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去忙吧,这有我呢!”魏医师回头应了宋先进一声。
“你是说你和我表哥是邻居,在杭州?”边到饮水机上给农亦奋倒了一杯水,宋先进边回头给农亦奋拉上了话茬。
“嗯哪,都做了一个多月的邻居了,就在一层楼,隔了两个房间就是。”
“我表哥说他做的是销售,你是他邻居,我想问问,他卖的是什么产品呀,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神秘兮兮的。”把水捧到农亦奋手上,宋先进又接着说了一句,“呵呵呵,当然,你可能也不知道,邻居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的。”
接过宋先进的水,农亦奋道了声谢,喝了一口,把杯子顺手放到躺椅边的一条矮凳上,又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包“新安江”牌香烟,扯出两支,给宋先进递了一支,又走过去递给正在用听诊器为亦非听诊的魏医师,见魏医师没留意自己递过去的香烟,便把那支压皱了的香烟放在魏医师的工作台上,这才回到先前坐的躺椅上,“韩大哥做什么我还当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有学问,对人也很好,这一个多月来没少帮助我们,这不,听说我弟病了,就赶忙让我带着来找您,还说他手头上的事实在是让他走不开,要不,他亲自跟我们来了。”
“那么忙呀,怪不得,都来杭州好一阵了,拢共没来我这三次。”吸了口烟,宋先进又说,“听口音,你好像浙南人?”
“呵呵,我不是浙江人,不过,和浙江交界,我那靠江山,离韩大哥家乡不远。”说这话时,农亦奋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哦,不是我们浙江的,江西人,还是福建人?”
这话让农亦奋心里有点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异样感觉,说好,是因为这话透出了宋先进该是江山人,由于近,便有了点亲切的感觉;说坏,是因为徐总本来就是要他来了解宋先进是不是当真的江山人,农亦奋并不知道徐总要他了解宋先进是否是江山人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担心徐总有心把宋先进也骗了进去。
“阿戏管封印!嗯系哪个?”(广丰方言:我是广丰人,你是哪里的?)江山话和广丰话是可以互通的,虽然有所差别,大致却是差不多的。农亦奋顺口说了句本地话。这句话是下意识的,至于是源于亲近还是想就此证明宋先进是否江山人,农亦奋也不清楚。
“你,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我们广丰话?”农亦奋早先出门不多,在小港村时根本不知道江山和广丰话差不多,可后来到义乌温州呆了几年,相处过的人多了,更碰过不少江山人,一开口,便都用本地话交流了,说实话,在徐总告诉他之前,他不知道韩远桥是江山人,否则,他也老早与他说本地话了。见宋先进居然不懂,农亦奋居然有些慌,赶忙改回了普通话。
“哦,我还真听不懂,对了,我很小就跟着父母离开了江山去了金华,江山的印象不深了,至于江山话,我更不会讲,怎么,江山话和广丰话一样么?”说这话时,宋先进有点迟钝,眼里也闪过一丝狐疑。
“这样啊,怪不得,呵呵呵呵,真不好意思。”农亦奋很尴尬。
“呵呵呵呵,没事,别说,我听你这话还真觉得很亲切哩。”
“呵呵呵呵呵!”农亦奋也笑了,可这笑,有点干。
那边,魏医师经一番望闻问切,也诊断出了农亦非的毛病,收起听诊器站起了身,回头转向农亦奋,说:“这小兄弟有点心火,也患了感冒,不过,不碍事的,挂瓶点滴,我再开点药,过几天就没事的。”又对宋先进说了声,“先进,处方我已经开好了,你给这小兄弟挂上药吧,我先进去休息了。”说完,朝农亦奋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转身朝里间走了进去,边走,又回头对宋先进交代了一声,“不早了,挂完这瓶水,你也关了门回家睡吧!”
拿盐水,注药,然后注射,这一连串动作宋先进都做得十分熟练,边做这些时还能边和农亦奋继续聊着天,这些,让农亦奋心里放下了许多,他已经笃信宋先进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医师了,对徐总交代的事,便也不再像起先那么担心,因为徐总本来就是让他来观察这位宋先进是不是当真的医生的。少了这个担心,农亦奋便轻松了许多,说实话,他很怕自己观察后的结果是宋先进不是医生。
人一轻松,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在宋先进把点滴给亦非弄好后,农亦奋又殷勤地给宋先进递上了香烟并很恭敬地为他点上了火。
“宋医师,天天都这么晚还没得休息么?”
“是呀,这破事,一天到晚累个死去活来,而且,挣的钱还不如一个捡破烂的,想想,真没意思。”
“宋医师这话我可不觉得,医生医生,受敬一生,在我们那,医生是最受尊重的,有时比做老师的还更受尊重。而且,医生的收入也不低呀,在我们那,随便哪个乡村医生都很有钱,家家都盖了房子吃好穿好!”宋先进这话是实诚话,他们那里的确是这样。
“什么呀,盖房子,吃好穿好就满足了么,这个年月啊,吃好穿好根本不算什么大追求了,得小车洋楼,得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天南地北享受生活,这样的日子才是人过得生活。”宋先进说着躺了下去,猛吸了口烟,然后,吐出一串烟圈,烟圈吐得很圆很圆。
“唉,洋楼小车?我们是想都不敢想了!一年到头能有个稳定的收入,吃得饱,穿得暖,看个病什么的能随时掏出钱,我就十分满足了……”农亦奋有些伤感,这要求其实真的不高,可是,对他而言,看来是永远没有得希望了。从那晚在十楼被孝娣拽下那把头发开始,他就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发财的梦破灭了。他很奇怪这种感觉,之前,他是对传销那一套理论很信赖了的,可是,的的确确,他又真的被孝娣横一句畜生竖一句禽兽骂出了一身冷汗。
宋先进瞟了农亦奋一眼,眼里,有着一丝诧异,他相信,农亦奋这话是真诚的,演技再好的人也装不了这份真诚。
“你做哪块?”宋先进说。
“做哪块?哦,你是问我做什么的吧?呵呵呵,你说我能做什么,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你说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做这种没本事人才做的事了,我是做服务员的?”农亦奋心里凉了一下,他倒也没撒谎,前不久,他果然像是服务员,只不过,他那服务员做得太没骨头了些,或者说太没人味了些。
“哥,你不是……”那边挂着药瓶的农亦非听着这话有点怪,想说什么,可是,没等他说出来,就被农亦奋一个严厉的眼神压了回去。这一个细节,被躺椅上的宋先进看了个清清楚楚。
“小伙子,好些了?”当着没听到农亦非说什么,宋先进对农亦非笑着问了声。
“嗯,好多了,就是有点冷。”
“没事的,打点滴都这样,明天就好的。”宋先进又笑了一下,然后回转来对着农亦奋,“你这弟弟还不到十六吧?怎么,没读书了?”农亦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所以,宋先进会有此问。
“都十八岁了,去年刚初中毕业,身份证都有了,还能没读书!哦,他也不是我亲弟,是我堂叔的儿子,堂叔让我带他出来混混,见见世面。”
“哦,都十八了!我还以为最多不到十六岁,正纳闷你怎么带他出来呐?如果真是十六岁,那还是童工呢,呵呵呵呵。”又抽了口烟,宋先进接着说,“他也做服务生?”
“没,没没,才出来,还没找到工作呢!也不急。”服务这两个字像是农亦奋心里的一把刀,他绝不情愿再把农亦非扯到这两个字里去。
“也是,不急。”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没了声音。隔了会,还是宋先进主动打破了沉静的局面,又开口回到了最先的问题,“我表哥好忙吗?怎么这么久都不到我这来坐坐?”
“韩大哥究竟在忙什么我不知道,我其实也很少到他房里去,也没问过他。不过,他肯定有什么好事,平时是大多躲在屋里,可只要出得门来,都是满面红润红润的,那还能不是有了什么好事!”
“是嘛,那肯定是了,怪不得,他上回对我一个劲地说什么就要成功了,到时一定拉我入伙。让我也跟着沾光。看来,他还真有了什么挣大钱的路子。”宋先进说着从躺倒的姿势坐了起来,表露出一种很兴奋的样子,笑着盯着农亦奋,期望能在农亦奋这得到更多的消息。
“可惜,我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好在,你们是兄弟,迟早他会告诉你。至于我,一个做服务员的下等人,韩大哥能对我说上几句话就很看得起我了,那还会跟我谈什么工作上的事!对不,呵呵呵。”农亦奋脑子绝对聪明,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人面前,他是绝对不敢说出有关他所在这个团伙的任何事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做什么都不该让人看不起,凡事总得有人做是不,比如农民,我就觉得,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看不起他们的,不是他们,哪来我们,认起真来,哪个城里人不是农民的子孙,对吧!”宋先进这话很严肃。说得农亦奋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
“说是这么说,可惜,你这么好的城里人真的不多了,农民,总归还是让城里人看不起的,打工的还好些,城里人管叫民工,而一些捡破烂做苦力的,城里人直接叫了盲流!盲流,这个名字真不好听,调了过来,就是流氓了,农民就有这么不值钱啊?”到底,农亦奋还是说出了心头的感受,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在外面漂泊,他受尽了白眼,过够了让城市人看不起的日子。故而,在那股因为宋先进言语激起的暖流后,他的心反而更梗堵了。
“唉,其实,农民怎么了,农民也是用自己的手靠着劳动生活啊!”农亦奋的鼻子突然觉得酸酸的。
这话让宋先进心里也泛起了一丝苦涩,他很早就跟农民不搭界了,在他心里,原本对农民没有什么好坏的概念,从小良好教育和生活的环境一直让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又一直处在于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有良好的工作环境和稳定的收入。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会对下岗工人和城市里所有的弱势群体赋予深深的同情,但是,面对面和一个来自农村的农民谈话交流,这是第一次。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的话会如此让他觉得酸涩——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话时对面这个人的真实感受,或者说是所有到城市里来寻找生活的民工真实感受!
“没有人会看不起农民的!”说归说,宋先进自己也知道这话其实很苍白无力。
“但愿吧,可惜,明知道去了城里也不会活得挺直,我们还是不断往城里挤,因为,我们也想过一个稳定无忧的生活啊,我们不想过那种因为贪吃几块红烧肉被噎死,不想守在病床上等死的生活啊!”农亦奋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