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情相惜
京师才九月里就下了两场雨夹雪,好在并不大,只是这两场雨雪下了,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宫人们都换上了冬装,各宫里也烧上了炭盆,若是再冷些,就要燃上地炕和火墙了。
睿琛看着清浅身上穿的莲青色素缎长袄,笑道:“你这身衣裳到不错,冷不冷?”
清浅有些窘迫,宫人的衣裳向来都是定制的,按品级不同而略有差异。清浅的衣裳自然和同品级的都是一样的,也不知他怎么看出不错来。当下只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不冷。”
皇帝跟前御制不得少于两人伺候,才说了两句话,张保等人又鱼贯而入,清浅忙退了出去。
因是轮班制,清浅闲了便在自己屋里做针线,到不似从前在清宁宫时,变着法儿的为周太后准备新鲜吃食和绣品。毕竟那是皇帝,太过亲近了,反而惹来旁人揣测。她只要像周太后那样,把关心都藏在心底就够了。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照旧去小厨房熬了山楂梨子水,然后送到御前时,刚好是交班的时候。
张保看见清浅手里的又是梨子水时,欲言又止,可看到睿琛将梨子水一饮而尽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还是别开腔的好。
这些自小就伺候睿琛的人,谁不知道他最怕吃这个,只清浅不知罢了。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爱屋及乌!就算清浅给皇上送上的是毒药,只怕万岁爷也会甘之如饴。
难得下午空了半日,睿琛在西暖阁里批红。暖阁的金砖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长绒毡毯,正中的鎏金大鼎里,燃着龙涎香,从镂空缝隙中丝丝缕缕溢出缥缈的香气。稀薄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上的明纸,散进一点淡淡的白光,落在炕桌上隔成了细小的格子。宫人们全都垂首而立,阁中安静的能听到朱笔落在票拟上的“沙沙”声。
张保使了个眼色,戴贵等人领着其余宫人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张保和清浅在跟前。
半晌后,睿琛将票拟理好交给张保:“送往内阁。”这才发现暖阁里只剩清浅,顿时唇边带了笑意。
清浅知道规矩,正准备到外面叫人,却听睿琛唤她:“等等。”清浅忙站住了听他吩咐,睿琛抿了口茶,寻思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忽而笑道:“以后别再熬梨子水了,朕不爱喝。”
清浅面上一红,低声道:“奴婢并不知道圣上不爱喝梨子水。”
睿琛站起身走了两步松松筋骨,笑道:“虽说是太后的好意,只是那味儿我实在不喜欢。左右我吃了这几日,身上已大好了,你就不必再费神了。”
清浅知道他这几日饮食都好,嘴角也不再起皮,但若什么都不做,只会觉得自己惫懒,有负周太后所托。想了想,便问:“那不知皇上喜欢喝什么?”
睿琛虽不忍她总是费心,可是听她这样问,知她愿意为自己洗手做羹汤,心中暖流涌动,柔声道:“也不拘什么,别放山楂和梨子就行。”
清浅应了声“是”,睿琛走到她跟前,团龙直身上的补子威风凛凛。清浅低着头,只看到他大红色龙袍上云龙海水纹膝襕,
“你是头年在京师过冬吧?可还习惯?比杭州如何?”睿琛靠近她,见她不敢动弹,强作镇定,不免又起怜意。
“回皇上话,奴婢是头年在京里过冬,这儿比家里暖和,奴婢会习惯的。”从前在林府的时候,哪有像宫里这么早早的燃上炭盆的?去年这时候,只怕还穿着夹衣呢!
蓦地手上一暖,清浅一惊,睿琛的手已覆在她手上,顿时皱起了眉头:“手怎么这么冷?”清浅惊吓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愣愣的看着他,竟忘了将手抽出来。睿琛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忙把她放开,可是那细腻滑嫩的触感,似乎一直萦绕在指尖。
清浅待要跪下请罪,睿琛已先她一步搀住她,道:“别动不动就跪,虽说铺了毡毯,跪久了膝盖还是会疼的。”见她羞得耳朵根子都红了,退后几步,笑道:“是我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清浅更加惊骇,皇权至上,堂堂帝王怎能说出自己“不好”的话来,更何况还是对着她这个奴婢。
脑海中一团乱麻,只管机械的说:“奴婢去叫人进来伺候万岁。”慌忙退了出去,叫了人进去之后,自己并不进去,借口去了小厨房。
她并非傻子,皇上对自己的种种都表明了……可,怎么可能呢?他是皇帝,自己只是个宫女,庶出的宫女。况且,自己长相平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之前传言皇上看上了美儿,她倒是有几分相信,换做自己,那是一点也不信的。
定是自己会错意了,许是因为自己是周太后荐来的人,所以皇上才格外宽容了些,与那些无关的。
她极力安慰自己,然后去寻了核桃、栗子、百合和白果来,准备另作一道滋补羹汤。
待她熬好了送到暖阁,张保正好出来,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道:“清浅,皇上跟前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歇着吧。”
清浅心下一惊,忙问:“公公,这是为何?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张保笑道:“哪里是你做错了什么,这是万岁爷体贴你呢!”见她不明白,就说:“今儿是廿五,按照惯例,逢五的日子,皇上得去坤宁宫看望皇后,所以皇上特地交代,让你不必跟着了。你自个儿在屋里睡觉,总比跟着万岁爷值夜的好,天儿这么冷,快回吧!”说着,端了托盘进去。
清浅愣在那里好半晌,直到玉梨来了,说要替她,她才回过神来。
里面睿琛用过羹汤,张保让人收拾了去,笑道:“皇上是越来越滋润了。”睿琛横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不让清浅跟着受冻是一层,还有一层,若知道她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叫他怎么能安心和皇后行夫妻之事呢!
可纵然清浅没有跟去,他还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下便背对着皇后睡了。
是夜,北风又呜咽了一整晚,清浅在床上辗转反侧,烙铁似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若说想了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若说没想什么,偏又影影绰绰的。
周太后让自己来御前侍奉,是否别有用意呢?
次日清浅起身梳妆,眼皮下两团青黑,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为免御前失仪,只得拿了从不曾用过的脂粉遮掩一二。可她到底身份卑微,用的脂粉也不是顶好的,只能将就了。
待睿琛下朝回来,换了衣裳,清浅奉上热茶,睿琛抬眸看她一眼,随口问:“昨夜可是没睡好?”清浅窘迫至极,奉茶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泼出来,幸亏睿琛及时握住她的手腕,却叫她更加害羞。
碍于还有人在跟前,睿琛只好松开手,清浅只觉得龙袍衣袖拂过她的手背,带着微凉的丝滑。
皇帝问话却是不能不答的。
清浅退后两步,躬身回道:“昨夜北风吹得紧,奴婢听了半宿风声,有些辗转,方才冲撞了万岁爷,实是罪该万死。”说着,便又跪了下来。
睿琛冷冷看一眼四周,道:“你的确罪该万死。”张保一惊,忙打手势让其他人都出去,自个儿也退到门外守着。睿琛下了炕,叹了口气,亲自把她扶起来,放缓了声音道:“说你罪该万死可不是为旁的,朕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动不动就跪,毡毯下的金砖硬着呢!你这身子这么单薄,怎么受得了?饶是我跪了许久都吃不消呢!”
清浅原本有些惊吓,听他这么说,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他。他却是一笑,道:“你以为我贵为九五之尊,就没给人下跪过?”清浅只见他冠玉般的面孔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平添了两分似水柔情,不由面颊一红,垂下眼睑,低声道:“奴婢不敢。”
睿琛低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小时候顽皮,被母后罚跪在长街上,连带着裴绍和沐英一起。那时候还是初夏,穿得不多,石板膈得膝盖疼。宁妃——就是如今的周太后看了不忍,偷偷让人给我们送了护膝,谁知到了晌午,日头毒辣,沐英不耐热,掀起下摆扇风,被母后的人瞧见了,又是一顿训斥!后来沐英怪我连累他,两人差点没打起来!”
清浅听了不觉好笑,到觉得心酸难过。原想着他天家贵胄,谁敢为难?却不想他和自己一样,也曾受过嫡母刁难,百般折辱。
她眼神柔柔的望着他,道:“如今皇上都熬过来了,不必再对着谁下跪,”顿了顿,她亦笑道:“世子也不会再跟您打架了。”
睿琛看着她淡若梨花的浅笑,心底的那根羽毛又浮了出来,慢腾腾的抚着他最柔软的部位,唇边原本稀疏的笑意也变得浓烈起来。点头笑道:“是啊,现在要寻一个肯跟我打架的人,实在难了。”
清浅抿唇而笑,又觉这样不妥,才敛容站好。睿琛怔了好一会儿,别过头,道:“过两日你记得给太后请个安,你总跟着我去,怕是没时间说体己话儿。”清浅应了声“是”,随后去外面叫人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清浅趁着得空就去了清宁宫给周太后请安。
周太后见了她来,冲她招招手,笑道:“你来得正好,过来瞧瞧这个。”说着把手里两个巴掌大的扁圆瓷盒打开,里面盛了细细白白又香又滑的粉状物。周太后递了一个牡丹纹的给她,说:“这是扬州那儿的茉莉粉,皇上给了我两盒,可我想着就我这老脸,用不用的什么差别?没得糟蹋了好东西。所以,这两盒就赏你了。”
清浅忙道:“这是皇上孝敬您的东西,奴婢怎好收下?太后可折煞奴婢了。”
周太后却道:“你伺候皇帝有功。这是我赏你的,你只管收下就是。”清浅还要推辞,周太后便道:“可是嫌经了我老婆子的手不好?若是不嫌,就收了去。”
清浅还能有什么可说,只好谢过周太后的恩典,将两盒茉莉粉都收下了。周太后这才欢喜起来,问过皇帝这几日的情况,知道一切都好,更是欢喜。还道:“虽说皇帝每日都来定省,可我只怕他报喜不报忧,所以才遣了你去。如今,我可就高枕无忧了。”
清浅又谢过太后的提拔之恩,言道定会好好侍奉皇上,不会辜负太后等语。末了,周太后又赏了她两匹缎子,才让她回去了。
等清浅一走,周太后就笑着对夕颜道:“你瞧我那儿子,送个脂粉也要拐弯抹角的!真亏得平日在他跟前伺候的人了,只怕一句吩咐要放在肚子里转圜个三四回才敢通晓要意!”
夕颜掩唇笑道:“毕竟是皇上,若是轻易就叫人猜着了,在朝堂上怎么治理那些油锅里滚过的朝臣呢?”
周太后笑着点点头,很快又忧愁起来,叹道:“只是这后宫的女人可比朝堂上的男人还要精明,也不知他能保得清浅多久。”
夕颜看着太后,想起从前先帝在时的光景,也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声。
清浅照样在御前小心伺候着,睿琛每日都要看她好几眼,回回都像有话要问她,可要么是开不了口,要么便是御前有人不便开口,反倒让知道内情的张保急了个半死。
张保越发觉得自个儿应了那句老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趁这一日戴贵等人在跟前伺候,他冲清浅使个眼色,示意她出去说话。到了廊下,四下无人,张保低声问道:“前儿个太后赏你的茉莉粉,你怎的不用?”
清浅一愣,道:“奴婢不惯用脂粉。”说了又觉奇怪,反问道:“公公怎么知道太后赏了我茉莉粉?”
张保笑着说:“你这傻丫头,也不想想那茉莉粉是谁给太后的!”顿了顿,又压低了嗓音说:“其实那茉莉粉显见的是给你们这样年轻女孩子用的,皇上为何给了太后,你可明白?”
清浅涨红了脸,声若蚊蝇,细细的说:“圣意难测,奴婢怎会知道?”
张保急道:“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呢?”
清浅手指绞着衣角,咬着下唇低着头,张保不等她说话,连珠炮似的说道:“上回你晚上睡得不好,用脂粉遮脸,可寻常宫人用的都是掺了铅粉的,皇上怕你年纪小被铅粉伤着了,特特命我寻来扬州的茉莉粉。又怕直接给你太过打眼,这才经了太后的手!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清浅万万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白,慌的大气也不敢出,只管盯着地面拼接无缝能照出人影的大青石板砖,似要将地面盯出个洞来。
此时里面正唤张保,张保无法,只得就此打住。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放假外出,定了自动更新,不过各位亲们的留言暂时无法及时回复了。
祝大家节日快乐,追文开心。