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皇恩浩荡
皇城城门夜里开启,非常少有,岳赋这一次虽然不算是头一遭,却也足见皇帝对于岳赋……所带来的这一批银两的重视。
这夜刚好是蒙一鸣值班,他亲自处理这件事情。西门飘找来的马车,不能进皇城,银两卸下马车之后,由羽林禁卫检查过箱子没有藏有危险的东西,才用人力搬入皇城。
那些羽林禁卫都是些有武技修为的好手,重达一吨的铁骨实木箱子,居然两个人就能够抬起来。
银两由羽林禁卫搬到内库府清点入库。蒙一鸣带岳赋到皇宫,说是皇帝要见他。祝小苑、韩酸自然就不能进去,赵红伊亮出雍阳郡主的身份,说是要求见皇后娘娘。她的身份得到洛襄证实,蒙一鸣便由着她了。
岳赋第一次进皇城,是从侧门进去,到的地方,也不过是太监办事的二十四衙门,这一次从正门入,才终于明白到,封建皇权至高无上的情况底下,皇城皇宫是如何威严壮丽。
与原世界到故宫游玩,不管是气氛、心情、场景都天差地别,虽然建筑的样式都差不多,但是感觉上却差得远了。
到了皇宫,便不属于蒙一鸣的管辖范围,他暂且告辞,改由洛襄给岳赋带路。赵红伊由小太监带去见萧皇后,洛襄则是先把岳赋带到司礼监,见了黄振,请黄振给岳赋找来一套像样点的衣服。
晚上觐见皇帝,不像是正式上朝,必须穿官服,但是岳赋那一身衣服,也是太不识大体了一些。
黄振看了岳赋良久,怪笑着微微点头,然后差人去尚衣监要衣服。他的笑容,非常怪异,很有一番高深莫测的味道,让岳赋摸不着头脑,心中忐忑。
黄振看出岳赋的惴惴不安,又知道他是第一次觐见皇帝,拍拍他的肩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结果如何,都是皇恩浩荡。”
这一句话,岳赋自然是听过,不过,他还听过一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还非常清楚,雷霆是能够劈死人的。
黄振公公故弄玄虚,他心里就更紧张了。
不一会,小太监快步送来一套衣服,岳赋换了衣服,便随黄振到御书房。
当时,皇帝正在批示奏折。
岳赋曾经无数次脑补过自己见皇帝是怎么样的一个景象,他在脑子里预演过许多场景,自以为能够神情自若,处变不惊。可事到头来,当他真的步入御书房的时候,那种压迫感,却让他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
压迫感,并非来自于李正元,在岳赋看来,李正元不过是个神情有些严肃的老伯而已。
压迫感,其实从他步入皇城的时候,便开始不断地侵袭他的心灵,透过威严雄伟的建筑、透过森严的守卫,透过富丽堂皇的宫殿,透过那些太监宫女,透过洛襄、黄振等人,明示暗示,无不对他灌输着同一个信息。
是啊,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世界!
尽管岳赋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的人,尽管他从来都对‘君上为天’的观念嗤之以鼻,尽管他的骨子里头认为人与人之间是相对平等的,这种观念早已经根深蒂固。
但是!
皇权至上,这种思想,早已渗透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皇城建筑群散发着的庄严气息,皇城内外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无时无刻不断地冲击着岳赋原有的观念。
平常的时候还好,他还不用直面这种压力,可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巨大的压力如同山洪暴发一般,不断地压迫着他的内心,最终,他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岳赋走入御书房,双腿不停地抖动,勉强跪了下来,呼了一声:“微臣叩见皇上。”幸好,只是腿抖,声音尚算稳定平和,没有结结巴巴或者突然飚个破音出来。
李正元‘嗯’了一声,继续他手头上的工作,过了好一会,岳赋在心里估算,大概有个十分钟,李正元才道了一声:“平身。”
实际上,这个过程,只有五分钟……只不过时间难熬,岳赋感觉上显得长了些。
岳赋站了起来,因为已经跪了一阵子,他也终于镇定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真正正的皇帝。
皇帝,其实也没什么出奇。李正元国字脸,与李永乐的长相差不多,都是那种粗犷汉子的模样。他的头发黑白相间,嘴上与下巴都蓄着胡须,整整齐齐。
他的双眼……
岳赋看了下李正元的双眼,也就一双普通的老头子眼睛,不像小说里头描述的那般,看一看就让人心生恐惧,浑身发抖,背脊冰凉……起码,岳赋没有这种反应。
然而,岳赋这一眼,李正元也刚好是看着他,四目交投之下,李正元觉得十分奇妙,心里想,这小子,胆子怎么这么粗,就是那些老臣子,敢与他对视的,也没几个人。
大多数第一次见他的官员,别说是正视他,只要被他看一眼,就会心生恐惧,浑身冒汗,背脊冰凉。
然而,这些症状,李正元没在岳赋身上看出一丝一毫。这个十八岁的小子,就是直愣愣地站着,双眼看着自己,嗯,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双腿还是抖的,现在却已经不抖了。
李正元已经觉得奇怪,然而,岳赋下一个举动,更是令他有些震惊。
岳赋看见李正元不说话,便道:“陛下这么晚还在工作,真是勤劳,是万民的福气,不过要注意身体啊。”
岳赋说话的语气非常尊敬,他是看着皇帝不说话,场面与气氛都有些尴尬,就找个话题寒暄一下,就像是晚辈见了长辈,问候问候,顺便拍拍马屁这种。
然而,皇帝见臣子,是自有一套规矩的,无论是何时何地何事,都该是由皇帝发问,臣子回答,像这般先抢话的,历史上,岳赋可能又是第一个。
至少,在大明的历史上,他绝对是第一个。
黄振一直低头弯腰候在书房的门边,见岳赋如此对皇帝不敬,他惊慌地跪了下来。岳赋是他带来的,他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岳赋无礼,便是他的失责。
李正元见黄振如此反应,便道:“阿黄。”
“奴才在。”
“这小子把周延耀周大师都气得吹须瞪眼,朕也料想到他是个没教养的野小子,不知者不罪,你们都无需责罚。”
“谢陛下恕罪!”
黄振叩头拜谢,见岳赋没反应,然后低声的嘘了一声,岳赋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见黄振这般模样,也跟着跪地叩拜,说一句‘谢陛下恕罪’。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罪之有。
“免了,咱们君臣说正事吧。”李正元摆了摆手,道:“朕为了给你这个官职,被御史们唠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事情办好了没有,不负朕所望嘛?”
岳赋心中诽腹,这官又不是老子想当的,是你硬塞给老子的而已,你是皇帝你厉害你说了算,还说什么‘为了给你’,就太虚伪太不要脸了。
虽然心里不爽,但岳赋还是不敢造次的,恭恭敬敬地说道:“算是办好了。”
“算是?”李正元皱起眉头,这还是他当了皇帝之后,第一次有人敢跟他说话的时候,用这种‘不确定’的形容词。
“你就给朕说说,算是办好了,到底是办好了,还是没办好。”
“启禀陛下,算是办好了,就是说微臣已经尽了最大能力,只能办成这样了。”岳赋额头开始渗汗,他知道自己说话一时没注意分寸,让皇帝不高兴了。
可是,皇帝也要讲道理的吧?他一个光杆司令,还能咋样呢?
“你说你尽力了……嗯,说说收了多少。”
“回禀陛下,折合共收二十一万三千零四十五两,还有七十六贯钱,没仔细数够不够数。”岳赋如实回答,他没有清点过,这个数目,是西门飘报给他的。感觉上就算他这个岳赋大人做事不靠谱,另外那个岳父大人做事该会比较仔细,数目应该不会错。
“收了这么多,不错不错。”李正元冷冷地看着岳赋,如是称赞道。
岳赋赶紧拜谢,道:“谢陛下夸奖。”
“不过,朕听说那皇商吉善商行杨松,在山河歌会的时候,一个人便给他的女儿投了十万两‘锦上添花’,这事情没错吧?”李正元冷冷地继续问。
岳赋听见‘不过’二字,便知道大事不妙,继而听见提起山河歌会的事情,心里更是发凉,只不过,这时已经难以有补救的办法,只好回应道:“回禀陛下,确实是有此事。”
李正元继续问:“那么按照朕的规矩,该课税几何?”
“一万两。”岳赋接着答,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
“杨松曾救过朕一命,一饭之恩,朕铭记在心,且问岳卿家,朕恩人的女儿,在锦上添花的榜单上,排行第几?”李正元不动声色,继续问。
到了这时候,岳赋当然明白,李正元早就把事情查清楚了,隐瞒也没用,解释也只是掩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杨姑娘排第十。”
“哦,十万两也只得第十,那么说,排在她前边的,每一个人的‘锦上添花’都比她多,那么说来,就是山河歌会,朕该收的税项,就有十万两以上了。”
说到这里,李正元冷哼一声,继续道:“莫非岳卿家要告诉朕,情怀河畔两岸六十七艘画舫,一百三十二间青楼,半年时间,只做了一百万两的生意?”
“臣无能,臣有罪!”岳赋赶紧叩头认错。
岳赋觉得,他两世为人,从来没这么慌过,就算当日面对汹涌而来的狼骑兵,就算当日面对上千被圣母令操控的行尸走肉,就算当日单人匹驴独闯魔蛮军营,都没有这么慌得要死过。
然而,在李正元看来,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瞒报税项,追究起来可以是欺君之罪,论罪当诛,而且,这还是由皇帝之口,当着面道破。如此压力之下,无论谁都会惊慌失措,就算岳赋当场失禁,李正元都觉得正常。
可是李正元观岳赋,却不过是紧张得满头大汗而已,不仅口齿清晰,身体也没抖,不止如此,思维还相当敏捷,居然想要用‘臣无能’给自己脱罪。
这位九五之尊不禁想,这小子,莫非是吃豹子胆大的不成?
李正元突然显露出些微功力,压得岳赋趴在地上纹丝不能动,随即,岳赋身边的地板开始开裂,岳赋亦感觉到自己骨头‘哩勒哩勒’的响。
“你们这些官老爷,把朕困在这皇城之内,还真以为朕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你们可以瞒着朕,为所欲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