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三章河阳县花
潘岳的预测是精准的，选择却也是艰难的。继他于咸宁四年被贾充召为太尉掾之后，他有机会出任河阳县令，只是他必须离开京都洛阳。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机会。或许远离政治的漩涡，他反倒是能寻到一方净土。何况，河阳县距离洛阳，很近。
他终于启程。
正是漫山雪漫山梅的时候。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看那玉屑飞溅，宛如一朵朵盛放的棠棣。
棠棣是他最喜欢的花。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注1】
常棣花开每两三朵便彼此相依相偎，像是兄友弟恭。
他很想念他的哥哥潘释，他的弟弟潘豹、潘据、潘诜。为了前程，他们都各自奔波，已是有好些日子不得见了。
河阳县人口已逾万户，但民风素朴，作奸犯科之事也是极少的。只是当地富庶之家极少，人民生计寥落。
三国以来，士族竞相侵占百姓田地，农人饱受盘剥之苦。于是，当三国归晋，司马炎便意识到，最为重要的便是抚定人心，而这抚定人心最为重要的环节便是重视农耕，兴修水利。
潘岳一上任便雷厉风行般执行“常平仓”之令，打压囤积居奇，买空卖空等牟取暴利之行。
让他毫不意外的是，在这背后与政令相违的也是官衙中人。他很快撤换了一批小吏，无所顾忌的。这使得他从下车伊始便深受百姓信赖与尊重。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做的最为畅快的事。他深深的感觉到他那被遏抑太久的雄心抱负也得到了一些些的伸张。
当时有一支歌谣传于阡陌闾巷，“晋世宁，舞杯盘。天下无事，赋税平均，人咸安其业而乐其事。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车马被野，余粮委亩”。这是在颂扬太康盛世的繁荣。
潘岳很喜这首歌谣。如此治世，难道没有他的一份功劳么？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
明察县制，裁断官司，筹备钱粮，巡查民情，祠庙营修……这是他每天的工作。每逢屯垦之时，他更需亲临田畴，像那圣君行“祈年”之礼一般。
不过，圣君此举旨在劝勉农耕，而他，是实实在在的与民同耕！
在那伏案于文牍，躬亲于琐务的年岁里，他不是不充实的，可他总觉得有些枯燥有些乏味。
于是，他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不过两年的时光，县内便遍放桃李之花。他也因为这漫山遍野的桃李之花而被誉为“河阳一县花”。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他在桃花树下小憩，一任粉屑逐风，在他额上翩然轻掠。那额上有一抹流发，已在流年暗换中被霜雪浸染。
他想起小吏曾问他为何要让百姓于县内遍植桃李花。他曾笑答：“礼乐自是有教化人心之用，难道一花一木便不能？”
小吏仿佛明白了，却又问：“那为什么不让他们种植大人最喜欢的棠棣呢？”
他眉心一跳，有些事，他是不必也不能说出口的。
西汉名将李广英勇善战，历经汉景帝、武帝两代，战功彪炳，为人又谦和有礼，尊他敬他的人何止千万。他受辱自尽，司马迁亦赞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命运多蹇又如何，我的人生不是拿来让人遗忘的。
我潘岳不会放弃的，我也要做那为人称颂与忆念的能臣！既然一步难以登天，那就十步如何，或者，百步又如何？
他如此想着，可那心底的清怅却也氤氲如烟。他曾在闲暇之时，踱步于田垄之间。雨过天清，一眼望去，却不是繁华如锦的都邑，只是满眼的桃红李白。
美则美矣，只是，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
“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卮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乃屏轻莎，释纤絺，藉莞箬，御袷衣。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恢恢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瞳朦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
在某个秋气落枕的夜晚，潘岳写下了这一篇《秋兴赋》。
旧时便有“悲秋”之说，可他觉得他这不是因循之辞，他的人生若不是早已至于萧索之境，为何额上会生出华发？
窗纱新剪，透过秋虫竞躁而轻浮的啼声。
他觉得，秋虫的嘶鸣像极了他那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雄心被磨折得奄奄一息，可他却始终不肯放弃挣扎。
他在河阳的政绩有目共睹，为何却得不到一纸陟升的诏令？
向来萧瑟，折损辰光。或者人生终如蚍蜉，于是藏形匿骸，放浪于天地之间，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那太康初年的繁荣不过是昙花一现，日渐骄惰的晋帝司马炎也愈发看重如山涛、王济、裴楷等人。潘岳因为不满此些人被司马炎倚重，也曾出言非之。于是，他又一次被尚书仆射山涛转调至于怀县为令。
注1：出自于《诗?小雅?常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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