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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图书门,‘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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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图书门,‘让阳光进来!’

没时间忧愁了,课表就是军令!想想半个月后就是站讲台的准确时间——站在百十号大学生面前,真刀真枪地干啊!一切唧唧歪歪都不可能了,娴?所要做的就是:怎样把那堂课给对付了!

要教书了,她才痛苦地发现,住在河边实在是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

一河两岸,城乡分界。乡的那一岸,民俗气息明显比城岸这头浓烈十分,一日三餐炊烟袅袅,隔三差五鞭炮声声、唢呐阵阵——原来每天都要死人啊。大白天,河里边也有大男人一丝不挂地搓着澡,女人敢侧目,只骂你不要脸。最要命的是,城的这一岸(娴?所在),早晚音乐震天价响,理直气壮、无休无止,你可怜的胸腔都与之发生共鸣。强悍的节奏里,**的人们狂舞着与岁月搏斗的胳膊腿儿。老人们可知道?日本兼好法师曾言,“秋行春令、老牛吃嫩草,皆逆天。即使长寿,人在四十以内死去是最相宜的”。他们甚至组建了老年街舞队,豁出老脸地群魔乱舞着。

河滨,原本是清静之地,就因为空气新鲜,举国上下被毒化食品撑饱的人们,前赴后继地涌向绿色河岸展开自救。他们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早晨醒得比鸟还早,晚上出动得比蝙蝠还勤,于是,每个最干净、最静谧的晨、昏,就这样,瞬间被各种希奇古怪的杂项所搅浑、捣碎!把柳暗花明的河滨生生涂抹成了无法消停的“噪音圣地”。

早晨,本该是最清新、最朝气蓬勃的时分,现在,老人充斥在茫茫白雾里,而年轻人却偏偏在恢复着‘捞世界’的疲劳——睡懒觉。

——呵,腐世,或许:老毒之人得势?年轻人尚处晕菜之中(他们尚处于恶性竞争的底层,没有能力组织生活的大反攻,更没有精力讴歌生活)?一切皆逆天了?

“人猪”首先打破黎明的寂静,“啰——啰——”地向天而啸,他吐故纳新,踏点一如雄鸡报晓般准确,且雷打不动;接着,“中士”来了:“1—2—1!、1-2-3——4!……”,那呐喊的气流与生锈的喉咙展开顽强的搏斗,你完全能听出喉咙的撕裂,每隔几步就拼了老命地挤出一个‘4!’字,带血的颤音,折磨着攻击范围内的每一只熟睡的耳朵。中国病人咋这么理直气壮于自己的老朽呢?为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喉咙,值得这么“勇猛”吗?理当打扰一河两岸居民的美梦吗?接着,“人狗”爬出来了:四肢着地,逢人就推销“我的绝症就是这样爬好的”,人们已见怪不怪了。之后,用‘死亡曲子’(一整盒都是‘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伴奏的穴位拍打者飘过;再后来,“路不平”的、倒走的、顺颠的、太极的、白发双节棍的,就都出来了。五花八门,乐此不疲。

晚上,更是人气旺盛!喧闹异常。

首先,沿岸布满了最廉价的露天舞场。搭着路灯电源的数个超大音箱,比着震耳欲聋(附近楼盘的窗户都因共鸣而咯咯作响),仿佛索马里海盗向全世界懦弱绅士发出最强悍的勒索!经典乐章不仅互相搅扰、弥淹,而且完全失去了固有的雅韵。星罗棋布的灌木树篱,难掩群众运动的轰轰烈烈:卖菜的手、耕田的脸、稻草的头发、廉价的衣衫,举目皆是勤奋的“锻炼身体,别吃药”的四肢运动,表情则麻木不仁。间或有收场费的老妇怨恨道:“那几个小气X!老娘只收了大家电费的钱和一点儿劳务费……哼!爷要不是死了老公,老娘过去吃香的喝辣的,要收这点鼻屎钱?!赚这几百块?!你看看,每人每月就只15块,还抠鼻屎样抠不出……”

其次,“三角班”(民间说唱)也见缝插针凑热闹。

民俗戏那个俗!且听《偷鸡摸狗》唱词:“半夜三更,谁哟?”//“开门咯,我是你姐夫……”//“哎哟,你骂我寡妇?!你屋里死了人啰,我说你呀:你造多了恶,你家门上长满了蛛丝膜;你病入膏肓啊没有救,你家锅底生了锈;我呀诅咒你没后代,你家厅堂到块到块长青苔……”

说唱者就站在狭窄(1。5m宽)的人行道上表演。路两头是贴身围观的戏迷:一老太婆,比猴子高不了多少,外套一件男人的肮脏外衣,灰白头发放肆地蓬乱着,胡纠的‘猪尾巴’勉强能看出她是雌的,睁着几乎看不见珠子的塌陷眼眶(如此凋谢的器官实在令人怀疑它是否还有功能),皮肤干薄发黑,体格瘦小,极度缺乏营养,但是,嘴角却叼了一根奢侈的香烟。她旁若无人地就站在说唱者2步之内,仿佛要证明她还是个喘气儿的,且见她神情麻木地跟调哼哼。

“观众席”就在人行道的左边的绿化带,那里草坪已被踩秃,上面坐着十几个怡然自得的看客,有人边看边对不懂的人解释着:“这是三脚班,1旦1丑1坐堂。这是旦角的手巾功,现在关门、挑帘梳妆……这是小丑的扇子功。往日的角,功夫十分了得……好,矮子步、蛤蟆跳、鸡啄米……”旁边树杈上隐藏着若干捷足先登的小孩,起劲地摇撼着树干,时或折下挡住视线的小枝。

“听众席”就在人行道的右边,是说唱者背后的沿河石栏杆:一溜人,一字排开就坐石栏上,高人一截地听着。一糟老头,满口磨损得象刀片一样锋利的便宜假牙,在合不拢的歪嘴里闪着阴森的光,你没法不替那舌头的安全担着心;他悠哉闲哉地晃着脚,裤口子赫然敞开着,玩意儿若隐若现——呵呵,乡下人很知足,只要不收钱,啥玩意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入神忘我。

“瞎子”也来凑热闹。那仨人手一根竹竿,肩搭肩、蚂蚁搬家似的走来,挑了个阴影极浓处坐下。一边听一边低声地海阔天空地瞎聊:

“地球上有另一个世界,比地球还大。”/“瞎说。”/“瞎说?……篮球里的空气大还是篮球外的空气大?”‘嘣——’其一放了个响屁。/“真羡慕你会打屁,我肠胃不好,饮食不正常,屁都打不出来。”/“你知道我今天讨了多少?”/“多少?”/“过了300。”/“警察到踢场吗?”/“一天累死累活赚那么点,还来管我?连我都不如,管我干嘛?”/“上海最好讨,听说有个抱小孩的老太婆,月收入有1万元。”/“不见得。听说上海抓得好厉害,有一个小子,据说警察一年都抓了他一百次……”/“不可能。”/“真的抓了一百次。”/“哎哟,今天唱破了喉咙。”/“嘻嘻,你啷咯傻,我脖子磕头磕断了,是没办法,你可以开音响假唱……”

时有情侣路过,女生侧目道:“一伙好吃懒做的渣渣。应该捉起来。”瞎子立刻气势汹汹回:“乞丐有权乞讨,人家有权施舍,我犯什么法?”其男友忙“别多事”,拉着女生离开。

瞎子继续:“最厉害的,湖北丐帮帮主周飞,听说他拿到过外国人给的100美元,还坐飞机讨饭啰。”他们又交流了一会儿乞讨经验,其中2人,竟然掏出手机看信息!!——神啊,事实是:只有一人货真价实地瞎!

此情此景,马上有路人伸出了好奇的脑袋。两‘光子’见势不妙,立即职业地“瞎”起来,并向真瞎子提议“咱们回去吧”。真瞎子显然是傀儡,他听话地横起一根竹竿。于是,3只手同时握住,把真盲夹在中间。他们步伐整齐、齐心协力地离开了。远远地,只听得讨饭歌远远地飘来:“手拿打狗棍,快活天下走;吃遍百家饭,不要自己烧;东庄替我把饭煮,西庄替我把汤熬;丢俩钱儿打壶酒,草堆里面卧一宿;星星当被盖,亮月伴我走;不怕官来不怕盗,神仙难比我逍遥——遥——遥——遥——”

关于噪音,大白天还有更窝心的考验:以退休老干部为核心的老年乐队,他们占据着河岸的歇脚亭,只要不刮风下雨,就随性地“汇报演出”。他们衰退的脑髓,只容得下几首陈旧的红歌:《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唱只山歌给党听》《党啊,亲爱的妈妈》等等。他们每天斗志昂扬地用优质扩音器唱着,二胡嘹亮地‘锯’着,一撮人就在娴?所在的楼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曲目!那老有所乐的劲头,仿佛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而且,他们还标志性地带着一只表明他们爱心泛滥的滑轮狗(即装了一个滑轮的假肢狗)!

“天啦,真是天大的滑稽!人类跟地球比命长也就算了,现在又来祸害动物。本来动物会自然淘汰老弱病残,人类却偏将自己生命的丑陋,移植给动物界……”

“你还真是学哲学的。不要想那么多。”浪?每每惊讶娴?的‘上纲上线’。

而最让娴?崩溃的就是楼上邻居皮球开拍的时候!

“啊——!你可以叫他们不要拍吗!”娴?手捧课本,极度烦躁地朝浪?发起躁来。

“没用,人家是在‘拍命’!”/“拍命?个也倒是拍活了,我可是被拍死了!啊——!还有那些破锣嗓!”

“你就当免费音乐会好了。”/“日复一日地狗叫同一首歌,卖唱也起码懂得换口味呀?凭什么日出日落般理直气壮。”

“那你就像嘲笑日出日落般自寻烦恼。”/“怎么能把他们等同于日出日落呢?新陈代谢是伟大的自然规律,而他们却是违背天意的。”

“没听过吗:70笑咪咪,60小老弟,40-50满街跑,30还在摇篮里。”/“你才没听过:30看学历、40-50看阅历、60看病历、70-80看黄历、90看舍利!都说非洲羚羊被杀时,身上会散发出美妙的草原芬芳,那么人呢?你有书香气吗?只有酒肉臭吧?”

“果熟离枝……”浪?若有所思,“是啊,现在老人确实吃贵了米。”/“中国人干什么都一窝蜂:下海一窝蜂,下岗一窝蜂,广场舞一窝蜂,不得消停!真正老的不想死,少的不想生。”

“那你想早死吗?”/“我不纠缠生,起码我不追求**年龄。只有哲人、伟人的老龄是值得尊重的。”

“什么是**年龄?”/“**年龄,就是人到了身体老化、思想顽固、良心麻木、无耻感的年龄,俗称‘老毒物’!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为老不尊、无耻无畏,这种老毒物都该拉出去枪毙!你看中国的老太婆竟然斗街舞,看看人家韩流美少年,出神入化、酷酷有神韵的舞姿,他们怎么好意思伸出老胳膊腿?”

“百善孝为先哪,”浪?。

“应该是:百善母爱付出为先!过分尊老的国度,只会走向腐朽衰败!更何况,大白天可是我的法定工作时,他们凭什么吵闹!”突然想起什么,叫起来,“哦,对了!这城市噪音难道不该你们管吗?!这个时候,城管为什么不发挥作用?!”

“哎呀,都是一些家庭妇女、老骨头,谁有闲气费这口舌?罚不来钱还惹麻烦。再说,我也没感觉它是噪音哪?”浪?很少着家,确实没感觉。“有些东西你就只能自己化解。遇到墙壁你撞死去?山不转水转,你就不会换个地方?”

正如各位所知,马列课堂不是娴?所热衷的,是逼上梁山的玩意儿,要她在这么闹的环境里静下心来备课,势比登天还难。

“就是你逼我撞的南墙!”

“是我逼的。现在是你要教课,你想怎样!”

“噢,天啦,你这个无赖——!”

“好,我就是无赖,我无赖!我自己骂行了吧?眼前最要紧的是,你得赶快进入状态。要知道:只能是你适应环境,而不是环境适应你!”——呵,消极主义逻辑,他还当真理了。

“噢,你这个无赖,状态?……”娴?堕下头静了静,猛抬头道,“对!去个可以强迫我看破书的地方!”

“学校自习室!”两人不约而同。

这年头,还有谁读马列啊?为了遮羞掩怯,娴?用彩画把马列封面包好,夹在胳肢窝下。图书馆竟然就在学校办公楼后,就象老树身上附的瘤子:低矮的房檐,陈旧的砖墙,斑驳的苔藓。

进得大厅,娴?先看了看指示牌:一楼自习室、二楼理刊、三楼文刊、四楼综合。

一楼自习室气氛果然好,来看书的学生非常多,来晚了还占不到位置,有人就取巧:用超长围脖摊开一溜,替好友占座位。自习室最大的好处是,你一旦入席,不看书就都不行,因为,一旦你傻不啦唧东张西望,立刻就有人向你投来醒目的白眼。

看了一会儿,果然效果不错,娴?得意地拿起马列习题库来对照,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身旁冒出一位学生,她特别惊讶地叫起来,“老师,你在背马列呀!”原来是邻居的女儿,没想会在这里碰见。娴?吓破了胆,血都胀到耳根子去了。麻烦,这年头,人人视马列为臭豆腐,自己却被学生看到在‘津津有味’地啃,这感觉,简直比被人捉到看《金瓶赖》还要丢人。而且是双重没面子:因为你身为老师,却在背课本,不仅低档次,而且还说明你不懂,特别荒唐可笑!今天如果学生不点明娴?身份,她还可以以学生的身份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太没面子了,等女生一走,她就脚底抹油了。

这可怎么办呀?这讲台说上就要上了,无论如何得操练熟悉呀。在家躁了一晚,闪出一个好主意,不是说河对岸的纺织术校要被学院合并吗?去那儿好了,那儿绝对没人认得自己,再安全不过了,路远不是问题。

这回娴?吸取教训,她在马列之外,夹了一本够雅的小说《复活》,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出发了。嗬,到那一看:技校够潦倒的,校门年久未修,铁杠己锈蚀,垃圾窖竟是“开门见山”的第一件学校设施,腐臭的气味是欢迎来客的第一道风景。电线杆、墙壁等等随手可及处,都刷满了膏药似的小广告。

好不容易打听到技校图书馆的方位,但见图书馆门口有2座雕像:雅典娜和女娲,据说一座是校长老婆的脸,一座是书记老婆的脸,够绝的。进去一看,更是超常的破,这儿的桌椅板凳不会比屠夫的案板高级多少。还有楼前的草坪,本该是清雅之地,现在却一派方言喧哗、脏话嬉戏:

“哎,****娘,怎么老用公家的水洗衣服啊!你个小气×婆。”一女在窗外一排水龙头前洗衣服,有人在打趣。/“操倒你个娘,要你管,我就用,我还到这儿来做饭呢,你管得着?你不也老在这儿洗菜吗?你娘个×,死你个爷爷!”/“你个婊子养的,闲得你手发痒是吧?跟我洗件短裤怎样?”/“你烂了手呀,打短命的,想让老娘跟你洗,你好生撒泡尿照照。”嘈嘈。

知道的,晓他们就是上班时间做家务活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的,以为乡间民调。直听得娴?耳朵生疮,她堵住耳朵,这才想起曾听过一个外地人报怨:在火车站常听葵斑人骂娘,还以为这帮南蛮要打起来了呢,没想到却是亲热地抱成一团骂来骂去,不可思议。娴?想:这北人骂“南蛮”是不会错的,概江南丘陵是古代帝国流放犯人的地方,看这绿林蛮语之‘喜闻乐见’。

再说这图书馆,最大的特色就是:空旷寂寥!若大楼馆你不仅看不到执班的工作人员(都不在岗上),而且空旷的阅览室,除了几排简易的旧书桌(老旧原木,没油漆),你看不见任何一个活人!你好象来到了荒郊野岭。

“盘丝洞?”娴?突然想起了自己刚进校时,李主任的一句玩笑话,看来‘蜘蛛精’都出洞了?哈,这就容易理解多了。好在桌上还扔了几本书,总算可以证明这里是读书之地。

即来之则安之,只要能看书,凑合吧。刚坐下,忽见一小青年奔进来,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带着运动后的兴奋,他闪身从墙角桌下掏出一个红白相间的蓝球来,“砰砰砰”就在室内拍打起来。从球反弹的力度,娴?能判断出这气充得实在太足了,应该放掉一些。她看着想着:学校要合并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半点书香气的圈舍吗?这将怎样教学?

那体育健将一点也不觉得打扰人,因为这是常事,倒是觉得有人在室内孤独看书怪可怜的,好奇着久久不去。好不容易待其离去,娴?翻开了书,才看了不一会儿,窗外草坪又传来阵阵**的吆喝声:

“O——!O——!O——!”翻来覆去地重复。

咋回事?伸头一看,绝望!是个训犬者!他吆喝的是:“坐——!卧——!站——!”态度之强硬!杀气之腾腾!那‘可怜的狗’是只野性、生猛的大狼狗,对于口令,有时竟然漫不经心地‘耳旁风’,仿佛知道自己贵族身价似的。瘦小、晦暗的训犬者偶尔会在人狗对峙中败下阵来,当忍无可忍时,他便会猛扯狗绳瞎晃一气!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浑身散发出“狗东西!我被你气死了!”的诅咒信息。

口令永不停歇、语气杀气腾腾!

抓狂啊!彻底抓狂!娴?认为,再听下去,自己就要变成那只狗了!

“啊——”娴?捂着耳朵跑回了家!

好歹熟悉课本后,就该找课程扩展资料了。社经系资料室是老孔雀、马吃草做主订的书籍:除了服务领导的《领导艺术》《行政管理》和社、经课本外,就是健康营养、幽默动画、美容美发、影视体育等等,专业配合材料少得可怜!其实就算有,也早被老师们捷足先登地据为己有了。娴?傻了眼:这课该怎么讲?难道就念课文?

再上校图书馆。

娴?迈进四楼“文理综合室”栅栏,管理员柳眉倒坚。

娴?:“我是新来的老师。”得入。

什么综合呀!理科书海量丰富;文籍少得可怜,发黄的书脊,多少年的灰尘弥漫其上。查书时,娴?不由夸口:“文科书还没我家多!”

柳眉又竖:“不至于吧。下三楼瞧去。”直接下逐客令了。

三楼,文刊室。看门位置上:一位蜗牛似的中年妇女,慢吞吞编织着蹩脚毛线,老眉辣眼无遮无拦地裸露着戾气,身边两位噘着茴香豆跟她聊着些什么,彼此漫不经心地杂言着:

“天天还这么多书,(书上架)搞我一身臭汗。”/“我今天刚洗了澡,不干了。”/“你(指学生)可以少借点吗?!”(生道:“算了,不借了。”)/“我今天要早点回去,你帮我盯盯。”/“行,没问题。”

进去,娴?发现老穆和一些半熟的老师(学校老师常见面,但老死不知彼此姓名)在看报。点头算招呼过。她取了几本杂志:《国际政治月刊》、《天文地理》《世界科学》,正待上位,“蜗牛”厉声:“只可拿一本!”又埋下头织毛衣。那股‘我的地盘我做主’之雷霆气势(!)和众人的注目。娴?很不得劲,但无奈,只得入乡随俗,乖乖放下二本。

《国际政治月刊》很快吸引了娴?,其中一页对讲课很有帮助,她决定复印。管理员蜗牛、茴香豆聊得起劲:“我说,就算是处长院长点了头,只要她不同意啊,那个药费他照样报销不了。”/“这样啊?有点不正常。”/“有点?太不正常了!”/“大惊小怪。”叽叽。

“我想复印……”娴?问蜗牛。

“别吵我!我手里有事!”蜗牛立刻拉下脸,就像她是你前世今生的大债主!

——在**集权生杀立夺光芒的笼罩下,每一个行政人员都知道自己在非行政人员面前的无敌优势,“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是中国特色的典型政府风格,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行无不透出这种自豪与霸气。事业单位的行政人员也纷纷效仿,这些‘次公仆’们,仿佛不这样就杀不出自己的威风,显不出自己的人生价值。

“我想复印……”娴?转向茴香豆。

“我只管收发文件,你问她。”

娴?转向另一位:“我想复印……”

“我是要退休的人了,你们何必把事情推给我。”她把报纸往桌上一掼,气冲冲摔门走了。

压抑着心中的懊火,又转向茴香豆:“那只能你了。”

“凭什么是我?!”

嗬!多大的事啊?!文印室就在隔壁,真正的近在咫尺——三步远!打印声还在“兹兹”入耳,门前广告:“复印杂志一角一页(由管理员代复)”,比外面便宜。娴?想,自己只不过按规矩让她们带去而已!既然她们懒惰成这样,只好自行其是了,于是,她鄙视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管理员的扯皮,可出去才发现,杂志上的铁夹必须由管理员打开。娴?复回,此时,杂志室只剩蜗牛。

“请帮我打开夹子,”娴?对蜗牛道。

蜗牛毛衣织得正起劲,被扰错针,勃然作色:“没有印复!我说没有就没有!”

娴?今番肯定是非复印不可,而管理员却睁着眼说瞎话。数日来娴?被强迫的耐心终于被点着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分裂的单位、这么主次颠倒、这么自尊心横遭践踏的环境!

娴?最后一次耐着性子道:“门外分明在复印!任凭你说没有就没有?!”

期刊室躁动起来,有人离开了自己的坐位。娴?再次听到了穆老师发出跟施老师一样的感叹:“不象我们的人。”意思:没有绵羊式的谦逊、隐忍,没有“绝不吵架”的君子理念。吵架在99%的大学老师眼里=失风度。而娴?确实还没有把自己套入“专职老师”这个“谦谦”皮囊。

一派惊弓之鸟的表情,让娴?立刻明白:与管理员争辩,一定是这所学校前所未有的事。形势很挫娴?的锐气。

“蜗牛”管理员鼓起文盲、衰老、但令人生寒的眼球,铿铮道:“凭什么就要给你下夹子?!你以为我们就是为你们服务的?!你老师神气什么?!”

注意,尤其“你老师神气什么?!”语气之居高临下!与狱卒喝新来罪犯之“你什么东西?!来我地盘干什么?!”全无两样。——敢问乱世中国:文化几分钱一斤哪?!江河日下,斯文扫地了!

管理员眼里杀出的锈铁长予直杵得娴?心窝子淌血。众人继续旁观,竟没有半语出声。阅览室60%是老师,40%是学生。原来这个学校老师直接等于书呆子(!)、臭****(!)呀!想想自己之前也是活蹦烂跳的人(儿子上幼儿园后,娴?就慢慢解放了),今儿被逼上梁山啃马列,累得臭死还不受人尊重,送到这里来受“半载黄土”的气……娴?看看周围胆小怕事的师生们,她怆然而悲伤。

管理员中气太足、气场太强,自己又无援手,娴?不免一时被震慑,只是出于自卫她才负隅顽抗地回嘴:“打开夹子而已……太不称职了。我们老师神气什么?我们象牛一样辛苦,我们获得了什么?我们神气什么?”

“哦,你说我不称职我就不称职?对不起——,恐怕你没那个资格!”

缓冲过几秒后,神智、信心苏醒过来。想到自己是个教政治的文科老师,就有责任为文科老师捍卫尊严!绝不能败阵!神明啊,好在当下她心里清清楚楚闪过一个念头:既然我要去教文科,一个文科老师就不能败阵!一个文科老师,口才若不能击败一个无礼文盲,还配当老师吗?!不配!尤其不能在这帮……说不定几天后就是自己学生的观众面前!

战斗!娴?在心里为自己吹起了冲锋号!于是,鼓足勇气,孤军奋战!语气由大义凛然而为铿锵!:“凭什么下夹子?你可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别侮辱人!”

“服务老师,侮辱你了吗?”

老师们交头接耳:“你知她什么来头吗?”/“谁知道,也许……?”/“管它什么来头。”唧唧。

“刚才你质疑‘为我们服务’?难道不应该吗?!我们又为谁服务?我们为那么多学生服务,你们难道就不该为我们教师服务吗?!你的工作不是为我们服务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愿干,可以回家啊?在这里,你就该竖立为教师服务的思想!这难道不是职业道德的基本要求吗?!在你这样的人眼里,我们老师是什么?我们不该受到尊重吗?在以老师为生产力的大学里,我们不该受到尊重吗?!”还得说学过哲学,逻辑紧扣,且没忘记用最后一句话煽情。

显然起效,此话一出,娴?很明白,她百分之百地战胜了有史以来就狐假虎威的管理员——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蝙蝠一样的教师们终于向得胜者靠拢,但他们仍然不敢直言。看来,这无声的围观,对脆弱的老师而言,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

不管怎样,娴?取得了绝无仅有的胜利:馆长亲自出面,让复印。

娴?并没有得胜的感觉,更强烈的是:这年头,大学教师,******,就不是人干的!同时纳闷,为什么自己才来不久,就好象打了几场战役一样?为什么别的老师却象宗教信徒一样心平气和?为什么?

呵,要知道,一般而言,大学里普通行政岗位,图书馆、后勤部(门卫、食堂、车队等)是普通老师家属钻营后占的茅坑;各个院系办公室是学校中层干部家属钻营后占的茅坑;学生处、教务处、科研处等有名有利的部门是**、家属交易后占的茅坑,所以,今天娴?是在图书馆造次,闹了个“小地震”,若换个“高级茅坑”试试?那,造次的后果,就叫你个手无寸权的书呆子,吃不了兜着走!

首次备课,诸般曲折,然上讲台的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凌晨,娴?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当着‘毛同学’面讲《******理论》!

梦境:第一次上课,她张地等待着学生的到来。突然,比全班任何人都高大的******同学平静地走进教室……娴?打量了一下全场,得意:哼哼,还好,没有空位!可是,毛同学竟然与前排同学挤座位!这可怎么办?当着毛同学面讲《毛论》?!压力铺天盖地!……诶,还好,快下课了,只剩5分钟。她很自然地采取了拖延战术:直挺挺地站在讲台上沉默着,然后走出教室去咳嗽、用力咳嗽……一回头,完了!找不着回头路!——擅自脱离课堂,这下要受处分了……【按:乃原梦!】

万分焦虑中,她醒了过来。娴?一生中做了无数个找不着回路的梦,她没有时间去分析为什么。她的生活、她的命运仿佛就总是在郁闷中睡去、焦虑中醒来,然后又蚂蚁一样去奋战白天。今天也不例外。

再睡不着了。天不亮就起床,她洗了把脸,捡起《毛论》讲稿又翻了翻。边翻边想:哎呀,这可是去教大学生啊,不是去糊弄小学生啊,可怕!……嗯,还好自己有哲学底子,《毛论》概念也就容易理解得多。什么是******理论?它是马列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是马列在中国的运用和发展,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理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次历史性飞跃。其核心内容是什么?对中国**意味着什么?……隐约记得,答案是现成的,但怎么讲啊?天,不要误人子弟……

继续复习备课:毛论,首先得搞清祖师爷,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它是完整的科学体系,包含三个主要组成部分:马哲、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核心内容,也就是公有制,嗯,蒋介石称之为“共产共妻”……呸呸,上课肯定不能这么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可讲些什么呢?若实在没有可讲,是不是可以把试讲内容搬出来炒一炒?哎呀,初次上讲台,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克敌制胜“三**宝”是什么?哪三大?我知道,是……再确认一下确认一下……******建立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必然到来?垂死的资本主义丧钟已经敲响?……呸,现实中分明资本主义如日中天、社会主义日薄西山……哎,晕!可不能乱讲,呆会儿解释不了可麻烦……什么破马列,害死我……这可是去教大学生啊,不是去糊弄小学生啊……哦完了!开口第一句讲什么呢?今天的主题是什么?……误人子弟误人子弟!(情之所至,娴?时不时气急败坏拔扯一下头发)

再三复习之后,娴?想:对,应该对着闹钟念一下,看有多久好讲。于是,她把分针扭向零点。第一遍,念念念,完成,念完才55分钟,可怕,怎么才一节课(50分钟)多一点?再加点。注意,语速别太快。第二遍,念念念,念念念,完成,要命!才65分钟,再加点,有些概念可以细化,要细,要细。

正全神贯注地复习着,黎明的动静到来了。

“啰——啰——”“人猪”开叫了;“1—2—1!、1-2-3——4!……”“中士”也喊起号子来了。

“哦——,又来了,受不了了,”娴?糟糕道。儿子郎泰被吵醒,见母亲愁眉苦脸,他把小脑袋伸出窗户,捣乱地朝天空大喊“不要吵——,12345678、9、10——”。听着调皮捣蛋的稚气声音,娴?沉底的心总算捞起来一点儿。她拉过儿子亲了一口,放眼窗外,却发现“绝迹生物”,惊叫:“天啦,三只老鹰!绝迹好多年了,一下子来3只!快来看!再不看就飞走了,快快!”

子:“那个呀,是风筝——。看,线都牵在人家手里。”被吵醒的浪?,奔到阳台用望远镜看,道:“嘻嘻,你妈妈就是瞎子。我都看见了,堤塝下,3个老头在跑。”

娴?近期用眼过度,显然视力急退了。她不信,抢过望远镜一看,傻眼了,恼火道:“我的心都吵散了,怎么备课呀?你们都滚。”

父子俩有心同情,低调离开。娴?继续“入定”:

第三遍,还好,有80分钟。完蛋了,其实……可以举些例子,应该举些例子。举什么呢?哎呀,这可怎么办?还有20分钟,如何对付……都怪图书馆,不给我资料。她烦燥得把书翻得哗哗响。“哎,我又不能写字拖延时间,就我那破字!一个都不能上黑板!否则就象丑脸唱花旦,前功尽弃!”添些什么呢?她翻到目录,对,就把目录中所有概念复习一遍。第一章,******思想的历史地位;第二章,新民主主义革命总路线……第五章,无产阶级专政……第N章……对了,什么“统一战线、独立自主、武装斗争、阶级斗争”等等概念,全部复习一遍,再举些例子,行了,绝对可以撑到第二堂课!哦,还有我可以放慢语速,没错,放慢,放慢!实在不行,还可以用试讲内容填上,绝对OK了。哎呀,真是误人子弟呀!被逼的,别怪我。

第N遍,终于,七拢八凑的,有2个多小时了。娴?紧绷的肌肉有些复苏了,她搓了搓麻木的腮帮骂了起来:“骗子!你害我一生!”

离下午的课还有二小时,娴?意识到该做临行前的准备了。她收拾书本、稿纸。新添的内容是来不及进讲稿了,不过出处、页码标得很详细。没有讲课夹(忘记买),就用背包吧。

对了,外表着装应十分注意。这可是去见大学生啊,不是小学生。老师,不就半个演员吗?应该漂亮些,站上台应让人愉快。娴?看了看身上的深绿色春秋套裙,感觉还缺了点什么,于是顺手从绢花瓶里摘出一只金灿灿的向日葵别上,哦,唇有点白,又赶快找口红。还有什么呢?哎呀,这脸不成样子,有点肿了。娴?对着镜,立即进行冷敷。哎哟,肚子痛。对了自己还没吃饭呢?父子俩竟然没回家?冲出门买方便面,狠狠心不流泪,牛吃草般把一碗面卷进胃里,不知其味。

现在离正式上课还有一小时,再翻翻书,还有40分钟……30分钟,肚子仍痛,管不了了。骑破自行车,急骑,15分钟到校。

还有15分钟,肚子更痛了,她完全没意识到是紧张闹的。她躲在一棵老樟树下不由自主地吱吱呜呜哭出声来:“我不上了……怎么办哪……”

一位中年女教师看见了,道:“怎么了?第一次上课?别紧张别紧张,放松放松。只有几分钟了。哭?不可以。只有几分钟了,调整情绪。都有第一次的,实在太紧张的话,进教室后可以先点点名,缓解一下情绪。你不可能在课堂上哭,那是不可能的。准备好了吗?微笑,对,微笑——”

娴?机械地听从着指导,抹泪、抹泪,咧嘴、咧嘴,微笑、微笑,皮笑肉不笑。她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与善良。她还抓紧时间上了趟厕所,却见“厕所文学”精彩纷呈,有联: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横批)爽!//天下英雄豪杰到此俯首称臣,世间贞烈女子进来宽衣解带,(横批)天地正气!

“呵,”太可乐了,第一次接触到学生“高雅的庸俗”,她忍俊不禁。只是时间来不及消遣,否则娴?很想继续“欣赏”下去。情绪稍松,她踏着铃声,默念着:静下来、静下来,微笑、微笑。她假作淡定、实则惊惶地迈进了课堂。

这是她迈进自己课堂的第一脚,娴?当然永生不会忘记,第一堂课就踏上制高点——教室在最高教学楼的顶楼。

迎接她的第一秒是:“呃——?!”一生惊叫,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娴?永远不会知道,那是前不久,浪?因娴?不想教书而动武,娴?上律师事务所咨询离婚事宜,当值的接待员正是充当实习生的教室里的一位男生。好在学校是铁打的江山流水当兵啊,羞耻不会永存。)

迎接她的第二秒是:学生的集体惊愕(他们都被金灿灿的向日葵“闪”到眼了!)——对于教师“不俗”的装束,他们很自然地竞相打分、评估。

迎接她的第三秒是:醒悟过后的热烈掌声——是学生对敢于冲破俗套、充分尊重自己的教师一个热情的肯定。“老师小漂亮哦”,有生甚至直接评价。‘小’,是自信的独生代所惯用的可爱之词。

迎接她的下一秒是:静寞,全体行注目礼——就像大旱后的嫩苗,渴渴地张开口等待甘霖,给初上讲台的娴?以深深的振撼!

第一秒的“倒气”,娴?很花了几秒钟搜索记忆:这位学生一定是见过自己。到底是舞厅跳过舞的那位?还是街上见过自己夫妻黑脸的哪位?抑或是……游泳池女更衣室********的女生喊自己‘老师好’的那位?!……麻烦大了去了!哎,不得而知了,没有时间后悔。但是掌声让娴?感动。她象一只沾满灰尘的小鱼掉进泉窟一般,知觉细胞瞬间活了过来。回想着曾经听过的方圆讲课,她对自己的待遇真是受宠若惊,连连致谢。

掌声落定,是必需说话的时间了,这对娴?而言,无异于划时代的标志。她忘了肚痛,开口了,生硬而又干巴: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姓毕,日落大学本科,早你们几年毕业,刚调入本校不久。下面我们就讲第一章,什么是******理论?首先介绍一下******: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1893年12月26日生于湖南湘潭韶山冲一个农民家庭,1976年9月9日在北京逝世。1927年,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著名论断,1935年的遵义会议确立了其在****的领导地位。不过,1966年发动文革,十年****……******理论的灵魂是什么?是: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

娴?的语速,开始还好,紧接着,就像夜行军的脚步被鬼撵着一样,越讲越急,越讲越快。没办法,紧张啊!毕竟第一次正式上讲台呀。本来按规定要板书一下标题的,怎奈粉笔刚杵在黑板上,就在那一点上冻住了,紧张啊,下定决心松弛,却指端一用力,粉笔“咔嚓”捏断了!于是放弃板书,急急促促接着背讲稿。注意,是背诵!而不是大大方地讲,口齿倒是一直清晰。于是乎,本来2节课的稿子,由于没教课经验,一些该穿插的故事也没讲,一些页码标注忘了也不敢停下来找,不带喘气地她就把第一章要讲的理论半个多小时背完了!

坏了!看看表,完蛋了,在家念得好好的,起码有两小时的内容,怎么能在这区区几十分钟就念完了呢?娴?有所不知,因为第一次上课紧张,即不懂得旁征博引,又不懂得使用板书及间歇词,如嗯-啊-呃,这些字眼滥用当然不好,但完全不懂也不行。不仅自己背得喘不过气来,连好心的学生也为她的咽喉担心,这不,善良的学生恨不得把自己的水杯递给老师,只是不好意思。学生的心声是很好懂的,因为他们清澈的眸子里,语意是那么的一目了然。不象社会上的人眼,混浊一抹黑。

“不用紧张,按预定计划把全部出现过的概念,从头复习一遍。”娴?暗暗镇定着自己。

“现在我们把课文目录中的全部基本概念重温一遍:什么是新民民主义革命?……什么是统一战线?……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她在良知范围内,举着一系列简单浅薄的例子,由于初上讲台,风格毫无章法,才“炒现饭”5分钟,娴?就发现自己“田里”的苗儿蔫了;再炒5分钟,发现满教室的明眸已是白多黑少了。她明白,这些敏感的学生只是带着好奇,才不致于第一节课就睡着。2分钟后,铃响了,第一节课就这么对付完了。

还有一节课,这时候的娴?,多想把渐渐倒伏下去的苗,扶到刚进教室时的昂奋啊,然而自己并没有储备好真材实料的节目,看来只好硬着头皮撑了。

第二堂课开始了,娴?鼓足勇气,继续按计划进行。然而失望主义情绪在教室里漫延,她也感受到自己的份量在学生这个公正的天平上迅速变轻、变轻,轻如鸿毛了!她甚至感受到:自己作为生命体,其生存意义的消失——整个教室由刚进来时的朝气蓬勃,转而被自己的噪音催残得只剩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

娴?看着眼前的一切,嘴里仍在噪音着,神智分散开去……脑中开始闪过‘命运门槛’中一个个特色老师的经典画面,面目表情也就象走马灯似的风云变幻:首先是“乱麻”老师,妖妖怪怪的上海女人,把课讲得如她的姓(麻)一般,一团乱麻。就她,把自己中学时代的所有语文课都上成了时光难耐、无精打采的催眠课(其倒伏度就象今天一样罪恶!)。要不是“乱麻”急病,被“灰飞烟灭”老师代理了几周课,尖子班的高智商学生真不知道自己的语文是怎么整体“灰飞烟灭”的。~其次,就是‘灰飞烟灭’老师了!由他代讲的《三国。赤壁之战》,那个精彩!那个有趣!那个欢声笑语!那个“羽扇纶巾,谈笑间强弩灰飞烟灭”的潇洒!学生们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经典!第一次吃透了什么是语文精神——那就是欢乐!纯纯粹粹的欢乐!“乱麻”生病的直接后果就是:“吃过肉”的学生再也不愿意忍受“木鱼声”了!全班揭竿而起,集体把披着孔雀羽毛的乌鸦打回了老家!让我们记住“灰飞烟灭”老师的伟大姓名吧:周杰!~再有……就是那个朝我拼命傻笑的光头物理老师。初中物理,光头照本宣科道:“万物是由分子、原子组成的。万物是运动的,分子、原子也不例外。空气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饱含了无数高速运动的粒子……”课后,娴?兴致勃勃地与老师探讨一个性命悠关的问题:“您说过,子弹的速度根本不能跟粒子速度相比,那么问题来了:空气中既然有无数的粒子,我们人的身体岂不要穿成马蜂窝?那么,血不是要全部流出来?”以为会得到神奇的解答。然而,老师听完,一个字都没有说,就一直冲娴?笑,再没有任何其他招数。他坚决地笑!坚定地笑!顽强地笑!一句话,就是技术性地笑!直笑得脑门奔亮,出汗了;嘴唇退到牙龈根,退无可退了(既然做不了解释,这嘴是不好意思合上了);口水泛滥成泡沫,堆积在悬崖峭壁的嘴角上了。阳光射线就一直射进他空洞的喉咙里边,阳光粒子击打着这张毫无答案、但经验丰富的脸。显然,他更加不懂:这人皮到底有洞没洞?血流是不流?若不是为了3斗米,他根本就不感兴趣。得说:他可以不比学生聪明,他可以不懂这个串并学科(串并微观与宏观、生物与物理),但,你不能毁掉学生的想象力!

面对聪明好问学生,“无墨”老师有二种态度:一种,承认不懂,给学生一个朗朗乾坤;二种,技术性地制造距离,强行做师道尊严的“不倒翁”。物理老师顽强的“技术性傻笑”,使娴?可贵的求知欲深受重创,情绪亦由兴奋而为奇怪,再至不满,之后心虚,最后忧虑、沮丧。末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离开了。原本,天空、万物是娴?儿童时代自娱自乐的唯一对象;原本,她对探索万物规律的物理是极感兴趣的,但物理老师一个“技术性的傻笑”毁了她的“物理灵性”。最后,她由理科尖子转而读文科了。

~最后,她想起了慈母般的小学老师,是她撑起了整个班孩子的美好童年,打救了自己磐下草般卑贱的童心,开拓了一番别样的人生!所以啊,一个老师,可以说是你的一条命啊,个也可以照亮你的人生,也完全可以毁灭你的前程!

而眼前:进教室前的那些灿若桃李花的脸,一忽儿就被自己摧残得这样了,有罪啊有罪……不!她使劲一甩头,清醒自己:决不能继续耗下去,哪怕一分一秒!都是犯罪!

讲课嘎然而止。学生惊讶。娴?双手扪胸,动容吐露:

“各位同学,我感受到了犯罪!我是在这里犯罪,我讲着根本没人听的东西,来耽误你们的宝贵时间。如果我讲着破课,还强迫你们来听,那更是罪加一等。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一天也不能,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死亡一天;我不能为它死亡一辈子。记得中学时,一位叫周杰的老师把我们的课讲得天花乱坠,上课有如过年;而另一位,却把我们的课讲得一团乱麻、乌七八糟。那段时间,我记忆犹新,我不能对你们犯同样的错误!”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遥望高高飘扬的旗杆。

“虽说马列让你们头痛,也曾给我痛苦,但我没理由折磨你们。虽说这门课真的跟时代很冲突,与邓小平开创的‘特色中国’现实有距离,但,既然英国BBC评出十大千年伟人里面仍有马克思——与达尔文、爱因斯坦等齐名,那么,中国的马克思——******,他的理论就不可能没有可取之处,是浮躁的时代浮躁了我们的心?……是的,定有它独特的风采,否则毛不可能打下如此伟大的江山基业。我得说:我不该辜负你们,我一定不能辜负你们!你们的求知**,我有责任满足你们!是的,中国的马列体系,问题多多,枯燥多多,但我们一定要有所创新,要有所收获。大学是学术的殿堂!不可能让它暗淡无光。我的课堂,决不能让你们痛苦!一句话,让阳光进来!”娴?的手臂随声指向窗外。她的心,此刻在窗口那束阳光中寻找着信念与生机,形体形成了一个标准的亮相动作,气场慷慨!她当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正的有感而发。巧了,与此同时,即将被学校合并的公园,动物园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虎吼:“嗷呜——!”仿佛天意!给力的瞬间。

娴?的即兴演讲掷地有声,掌声不容置疑。她的拍案而起,不仅是想挽回学生的人心,更是希望阳光也进驻自己灰暗的人生轨道。她太不满意命运被浪?戏弄了,太不满意自己最看重的荣誉濒临毁灭。既然生活只剩下讲马列这一途,那么自己也可以把它干成“去伪存真”的烈火舞台,这样,每天不就有些盼头了么?生活不就充满意义了么?灰暗的天空也许仍将开几朵鲜花?——呵,20世纪末,在世界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强大刺激下,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中国,全民出现了信仰危机,马列老师更有时代赋予的犯罪感(一如强迫他人吃‘臭豆腐’的犯罪感),这就是此刻的社会现实!

“让阳光进来!”激荡着每个年轻的心,尤其娴?自己那颗易于激动的心。

剩下的课堂时间当然是用来师生交流、互动的。可议的话题很多,如:这门课的教学形式?喜欢老师讲什么,讨厌老师讲什么,喜欢什么科目,讨厌什么科目,为什么?马列政治中你最困惑的是什么?最想了解的是什么?等等。

只要你够真诚,娴?立马就收获了学生的直率与热情:

“不能只老师一个人讲,允许辩论。”/“少讲,多放音像。多介绍国际政治形势,开拓视野。”/“我高中就是因为讨厌马列,才选择了理工科。哪里知道,理科还要考马列。”/“看看资本主义掠夺性发展、贫富差距等等,就知马克思的伟大。反马?你就是一个愤青。”/“马哲已经宗教化,所以才惹人讨厌。看看前苏联、中国、朝鲜、柬埔寨……”/“马列主义就是马劣主义,都是空想。**早就实现了,那是在猿猴时代!”/“马克思就会放空炮,他口口声声说资本主义剥削剩余价值,可中国人,干了一辈子,大部分人买不起一个房子,那我们的剩余价值哪去了?”……

师生对话:

生:“我们法律最有用,政治虚的,没用。”/“不对吧?政治不行了,法律还能有用?”

“我是经济系的。要我说,趁早丢了马列这东西,取消这门课,努力挣钱,倒腾生活哲理才是上上策。”/娴?想起来上次方圆的话,现学现卖道:“现在是个‘金钱至上’的年代,******时代是个‘政治第一’的年代,谁更高雅呢?值得思考。”

“眼下,英语最时髦、最实用的,没错吧?英语不过四级都不能毕业呢。”/“鲁迅活着的话,又要骂你们‘假洋鬼子’了。”(学生哈哈。)

“我是生物系的,我们自然科学,奥妙无穷,不象你们政治,那东西人人都懂得。”/“自以为是吧?人人懂得?社会科学也是科学,而且,它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并高于自然科学的。一个好的自然科学家,必然会上升为社会科学家。科学是相通的!”/“那怎么可能?”/“达尔文,生物科学家吧?最终他提炼出‘优胜劣汰’进化论!这就是升华!博学多才的亚里士多德,即是一个科学家,又是一个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

“活在马列的国家嘛,讨厌马列主义,但又能怎么样,能过上好日子?”/“你属于无奈派?只因为要考试,才唧唧歪歪学?对事物没有观点,这是学习文科最可怕的。”/“对了,我没观点,就是混学分。”

……

交流正是融洽,怎奈窗户外呜呜哇哇吵起来,靠窗坐的一帮学生开始走神,脖子竟然扯得象旗杆。由于没经验,娴?的注意力轻易就被学生带出课堂,虽然没有离开讲台,但凭借高地一尺的讲台,她居高临下“火力侦察”。课堂学生势必更多地起身探头探脑。

“广场小热闹啊!”生叹。原来高高的教学楼下的围墙外,广告商在超市广场上打擂台。我们且给那一个镜头:

广场人气非凡!它的东边,是蒙古大草原的狂野之声——精力充沛、极具煽动力的大喇叭叫着:“尊敬的顾客朋友们你们好!我们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大草原,应本市广大父老乡亲的热情邀请,来到贵地。我们的产品绝对经拉又经拽、经蹬又经踹!‘蒙古家园’最新产品主要有:羊绒衫、羊毛被、真皮马夹、驼毛被、水貂毛皮、银狐被……款式新颖,信誉卓著,畅销全国,是成功人士的最佳选择!欢迎各位前来捧场,祝各位父老乡亲: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妻四妾!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七星高照、八仙过海、九九归一!十全十美!百事顺心、千事吉祥、万事如意!”接着让数个儿童比肺活量,一口气念:“鄂尔多斯羊绒就是好——”直念到断气为止。这奶声奶气的博弈,富有创意,滑稽可乐,搞得课堂学生也不由自主跟着念,几个还倒不过气来,引起一阵嬉笑。

西边。呜呜泱泱,是啤酒商的广告队伍。一箱箱的啤酒码成一堵醇香魅力的高墙,在美少女劲歌热舞陪伴下,主持人慷慨道:“这些都是免费赠品。只要第一个喝完,送一箱;参与者,一人一瓶,人人有奖!”人群开始象过节一样涌动,啤男酒女纷纷跃上舞台,台下,不止一个女生在逼男友上台。报名蜂拥一片,十来个“5人组”马上形成。

比赛精彩有趣,会喝的不会喝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全都不自量力地参加了。有动作过猛、渴得泡沫横飞的;有轻拿细放,细水长流的;有眼见着鼓起肚腩而解皮带的。扛奖品的、开瓶盖的,台上台下欢声笑语。主持人还嫌场面不够火爆,比赛间隙鼓噪着向观众丢奖品,随着荧光棒、钥匙串、火柴盒三三五五抛下,左浪-右波、前扑-后倒,人群如潮涌动,时有踩踏,一派刺激,全场振奋得嗷嗷叫。

景之所触,娴?情不自禁祈祷:“要是我的课堂能有这效果就好了。”

生:一定会的,老师努力!加油!我们相信你!我们挺你!——满堂善良!

娴?红着脸尴尬作揖:“谢谢,我一定不辜负你们。”

植物有趋光的本能:东边无光,西边长;南方无光,北向长;东西南北都黑暗,那么就朝头顶一缕阳光,顽强地攀缘而上!

眼前,学生的笑脸无异于救命稻草,象一缕阳光,照进娴?暗夜萤火般的人生。虽说今番被迫教马列,但性格与责任决定了:沐浴着学生高贵的纯真,她,必将成为一个三尺讲台的‘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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