺的大傻儿就来裹乱了。
她面上并无恼意,娓娓说道:
“我观这位小兄弟皮肤粗糙,面呈菜色,不如试试我家这个玉容面脂?”
听闻此话,周围一圈人皆朝他看去,觉得兰花说的没错,发出一阵哄笑。
“我赠送你一个疗程,共七贴,权当交个朋友。可你说我诓骗大家,我是万万不认的。”
她刚好可趁此机会借坡下驴。
“这玉容面脂是我亲自调配,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的提炼,囊括羊脂、白芷、珍珠粉、零陵香……每种药材都是珍贵无比,可见我这面脂用料是下了血本的。重睑术更是精妙绝伦,我耗费多年才得以习成。”
忽而语气变得凄惨,捻起帕子佯装拭泪,“原就是小本买卖,赚个成本价,焉不知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容不下我这小娘子……”
点到为止,剩下的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先前被煽动的人全部倒戈,冲着胖海龇牙咧嘴,为兰花打抱不平。
胖海讪笑几声,巴巴接过兰花赠与他的玉容面脂,灰溜溜逃走了。
她这招反客为主用的极好。
不仅怼的胖海哑口无言,还借机大肆宣扬了驻颜堂一番。
兰花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当然,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为本。我答应诸位,若是买回家的面脂效果不佳,七日之内可随意退换。重睑术我也是做到您满意为止。”
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玉容面脂是她绞尽脑汁依照现代的面膜研制而成。
城墙般厚的脸皮连续贴七日也该薄一层了吧。
说罢,一海碗开张酒已递到她的手边。
兰花毫不犹豫,仰脖一饮而尽。
酒水辛辣,却很痛快。
她心中澎湃不已,有种逆境逢生的快感。
虽说大雍朝贸易繁荣,朝廷甚至开坊市支持子民做生意。
可商人依旧摆脱不了士农工商中位居末尾的地位。
哪怕是富家一方的巨贾,在文人士大夫眼中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行当。
眼前这位容色无双的兰花娘子,如此抛头露面定会惹出不少流言蜚语,却也不失为女中豪杰。
行止见识皆不逊于男子。
众人沉默一瞬,而后爆发出如雷贯耳的掌声和吆喝声。
兰花满意地勾勾唇,反响超乎她的预期,扭头进了驻颜堂。
绿箩冒出个疑问:“配方乃商业机密,姑娘当众说出来,就不怕有别家效仿咱们吗?”
兰花胸有成竹,“仿呗,能仿出个七分相似算他们厉害。”
其中最关键的龙血和蜂皇浆她一个字没透露。
这两味药可是相当的玄妙呀。
龙血树的血竭具有生肌收敛之效,再佐以润肤滋养的蜂皇浆,两味药相辅相成,用于敷面可令人润泽好颜色。
铺门大开,聚在门外的人一窝蜂闯进来。
几大箱玉容面脂瞬间售空,半日的营业额能抵先前个把月的了。
唯一令人惆怅的是,她尤为自豪的重睑术始终无人问津。
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兰花对着算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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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临近打烊,只见一个身姿绰约,头戴幂篱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身后尾随着两个满脸高傲的婆子。
兰花愣了愣,脸上转瞬堆起笑容。
就好像进门的不是位女子,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自己长腿走进来啦。
“贵客里边儿请。”
那女子先是向她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而后款款落座。
“娘子今日是来买面脂的吗?”兰花率先开口。
对面的人僵了下,摇了摇头。
兰花满肚子疑问。
“我听说驻颜堂还有一招牌,名叫重睑术,可使小眼变大。”她杳杳开口。
兰花霎时变得神采奕奕。
“我最拿手的就是这重睑术。”
“果真能变大双眼吗?”
“本姑娘从不打诳语。”
话音未落,她的手登时被那贵客紧紧攥住,幂篱内传来出略带颤抖的声音。
“那就劳烦兰花娘子……快快为我行此妙术吧。”
兰花微微蹙眉。
那女子收回手,歉声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兰花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
流水般的身段,嗓音宛若黄鹂。
举止大方,又很知礼数。
“重睑术类属刳割术中的一种,也就是外科手术,是要见血的。我作为主刀,需知晓娘子欲行此术的原因。”
直觉告诉她这女子非富即贵,她不能为了赚银子赔上自己小命。
贵客显然心有不愿,但兰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道出实情着实不大够意思了。
她怯怯道:“圣人下月要替小衍王选妃,我也在参选的名录中,可我相貌不堪……”
“你想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是。”
“可你怎知小衍王会喜欢大眼睛双眼皮呢?”
审美这事,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看法。
“小衍王说过想寻个像他母后那般的女子作王妃。圣人姿容秀丽,眉似远山,眸若秋水,曾是汴京远近闻名的美人。”
兰花细细斟酌。
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痴情。
若真答应了,她没选上衍王妃,岂不是要过来闹?
这些勋贵人家的小娘子,她惹不起。
半晌,她直戳戳拒绝道:“恕我无法答应娘子的请求。”
话音刚落,杵在她身后的婆子脸色大变。
“放肆!我家姑娘乃是奉恩侯的嫡亲妹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轻重,胆敢拒绝霍家二娘!”
瞧瞧,还没怎么着,这就威胁起她来了。
兰花也不是吓大的。
她敛起笑容,只静静听训。
霍憬脸上有些挂不住,顿了顿,复又说道:
“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从六年前起便一心痴恋小衍王。”
那时上元夜,宫里设宴。
席间霍憬吃到了她最喜欢的砂糖冰雪冷元子,心情愉悦,领着丫鬟沿路溜达回府。
恰巧看见小衍王和她哥哥一起打马出宫门。
就那么匆匆一眼,皎皎清辉般的身影便在怀春少女心中生根发芽。
她垂下头,脸上带着赧然,却又流露出几分执拗。
“我曾立誓此生非衍王赵云峥不嫁。”
话毕,扑簌簌的泪珠沿着幂篱的帏纱滚落,打湿了昂贵的宝锦纱裙。
兰花静静托腮,放任她哭了一会儿。
她叹了口气,率先败下阵来。
“先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吧。”
霍憬似有犹豫,但为了小衍王,还是咬牙摘下了幂篱。
兰花懵上三圈回不过神来。
之前她还细细揣摩。
你侯爵家的掌上明珠,真一门心思想嫁进王府,也不算攀高枝儿吧。
可眼下心道真不是那么回事。
粉雕玉琢的面庞上却嵌着一双眯缝眼!
如何形容呢。
特别像玉石上面开裂的缝儿。
不是细长的单睑,而是窄小的肿眼泡。
五官里有四官都标志得无可挑剔,可偏偏把心灵的窗户关小了,是件很悲催的事。
兰花下意识脱口问道:“你哥哥的眼睛也这样吗?”
霍憬摇头说不是的,“哥哥是丹凤眼,不大不小,狭长有神。汴京城里好多小娘子夸他长得俊呢。”
兰花心里也不是滋味,奈何搜索枯肠除了眼小聚神实在找不出别的话可以安慰她。
胸腔内突然激荡起昂扬的使命感。
她拍拍霍憬的肩,信誓旦旦说道:“你的双眼就包在我身上。准备好了的话,咱们现在便可动手术。”
霍憬蓦地抬起头,两只小眼中盈满了泪。
一字一句:“我准备好了!”
兰花派绿箩去取工具,自己反复净了手,取了副罗纹手套戴上。
没多会绿箩推来了辆双层小车。
上面摆着手术刀、麻沸散、缝合用的针线、几团棉絮、还有一坛女儿红。
所有与皮肤接触的器物都在煮沸的盐水中滚了一遍。
此时酒精还没有问世,她只能靠高浓度白酒来消毒。
兰花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而是找了纸笔,用食指和拇指在霍憬眼前比了比。
边画边说:“你基础差,眼眶子生来狭窄,内眦赘皮严重,一味追求宽大的双眼皮反而不美观。我要先给你眼睛提肌,然后去掉多余脂肪,再开个内外眼角,尽量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到最大。”
她动笔画出了只秀气眼睛。
“看,大概是这样,眼皮宽度恰到好处,双而不突兀。刀子浅,后续恢复也快,不易留疤。”
兰花的严谨和专业给霍憬吃了颗定心丸,她叠声道谢:“多谢娘子成全……”
预备妥帖后,霍憬躺到了内室的小木床上。
一件事做过无数遍,早就谙熟于心,除了工具不那么趁手外,其余都很流畅。
最后一针缝好后,兰花摘了手套走出内室。
绿箩和春桃上前搀扶着霍憬起身。
两只眼睛上粘了棉花团,但并不妨碍视物。
“前三天不可沾水,近一个月需得清淡饮食,注意忌口,牛羊生鲜等发物少吃。”
她又捧过霍憬的脸左右查视一番,颔首道:“一个时辰后麻药劲儿就过了,会比较难捱,我给你开个方子,延胡索有阵痛功效,是药三分毒,忍不了再用。”
霍憬懵懵点头,作势又要行礼,兰花忙抬手说不必。
“七天后来找我拆线,快回家歇着吧。”她说完揉了揉眉心,确实有些乏了。
霍憬走后,兰花同绿箩春桃围作一团。
主仆三人对着二十两银子傻乐。
春桃叹道:“这重睑术真妙!赶上咱们卖几十贴玉容面脂啦!”
兰花骄傲地扬了扬眉,嘭地一下将装银子的匣子扣上。
“走,去元兴酒楼打包几样小菜,回去温壶甜酒好好吃上一顿!”
暮色将近,街头巷尾有火光闪烁。
兰花定睛一看,是带刀衙役在抓捕逃犯。
三人经过时,手中被塞了张通缉令:
江洋大盗—悬赏五两二钱
西夏细作—悬赏白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